這東都洛陽由於現如今住着皇帝皇后,權貴人物自然少之中,富麗堂皇的大宅子一座連着一座,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滿地都是。這當中有倜儻風流才貌出衆的,也有長得猥瑣卻仍舊出來賣弄的。時下在洛陽百姓中,流傳最廣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衣裳好儀觀惡,不姓許即姓郝。
所謂的許,指的是許欽明;所謂的郝,指的是郝處俊。兩家人都住在尚書侍郎一大把的仁和坊中,不但是親戚,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兩家子弟長得一個賽一個醜,偏偏一個比一個自命風流,成天沒事情就錦衣華服地在外頭轉悠,車馬上更是種種華貴飾物,兜搭美女的功夫一點都不比旁人差。
此時,郝象賢和徐嫣然分坐兩邊,李賢的第一反應就是美女和野獸。三年的時光並沒有在徐嫣然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只是略微清減了一些,照舊素面朝天輕挽髮髻,看上去猶如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動人,面上卻流露出一種以往沒有的淡定。
而郝象賢雖說仍是一如既往地醜陋,但比起昔日的猥瑣卻大有長進,在李賢審視的目光下尚能眼觀鼻鼻觀心毫不動容,直到聞聽發問方纔躬身道出了來意。
竟是郝處俊六十大壽!
雖說老媽和人家有嫌隙,但李賢平日爲人豪爽手面通天,除了昔日和李義府不對盤之外,文武百官那裡幾乎都能兜得轉。這大臣做壽,娶媳,嫁女……如是等等大事,他常常會去蹭一杯酒喝,當然禮物更不能少。隔三岔五湊上一回熱鬧,他早就習慣了。
此時,他笑吟吟地把帖子往懷裡一揣。爽快地應承道:“郝侍郎這六十大壽可是大日子,你回去說一聲,我必定登門討一杯壽酒喝。哈哈哈!”
事情辦完。象賢竟是不多看徐嫣然一眼,自顧自地提出告辭。眼看兩人一塊來卻沒有一塊走,李賢自是覺得詫異,倒是徐嫣然身邊站着的楚遙開口解了他心中疑惑。
“家裡地人一大早都陪着大夫人進香去了。正好郝大少來家裡送帖子,說起還要到殿下這裡送請柬,小姐忖度順道,便和郝大少一起來了。”這些年跟着徐嫣然一塊深居簡出,楚遙跳脫的性子也大有好轉,但臨到最後竟是笑眯眯地又加上了一句。“我家小姐今天是想來拜會屈突小姐和賀蘭小姐的。只是擔心過於唐突。便先來報殿下一聲。”
找大姊頭和小丫頭?此時此刻,李賢本能地回頭看了看兩邊。見屈突申若和賀蘭煙也同樣是面露愕然,他不禁更是莫名其妙了。然而,楚遙這話一說完,徐嫣然便笑吟吟地站起了身,也不理會李賢的表情,徑直走到屈突申若和賀蘭煙面前,竟是親親熱熱地扳着兩人的肩膀,用極低的聲音嘀咕了一些什麼。
饒是李賢耳聰目明,也根本沒聽見她都說的話。他唯一看到地是,小丫頭的面色一下子變得無比興奮,就連一貫在沒事的時候懶洋洋地大姊頭,此時也彷彿變了個人似地。
於是,在他還來不及盤問的時候,屈突申若便拉着賀蘭煙過來打招呼:“六郎,嫣然約我和賀蘭出去有點事,嗯……說不好今晚會在外頭住一天,和你先打個招呼!”
李賢正準備提出自己的反對意見,卻只見小丫頭掙脫了屈突申若的手,笑眯眯地撲上來,竟是不管不顧地摟住了他地脖子,又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說道:“賢兒,我明兒個就回來,你就不用等了!至於今晚……讓阿蘿好好陪你就是了!”
伴隨着一陣女人的笑聲,屈突申若賀蘭煙就和徐嫣然主僕一起出了廳堂大門,留下一個李賢站在原地發愣。許久,他才反應了過來,氣急敗壞地找來了盛允文,劈頭就吩咐道:“你去通知霍懷恩,讓他找人盯着她們,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孃的,要打啞謎也不是這麼打的!”
雖說他還不至於自作多情地認爲徐嫣然來找他就是對他有意,但這麼拐着他的人跑了算怎麼回事?還這麼神神鬼鬼的!
盛允文一走,就又有僕人來報,言道是許家大小姐來了。聞聽此語,李賢不由得拍了拍腦袋,很是鬱悶地思量着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一波又一波地人都揀了這一天上門。想歸想,他自是不會把人拒之於門外,遂吩咐把許嫣帶到書房去。
徐嫣然和許嫣,這兩個名字聽上去頗爲相似,兩人地脾性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頗有類似之處——那就是外表上都是溫婉可人,但骨子裡無不流露出一種剛強。
但許嫣不
然那麼神秘,昔日對李賢地真情流露之後,更沒有因他,反而常常因爲許敬宗的吩咐上沛王第門送帖子或是傳話,還不時到各家宅邸走動,送各類東西。然而,她地頻頻拋頭露面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如今洛陽城大多數人都認同了這位許家大小姐,暗地裡不少人都說這麼個大家閨秀生在許家可惜了。
“殿下!”
那邊兩個是在大廳接待,這邊許嫣則是在書房接待,這親疏有別就體現得清清楚楚。李賢衝許嫣點了點頭,又反手關上了門,到自己那張太師椅上悠然自得地坐下,他這纔打量了一下許嫣。
不得不說,大約是因爲受了老許重視的關係,如今這位許大小姐不但人顯得豐潤了,整個精氣神更是流露出幾許自信的嫵媚,比之當年那個嬌嬌怯怯的小姑娘強了不知多少。
按理說女子及之後便要許人,但許敬宗面對提親的人時卻絲毫不鬆口,哪怕是彩禮再高也置若罔聞,所以許嫣如今仍是雲英未嫁。四目對視,李賢在看她,她何嘗不是在端詳着李賢,可這並非往日的偷眼覷看,而是堂堂正正地看。
良久,發覺李賢沒有先開口的打算,她便定了定神,從袖子中取出一份請柬:“殿下,小妹已經許給了已故清河公房仁裕之孫房丞琳,下月初五便要婚嫁。祖父派我送來請柬,還請殿下到時候能來觀禮。”
這下子李賢才真正吃了一驚——那個刁蠻的丫頭如今要嫁人了?自打許敬宗一病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許瑤,大約是許敬宗發了狠心的緣故。至於許嫣曾經提過的讓他給許瑤留意一下婚事,他多多少少推薦了幾家,很快就丟到了腦後。
娶妻當娶五姓女,五姓之外,中原名門還有不少。聽到許嫣說房丞琳出自清河房氏,李賢便微微點了點頭,這房家和許敬宗這江左許氏也算得上般配。認真算起來,許瑤那刁蠻脾氣若是不改,嫁到那種大家只怕是要吃苦頭的。他一面想一面示意旁邊的僕人上去接過那請柬,翻開掃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動。
他和許嫣如今既然熟了,說話更是熟不拘禮:“嫣姑娘,恕我直言,你如今尚未許人,你妹妹卻先行婚配,這長幼有序,許公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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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賢說的直截了當,許嫣卻不知該如何回答。祖父許敬宗也不知嘮叨了多少遍,她從最初的反感到後頭的默認,再到如今的心灰意冷,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奈何李賢不是太子,就是許敬宗臉皮再厚,也說不出讓孫女嫁給人家去當孺人這種話,可其他人卻越看越不像那麼回事,於是到了最後,擺在面前竟只剩下了那麼一條路。
“多謝殿下關心,祖父如今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待到小妹下月嫁人之後,我將會入道觀出家爲祖父祈福!”
他沒有聽錯吧,這竟是又一個要出家當女冠的?李賢聞言差點沒拿穩手中的茶盞,深深呼吸了好幾次方纔鎮定下來,但眼睛不免瞪得老大。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像屈突申若這樣性子野懶得嫁人,家裡人又管不住的女人畢竟是少數,譬如說小丫頭,所謂的出家不過是求一個名義而已。若是許嫣還是以前那樣不得許敬宗重視也就算了,可先如今她可是正經管着許家上下的千金大小姐,比許瑤那刁蠻丫頭何止搶手一倍,何愁嫁不住去?
“你……你真的……”
李賢那懷疑和惋惜的眼神許嫣全都看在眼裡,心裡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黯然,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便起身提出告辭。正當她轉身要走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等等!”迸出了兩個字之後,李賢忽然不知道後續該說什麼,一時卡了殼,好在腦子轉得快,一個藉口很快竄了上來,“我也有好一陣子沒去看許公了,正好順道送你回去。”
好一陣子?他不是三天前就去許家找祖父喝過酒麼?許嫣輕輕咬了一下嘴脣,隨即低頭謝過,卻沒有擡頭去看李賢的眼神,更不願去想他的心思。
陪着許嫣出門,待她上了車,李賢心神不寧地跨上了馬,忽然很有一種咒罵的衝動。除了在心中大罵許敬宗這老狐狸把事情捂得死緊死緊,直到快要嫁女兒了纔來通知之外,他更想罵的便是許嫣這個傻丫頭——他有什麼好,值得她這麼心心念念地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