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肇嘉浜路開到復興東路,再橫穿到中山東一路,緩緩的開幾分鐘,就是外灘33號——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館。
這是座仿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建築風格的白色公館,屋面爲四坡式,鋪了中國的蝴蝶瓦,又吸收了近似“東印度式”的建築風格,底層和二層均建有寬暢的遮陽長廊,門口噴水池,四個長翅膀的小天使扛着水瓶,正嘩嘩的往池子裡倒水。
“譚少奶奶,午安!”進了使館門,兩個老媽子立刻迎了上了,又是掛衣服,又是拿撣子拂塵。
喜兒第一次來領事館,不免怯怯的,只跟在萼雪身後,低頭不敢四處看。
待到又來個管家模樣,西裝革履的外國紳士把兩人領進大廳,喜兒這纔看清使館內的佈局,大理石地板上厚厚的鋪了層佩斯麗漩渦花紋的羊毛手織毯;一面光可鑑人的紫油梨會客桌,上面擺着部手搖式電話機,一本訪客登記簿,並一樽斜插着白玉蘭的青花瓷瓶,蜿蜒而上的宮廷式階梯,牆上三兩步掛着幅洛可可風格銅金框的油畫,階梯扶手是陳年香黃檀,隔着數米遠,已有沉沉的香氣飄了過來。
“倒比咱們公館還要氣派許多!”喜兒心裡暗暗嘖舌。
“譚夫人,請~!”管家將萼雪請進了會客室,細細斟了杯英國紅茶,又朝杯裡添了勺方糖,投了兩枚橙片。
“眼下我們太太正會客,其他太太還沒到,譚夫人可在此休息片刻,中午的餐點已經備好,12點半是午餐時間,下午的牌局設在蘭花廳,到時會來請夫人您。”管家有條不紊的彙報着。
“謝了,威廉。”萼雪熟悉這位英國老管家,大使館每日來訪的達官貴人如過江之鯽,他幾乎都喊得出名字。
待管家退下,喜兒想着萼雪素愛闊朗,便把窗簾拉開,兩扇落地窗正對着樓下的玫瑰園。
園裡有幾個花壇,交錯種植着外國品種的玫瑰,白的是“阿爾巴”,粉的是“普羅旺斯”,或因水土不服,白的顯得有些發黃,而粉的又像褪色的信箋紙,花瓣也都層層疊疊,開成一個個握緊的拳頭,粗魯得很。
花壇不遠處停着一輛雪佛蘭汽車,車牌是亮黃色的10888號,看來是上海近期出現的新貴。
“原來今天這麼忙是有緣故的。”萼雪心裡冷笑了聲,走過去拉上了窗簾。
中午的使館餐廳,萼雪正在用餐,因太太們素來不準時,所以餐廳只來了萼雪與那齊亞夫人。
那齊亞夫人是印度人,因她是牌局常客,來了便是要從早到晚,使館裡的廚子爲合她口味,特意學做了咖喱。
萼雪看不慣那些爛糊糊一樣的東西,所以吃的都是現做的上海菜,比如今天,廚子就做了糖醋小排,纏絲蝦,蟹粉金肚等,因季節原因,還多了一道時令菜溧陽白芹,可黃鶯絮不在,這菜沒人一起分享,萼雪便命僕人給那齊婭夫人挾了兩筷子,誰知她吃了兩口嫌棄沒熟。
“譚夫人,聽說你們工廠在鬧罷工,現在可解決了?”那齊亞太太關心道,她的“先生”在中國做外貿生意,因不敢帶她回國,那齊亞太太便只能久居在中國,好在她向來愛熱鬧,大上海的燈紅酒綠倒最對她胃口不過。
“盧局長已經派人在和工人代表談判了,想是快要解決了!”萼雪對外人素來報喜不報憂。
那齊亞夫人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說道:“我聽說日本人最近有動靜了~!”
“日本人~!?”萼雪心裡咯噔一下,正想細問,門外忽然傳來高跟鞋的噠噠聲。
“各位密絲,我來晚了~!”只聽由遠而近的一聲嬌笑,聲音爽朗清脆,細聽去,竟還有些上海口音。
餐廳兩旁的僕人畢恭畢敬的開了門,一位米黃色蕾絲旗袍,梳宮廷捲髮的碧眼女子一陣風似的颳了進來,
萼雪和那齊亞夫人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那女人就擁抱了上來。
“譚夫人,您帶來的糕點實在精緻,香水也是很特別,我很喜歡!”
“那齊亞夫人,您又變美了,跟着先生去了印尼半個月,帶了那麼多咖啡豆和蠟染布給我,實在感謝!”
碧眼女人正是英國領事的太太——瑪麗·崔絲,運動員出身的她,個性頗爲豪爽外向,來上海不到五年,就把中國話學了個地道,還打得一手好牌,拿她自己的話說,回了歐洲,是要拿麻將去申請奧運項目的。
“今日可巧,來了位新客人,所以讓兩位久等了,來,給大家介紹,這位是山下梔子小姐。”崔絲太太望向身後的女人,向衆人介紹着。
萼雪這才發現屋裡多了個人,只是這人出現的有些玄乎,方纔與崔絲太太熱絡時,她彷彿不在,而此刻,她又幽靈一般的佇立在那裡,似笑非笑。
“譚夫人,那齊亞夫人,午安!”山下梔子鞠了個深躬,只見她梳着兩輪髻,雙眼細長且媚,黑鴉鴉的一頭好頭髮,插了數支玳瑁簪裝飾,穿身硃紅色絲質和服,身材雖嬌小,行動處卻顯大開大闔的老練。
“梔子小姐午安!”萼雪和那齊亞也回了禮。
“威廉~!梔子小姐自己帶了廚子,讓他們把菜端上來,我們一起吃吧!”崔絲太太拍了拍手朝屋外示意道。
英使館人來人往,所以廚房的竈火是不曾斷的,從早到晚,西式的糕點,中式的冷盤,流水似的做,但到了正飯點,比如午餐和晚餐,會根據當日用餐客人的國籍、口味,備好食材,吃什麼任君自選。
比如今天,打牌的四個人是阮萼雪,那齊亞夫人,崔絲太太和梔子小姐,那麼餐點標準就是三四個上海菜,兩份咖喱,一份泊蘭饢和五個英國菜,沒做日本菜,是因梔子小姐初來上海不久,怕水土不服吃壞腸胃,帶的是自家的廚子。
“若口味不合,大可向崔絲夫人開口,從沒見自己帶廚子的。”萼雪心裡犯嘀咕。
席間,崔絲太太胃口似乎不錯,一塊惠靈頓牛肉切了三份,她已經吃下了兩份,見有一道糖醋小排,便又添了碗米飯,飲了幾口紅酒。
梔子小姐則吃着自家廚子做的“一汁三菜”——蘿蔔豬肉的煮物,牛舌的烤物,以及炸秋刀魚的“八寸”,最後還有一碗味噌醬湯,一小碗米飯,甜食是一道櫻桃水菓子。
“萼雪,聽說你們工廠工人鬧事,盧隊長怎麼說?”崔絲太太飯過三巡,便想扯了個熱門話題聊聊。
“勞崔絲太太掛心了,盧隊長上次來家裡做客,已經商量妥當,若實在不行,到時候只能勞駕太太您的關係幫我們打點一二了!”萼雪笑道。
“這工人罷工,無非就是爲了錢,他們一輩子窮,此刻要起來錢來是無止境的,我建議直接找杜阿古,讓他派人去找那幾個鬧事的工人頭子,免得這鬧下去把廠裡的生產給耽誤了。”崔絲太太素來利落,大事上都是快刀斬亂麻。
“太太說的極是,我回去跟宥維說說,可你是知道的,大事上還是老爺說了算,咱們老爺可是一輩子只聽自己的。”萼雪女流之輩,工廠裡的事只能從旁建議。
“譚老爺當年也是叱吒上海灘的紅頂大商人,又是華董劉鴻生的八拜弟兄,如今竟被小小工人爲難,說來也是你們中國那句老話——虎落平原被犬欺!”崔絲太太說話不留情面,也不管別人臉上好看不好看。
萼雪勉強一笑,自顧自啜飲着一杯紅茶。
“說起來,這工人敢在公共租界夜以繼日的鬧事,必是背後有人支持,若只在工人頭子身上做文章,怕作用不大,嘗試見見幕後的人,纔是要緊。”說話的是山下梔子,她方纔只是默默,現在冷不丁的一句話倒說中要害。
“背後的人?怕是美國人!”那齊亞夫人脫口而出。
崔絲太太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美國人倒是想這樣做,只怕英國人不同意吧!”
“我聽說最近美國的幾個大人物投資了一家紡織廠,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那齊亞夫人倒是知無不言。
“總之這事要譚老爺去深究了,我們這幫女人在這裡操心,也是沒奈何呀!”崔絲太太似不想再談美國人,多少有些顧忌。
“太太說的是,倒讓太太操心了。”萼雪略帶歉意的低頭笑道。
崔絲太太並未多言,只是握住萼雪的手,也憐愛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