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唸叨苦命娃的時候,某位名雖貴爲皇子,實質上卻尊貴人物正處於崩潰的邊緣。他曾經很幸運地當上了太子,但爲了保命,他親自恭恭敬敬地獻出了太子的寶座,換來了自己十幾年的安全。然而,四周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四周都是一雙雙監視的眼睛,長年累月這般擔驚受怕下來,他着實忍不住了。
所以,此時此刻,李忠就在絞盡腦汁想着那封即將送上京城的書信——榮華富貴很重要,但是,如果沒命享受,那一切都是空的!三年前身邊的侍女僕從被人強行換掉,他從樑王被貶爲庶人,被強行遷來這黔州,來者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他至今無法忘記。他甚至不知道朝廷中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懸在頭頂的利劍又下落了幾分,離着那顆大好頭顱只差纖毫。
也不知從哪裡吹來了一陣風,燈臺上的火光微微跳動了兩下,讓那個伏案疾書的人停頓了一下,擡頭四處望了望。發覺並沒有任何端倪,他這才放心地繼續奮筆疾書了起來——時間有限,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大難臨頭,與其再這樣擔驚受怕地過日子,不若一下子把所有能放棄的都放棄了!
嘎吱——
一個刺耳的聲音倏地傳來,他不覺心裡一顫,緊接着便努力擡起了頭。然而,看清門外那個人只是一個老僕之後,他微微鬆了一口氣,揮揮手示意對方離開。然而,等到大門重新嘎吱嘎吱地關上,他蘸滿濃墨的筆卻再也無法落下。右手甚至在瑟瑟發抖。
這裡是州,當初廢太子李承乾就是死在這裡,長孫無忌也是死在這裡,每晚只要一閤眼。他彷彿就能夠看到那位伯父和那位舅爺在向他招手,同時釋放出足以讓他窒息的寒意。難道,他李忠也要死在這裡麼?
次日一大早,某位收了不少好處的信使便帶了厚厚一封信前往洛陽。然而。僅僅三天之後,一封由黔州刺史發出地加急文書就由人快馬加鞭同樣送往洛陽。兩封信一早一晚,卻幾乎是同時抵達了中書省。
親王不奉詔不得在中書門下兩省逗留,這條詔令在大唐從來就不是被奉爲金科玉律的。只要你有足夠的權,或者你有足夠的勢,哪怕是你成天在中書門下兩省晃悠,也沒有人敢出口半個字。當然,李賢還沒這麼大地面子。但跟在東宮太子李弘身後,他自是暢通無阻。
所以,此時他站在李弘身後,看着那兩份幾乎同時抵達的表章,心裡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前一封表章是他的大哥李忠寫的,言道是知罪伏法,願從此除名宗譜,子子孫孫永世爲庶民——也就是說即使朝廷恩赦。也基本上絕了爭皇位地可能。然而,後一封表章是黔州刺史所爲,所報內容不是別的,卻是李忠的死訊!
對於這位早早被廢。勒令離開京城。無詔不得進京的大哥。李賢沒有任何印象,更說不上什麼感情。所以,此時此刻除了感到詫異,他最多就是感到那麼一絲悲涼——今年纔剛開始沒多久就是一連串死訊,也不知道是年景不好還是怎麼的。
蘇定方、于志寧、李義府、李忠……接下來會不會還有別人?
作爲太子,李弘自然就是皇子皇女當仁不讓的領袖,衆目睽睽之下,他放下那兩封表章,就準備親自入宮。然而,前腳跨出中書省,他就被李賢硬是拉到了僻靜處。
“見了父皇母后,你準備說什麼?”李賢沒有給李弘回答的機會,就連珠炮似的轟了過去,“大哥自己都上了那麼一道表章,足可見是心灰意冷,州是什麼地方你也該知道,沒有信念撐着,這生死也就在瞬息之間而已。五哥你要出面爲他求恩,就該在中書省遞上奏摺之後,而不是現在。你現在巴巴地趕過去,別人只會當你是做戲。”
李弘努力地想要反駁李賢這種論調,但是,話到嘴邊,他竟是忽然發現,自己連李忠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更不用說什麼兄弟之情。他雖然仁孝,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常常被李賢這麼轟炸一通,有些事情就不是東宮那些師傅和屬官能夠輕易影響地。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便悶悶地丟出了一句話。
“什麼話都讓你說了,我聽你的就是!”
笑嘻嘻地把李弘送回東宮,李賢這纔出了洛陽宮。順着定鼎門慢行,就快抵達自家大門口的時候,他卻駭然發覺門口圍了一大堆人,那情形就和後世排隊買什麼暢銷貨似的,嘈雜的聲音一陣陣往耳朵裡鑽。
“我是青州李煥琛,這是我的詩集,還請沛王殿下指點一二”
“我們是漳州四傑,慕名前來拜訪沛王殿下!”
“這是我的墨卷!”
“……”
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李賢幾乎立刻勒住了馬,哪敢再上前去。他看了一眼旁邊:就只見這兩位親衛也露出了尷尬的神色,旋即便傳來一個低低的解釋:“這次科舉的主考官是兼任禮部尚書地李敬玄,也不知道是誰放出風聲,說是殿下您對李敬玄很有影響力,所以……”
就因爲這個,所以就來堵他地大門麼?
李賢滿頭大汗,見已經有人往這裡投來了目光,趕緊一拍馬股立刻改道。此時,他終於有些後悔自己一向放浪形骸地習慣,這要是帶上三五十個隨從,這闖也能闖進去,還會因爲區區這十幾個士子而有家歸不得?
避開了人羣,他又漸漸放緩了馬速,朝後頭的張堅韋韜招呼了一聲,便拐往沛王第後頭太真觀那個門。在他看來,屈突申若“惡名”在外,小丫頭也不是好招惹地主,就算投遞墨卷,那些士子也不至於如此沒有見識才對。
然而,事實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太真觀不是沒有人,而是人太多。那裡三層外三層的盛況,差點沒讓他把眼珠子瞪出來。但只見幾十個衣着或光鮮或寒酸的讀書人擠在門口,讓那兩扇原本寬敞的黑漆大門也變得狹窄了起來,一隻隻手往裡頭拼命遞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和上門推銷的業務員沒什麼兩樣。下了馬的他站在那裡呆呆看着,腦袋愈發大了。
“嘿,六郎你在看什麼呢!”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李賢轉頭一瞅,這才發覺是薛丁山。只見小薛一身白袍,看上去英氣勃勃,大有乃父當年白袍小將的勢頭,至於旁邊的阿梨則是出落得愈發美豔動人,兩人往那裡一站,任是誰都得讚一聲天生璧人。
只不過,薛丁山還沒及冠,這上門提親的人就不知凡幾,雖說薛家算不上世家大族,但從眼下的勢頭來看,早晚會崛起,哪怕是薛仁貴本人,在兒子的婚事上也不免會好好掂量。別看如今這倆人好得如膠似漆,命運卻不在他們手中。
這個念頭只在李賢腦海中轉了一轉,他便沒好氣地朝前邊努了努嘴:“好好的我家大門口都被人堵了,你說我在看什麼?話說你那橫槍十八式練得怎麼樣了,師傅來日可要考較!”
薛丁山自信滿滿地嘿嘿一笑:“有阿梨在,當然沒問題!”
彷彿是爲了呼應這句話,阿梨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間,那柄特製的彎刀和腰帶上的配飾撞了兩下,發出了悅耳的鳴響。瞧見兩人含情脈脈地你眼望我眼,李賢不禁暗歎愣頭青也有開竅的那一天,便打算撤退。然而,就在這時候,對面太真觀門口終於有動靜了。
氣呼呼出現在人前的正是賀蘭煙,她一身寶藍色道袍,右手卻操着一根馬鞭,鞭首幾乎要點到最前面那個讀書人的鼻子上,話語更是絲毫不客氣:“全都圍在這裡幹什麼,要投遞墨卷就直接去找沛王,堵上太真觀叫怎麼回事?”
“惠真娘子乃是未來的沛王妃,我們不找您推薦還能找誰?”
不知哪個好事的一嗓子吼了出來,頓時附和聲一片,不是在贊賀蘭煙和李賢乃是天作之合,就是盛讚小丫頭美貌。於是,賀蘭煙一肚子的火頓時煙消雲散,原本想要躲在後頭不出面的屈突申若只得親自上得前來。
雖說這裡外鄉人居多,但只要不是傻瓜笨蛋書呆子,至少都聽說過某人的威名,所以鼓譟的聲音一瞬間全都沒了。而大姊頭目光在人羣中一掃,很快就越過人羣落到了不遠處,認出了那邊的幾個人。
“你們不是要找沛王麼?看,沛王殿下的伴讀就在那邊,他們可是平日就在殿下身邊形影不離的!”
李賢只看見屈突申若似乎站出來說了什麼,那羣讀書人就通通回過了頭,這時候,縱使他再笨,也知道某人用了禍水東引之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帶頭,一大幫人就浩浩蕩蕩地衝了過來,急中生智之下,他趕緊反手把薛丁山一拉一推,然後扯開嗓門大聲嚷嚷道:
“這位就是薛仁貴薛將軍長子,沛王府侍讀薛丁山,大家要請喝酒的趁早!”
叫完這一句,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躍上馬背,使勁抽了一鞭子就急馳而去。奔出長街的時候,他還有餘暇回了回頭,就只見可憐的薛丁山完全被蜂擁而來的人羣圍了個嚴嚴實實,而阿梨則是很沒有義氣地退到了一邊的牆角看熱鬧,於是,他很是得意地笑了。
小薛,要怪就怪你太木訥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