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以南三十里處,有一集鎮,名爲太平鎮。
鎮子不算小,有幾百戶人家。兩條街道十字交叉穿過太平鎮,鎮中心即爲十字街。十字街東北向便是千秋馥酒坊,這是家百年老店,所釀老酒千秋馥遠近馳名。
今日,酒坊吳掌櫃孫女滿月,鎮上前來慶賀的人不少,千秋馥酒坊臨街一溜兒門臉上都是披掛紅綢,門前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喜慶瀰漫着整個十字街。
千秋馥酒坊前店後居,前面一排八間門臉,後面是三進的庭院。一進的大院子裡擺滿了方桌椅凳,與大門外一樣披紅掛綵。酒坊的夥計和隔壁太平酒樓的廚子,正在忙裡忙外張羅着酒席。
酒坊門前站着一位矮胖的中年人,其面色紅潤,脣上留着短鬚,有四五十歲的年紀,一身褐色錦袍裹在身上,隨着身子走動,好似渾身上下的肥肉都直哆嗦。這就是酒坊的主人,吳德貴吳掌櫃。
吳掌櫃站在酒坊面前,不停的拱着手,面帶笑容,迎接着前來的客人,不過他笑容有點兒僵硬。
天近午時,天平鎮北邊大街上搖搖晃晃走來一老一小倆道士。前面的老道士昂首挺胸,揹負着雙手,頜下三綹長鬚隨風輕拂。後面的小道士亦步亦趨,肩後背着柄長劍,垂着雙手,寬大袖袍前後一搖一擺。
此二人正是青雲道長和小一。
三十里路不遠不近的,師徒倆慢慢悠悠,不緊不慢的也走了近兩個時辰。
春深時分,快近正午的陽光曬在身上有點兒燥熱。師徒倆一大早便趕路,至此時水米未進。師父還好,依然八字步輕快自如,風塵不驚的樣子。小一卻已是汗流滿面,肚子咕咕叫了好一會了。
“總算到了哦!”
小一緊跟兩步,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此前來過太平鎮無數次了,他對兩旁街景無動於衷,滿腦袋都是香甜的果子以及大魚大肉了。
師父沒理小一,從小到現在的許多時候裡,師徒倆都是這般長途行走,穿街過巷。如此,小一習以爲常,不過還是年齡小的緣故,與師父也從不見外,渴了餓了隨口就會叫出來。師父則見怪不怪,有意無意般打熬着弟子的筋骨。
北街不長,轉眼二人就到了千秋馥酒坊前。吳掌櫃見了,忙趨前緊走兩步,原先僵硬的笑容也鬆弛了下來,眉眼帶笑,拱手道:“哎呀!道長可來了,有失遠迎……”
青雲道長的老臉上也露出矜持的笑容,拱手回了一禮。
“吳掌櫃無須客套!老道答應過的,一定會來喝這杯水酒。”
“多謝道長!快,快裡面請!呵呵!小一道長個子高了不少。快!也一同請……”
吳掌櫃忙側身讓過,伸手邀請。
“老掌櫃的大喜呀!”
小一笑嘻嘻地衝着吳掌櫃抱拳回禮,隨後跟着師父向院內走去。
院內二、三十張方桌旁都坐滿了人,彼此互相在寒暄着,四下裡熱鬧非凡。師徒二人被吳掌櫃引到主桌旁的左手客席上,安排二人落座,便又忙着前面招呼客人。
小一與青雲道長坐的桌子沒別人,上面早早安排了茶盞果點。他陪着師父一起喝了杯茶,便迫不及待的抓起桌子上的果子糕點往嘴裡塞了起來。
不一會兒,一盤果子、兩盞茶落肚,小一才覺得肚子的餓蟲不叫了,肚子也舒服許多,這才顧得上看了看身旁正襟端坐的師父,又笑嘻嘻地瞪起了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好奇的打量着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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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內坐的都是吳掌櫃的親朋好友以及街坊鄰居,都在喝水聊天等候着吉時的到來。
小一東一眼西一眼亂瞅着,見吳掌櫃從前面引來二人。一位身着紅衣的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高挑,柳眉鳳目,很俊俏的模樣,只是這個女子眉目間隱帶一絲憂色。後面是一位年輕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濃眉大眼,神情剛毅,身材高大威武,一身的窄袖束腰打扮。這兩位應是身懷武功之人。
“二位這邊請!”
吳掌櫃將二人領到小一師徒的桌前,向青雲道長及小一拱了拱手道:“道長,這兩位是本鎮太平鏢局的袁大小姐和車鏢頭……”他回頭又衝着兩位年輕人引薦道:“這是玄元觀的青雲道長和小一道長……”
兩位年輕人忙拱手行禮,齊聲道:“太平鏢局袁鳳鳴,車海見過二位道長!”
青雲子穩坐不動,手拈長鬚,衝着袁小姐稍加端詳,微微頷首道:“太平鏢局的……哦!是袁萬章的千金?已然如此的出挑俏麗……”
袁鳳鳴俏眉一皺,看了旁邊的車海一眼,二人互換了個眼神。玄元觀青雲道長的大名,在太平鎮沒幾個人不知道的,而對方在自己幼時見過自己,並認識太平鏢局的總鏢頭也不奇怪。
小一見師父倚老賣老的模樣,忙站起來,拱手道:“玄元觀林一見過大哥大姐,兩位請坐!”
袁鳳鳴這才注意到青雲道長旁邊一個小道士,見其不過是一個孩子,卻擺出一本正經的大人模樣,她不禁露出了笑容,頷首說道:“謝過小道長了”她臨近坐在青雲道長一旁,而車海則是大大咧咧坐在小一身旁,伸出手掌便拍了過來。
“謝謝小兄弟啊!”
“哎呦……大哥手好重啊!”小一感覺肩頭像碰了個鐵秤砣,不禁肩膀一歪呲牙怪叫。
“師兄!手上別沒輕沒重的……”
旁邊的袁鳳鳴出聲提醒道。
“呵呵!呵呵!對不住了小兄弟,純屬無心之舉!”
車海咧嘴憨笑道,擡手又向小一肩頭落去,突然想起什麼,忙又縮了回來。
看着車海憨厚直爽的模樣,小一感覺親近,便打趣道:“車大哥武功一定很高吧!你這巴掌跟鐵餅似的,沒人敢與你交手的,嘿嘿……”
車海纔要拍胸自誇,擡頭看了師妹袁鳳鳴一眼,神情一黯,嗓門一下子低了許多,輕聲道:“看小兄弟的模樣,應該懂得武功,我這點微末功夫,與江湖一流高手相差甚遠!”
袁鳳鳴見師兄一改往日的粗莽習性,許是想到了什麼心事,也不禁微嘆一聲。
小一見師父沉默不語,袁鳳鳴與車海又低頭嘆氣,心生狐疑卻又不好開口詢問,索性也改成悶葫蘆,只剩下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
同樣一身褐袍,二十多歲,個子不高,精明強幹模樣,在四處招呼客人的,是吳掌櫃的兒子,吳亨。
那個帶着幾個夥計安排菜餚的,應是太平酒樓的賬房梅老頭。
一身白衣,手持摺扇搖頭晃腦的是太平酒樓的少東家,梅中文。
與梅公子一桌的是太平鎮錢莊與茶莊的幾位掌櫃。
幾位掌櫃的圍着梅公子在說話,院內人聲噪雜,也不知道他們聊些什麼,還時不時扭頭偷偷看向小一的這一桌。小一察覺到對方並非在看自己與師父,而是將眼光落在了袁鳳鳴和車海二人的身上。只是那二人兀自呆坐,對周遭的情形渾不在意。
吉時已到,大門外喜鞭炸響,酒宴開始。一時之間,庭院內觥籌交錯而煞是熱鬧。
小一也甩開腮幫子開吃起來,青雲道長則是自斟自飲。青雲道長雖是葷素不忌,可平時也只能因陋就簡。如今難得有好吃的,師徒二人也趁機解解饞,見啥吃啥,逮啥吃啥。
車海只是悶頭喝酒,袁鳳鳴則是端着酒杯小口啜飲。這兩位不知在沉思什麼。一桌四人,只有青雲道長師徒倆旁若無人般,吃喝的爽快。
正低頭捧着一個豬肘子發狠的小一,聽到一片賀喜聲,忙擡起頭來。
見是一箇中年婦人懷裡抱個襁褓裡的嬰兒步入庭院。衆人起身圍成一團,爭相瞧看着。小一扭頭看看師父,見其早已迴歸早先的正襟危坐的模樣。師父雖好酒卻食量不大,應該酒足飯飽了。袁鳳鳴和車海也放下杯盞,面向慶賀的人羣。
一羣人在吳掌櫃引領下向小一這桌走來。
“青雲道長,這是我滿月的孫女,請您老給看一看……”
吳掌櫃拱手行禮後,忙不迭的引自己的老伴懷抱着嬰兒走向青雲道長。袁鳳鳴和車海起身閃避。
小一見機跳了起來,站立在師父身後。
“吳掌櫃勿憂!讓老道來瞧上一瞧……”
青雲道長慢慢站起身來,俯身仔細盯着嬰兒看了一會,然後眉頭一展,笑呵呵衝着吳掌櫃說道:“無妨!先前路過太平鎮,吳掌櫃曾詢問過老道,貴孫女不足月,身體孱弱,老道便答應滿月時來,會給吳掌櫃送上一個太平保命、延康壽的法子。而眼下老道已然來了,還請吳掌櫃和諸位親鄰稍安勿躁!”
吳掌櫃神色欣然。
青雲道長手拈長鬚,命道:“吳掌櫃,還請筆墨伺候。另,備齊上好硃砂,黃紙……”
小一也伸長脖子瞅了那襁褓中一眼,見一小小的人兒滿臉細紅色的皺紋,緊閉着眼睛。不由得暗忖道,這小孩兒真醜。
吳掌櫃忙讓下人預備,轉眼工夫,一個方几和筆墨硃砂等物送到面前。青雲道長一手輕挽袍袖,一手三根手指捻起毫筆,凝神定氣,筆沾硃砂,口裡默唸有詞,筆下龍飛鳳舞的在黃紙上畫了三道符。然後他又捻起另外一隻筆,略作沉思,開了個藥方,並將紙符與藥方交予吳掌櫃說道:“這三道符分別爲:祛風符,可避風去邪;三陽開泰符,襁褓小兒性陰,須祛陰扶陽;平安符,自有趨吉祈福之效。三符隨身佩帶,另有一副浴身湯,二十味草藥與沸水熬湯,每日與小兒沐浴,自有補氣血和強身健體之功效。”
吳掌櫃喜出望外,忙不停躬身行禮答謝。吳掌櫃的夫人,與吳亨也是一臉喜色。圍觀的衆人嘖嘖稱讚,交頭接耳紛紛頌揚老神仙的功德。小一也是一臉的傲然,惟有青雲道長本人神色從容。
“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有道長出手診治在下孫女,是吳某全家之幸。吳亨快快送上禮金……”
“呵呵,免了!吳掌櫃多禮了!不外乎舉手之勞罷了……”青雲道長微微搖頭婉拒。
“這怎麼成行呢?”吳掌櫃着急道。
“兩壇酒與剩下硃砂黃紙送與老道即可。我師徒已酒足飯飽,這就回山了。”青雲道長不容置疑地說道。
“如此也罷!吳某聽從道長吩咐,快搬兩壇窖藏老酒與道長帶走,車馬伺候着!”
吳掌櫃連忙招呼手下人忙活起來。
小一與師父走出酒坊門外,見一馬車已經停在門口。
師徒二人辭別送客的吳掌櫃父子,小一便攙扶師父坐上馬車,自己則跳上車頭,與趕車的車把式並坐。他心中竊喜,回去無須步行了,還能坐在馬車上看風景呢!
趕車的是位敦厚老實的中年漢子,趕着匹老馬。看着活潑好動的小道士笑嘻嘻與自己坐在一起,他咧嘴笑了笑,算是打了聲招呼,便揚鞭啓程。
車軲轆轉動,馬車前行。
小一愜意地打着飽嗝,靠在馬車廂壁上向兩旁張望。
車子還沒出十字街北街的街口,車後傳來嬌聲呼喚:“道長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