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老道在身上摸了摸,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他的一身破道袍補了又補,左手搖鈴打幡,右手拎了幾個油炸糕,什麼東西是寶?
竇佔龍一指崔老道手中的炸糕:“某遲來一步,讓道爺先得了此寶。”
崔老道一聽這話更覺奇怪,幾個油炸糕是寶?竇佔龍不是一般人,一雙眼無寶不識,爲何看上這幾個油炸糕了?怎麼想也是不對,但他之前給賣炸糕的打了一卦,卦上說賣炸糕的家中有寶,那倒不會有錯,半夜還有旁門左道進到賣炸糕的家中取寶。如若不是爲了油炸糕而來,會是這個篦子不成?
篦子是賣炸糕的篦子,往油鍋裡邊撈炸糕,少不了這個篦子,可也不是出奇的東西。人家給他的這個篦子,放油鍋裡邊炸了很多年了,已經讓油浸透了,烏黢抹黑,扔地上也沒人撿。這麼一個篦子,會是什麼寶?它當得了吃當得了喝?
崔老道的能耐不小,但是也有見識不到之處。他轉念一想:竇佔龍擅會識寶,他要說這個篦子是寶,多半不會看走眼。常言道:“一趕三不買,一趕三不賣。”貧道在江湖上混飯吃,立的是個字號,可別露了怯,倒讓他言三語四,有許多話說……
竇佔龍見崔老道不說話,似乎在打什麼主意,只好說:“崔道爺,你是五行道術,要這個篦子沒用,不如讓給我。你說個價錢,我按價買你的,定讓你心明眼亮,絕不吃虧。”
崔老道心想:果然是這個篦子,他讓我說價錢,說多少是多少,那定是無價之寶了,什麼篦子這般了得?崔老道兩眼一轉,推說:“不賣,貧道留下,當有用它之處。”
竇佔龍說:“崔道爺,你用不上這個篦子,用得上也是明珠彈雀,反爲不美,何不成全了我?”
崔老道說:“誰說沒用?篦子在油鍋中浸了幾百年,貧道肚子裡缺油水,有了它,往後做飯不用放油了。”
竇佔龍說:“崔道爺有了錢,一輩子吃喝不愁,肚中還少得了油水嗎?”
二人一個要買,一個不賣,竇佔龍說了再三,崔老道只是不應。
竇佔龍無奈,他也看出崔老道不知道篦子有什麼用,迫不得已說:“崔道爺,你是認得我的,我除了憋寶不幹別的。可是我憋一輩子寶,也不如得這一個篦子,你要給我這個篦子,其中的好處,你我一人一半。”
崔老道是“腮幫子沒肉,見便宜沒夠”,他心想:見面分一半,那還差不多!又想:賣炸糕的也真是窮命,在家中挖地三尺到處找,卻不知已將寶物拱手送人,不該是他的東西,貧道再拿回去給他,他也留不住。他應允下來,按江湖規矩,二人指天指地,歃血爲誓。崔老道說:“如今你該告訴貧道,篦子究竟有何用處?它招得了財,還是聚得了寶?”
竇佔龍說:“崔道爺你有所不知,何止是招財聚寶,賣炸糕的這個篦子,打他祖宗八輩起,一直放在油鍋裡撈炸糕。”
崔老道說:“是啊,撈別的也用不上,撈湯撈粥,都往下漏啊。”
竇佔龍說:“難得是幾百年來沒換過,篦子讓油浸透了,用火點上是千里火!”
【2】
崔老道越聽越糊塗,他問竇佔龍:“你要這個篦子,只爲點一把火燒了?”
竇佔龍說:“我是憋寶的。憋寶憋寶,什麼是憋?憋是說會看會等,不憋怎麼有寶?再有一個,憋到寶還要取寶。取寶沒勾頭不成,在油鍋中放了幾百年的篦子,卻是一個勾頭。有了這個勾頭,你我才能取寶。”
崔老道一時財迷心竅,算不出卦了。那時候天下大亂,掙口飯吃太難了,打幡賣卦掙得了幾個錢?所謂“富貴人人所欲,貧賤人人所惡”,崔老道雖有道術,卻不是成仙了道的命,總也過不去這一關。他前思後想,決定帶上油篦子前去取寶,不擔風險,怎得富貴?
至於去什麼地方取寶,取什麼寶,竇佔龍不說,崔老道也不好多問。二人一路往北,行了七八天,來到大山之中。但見險峰插天,前邊無路可走了。聽當地土人所言,前邊的高山喚作“夾龍山”。崔老道不會看寶,卻會看形勢,往前一望,但見夾龍山形勢不俗,左抱太行,右環滄海,北連朔漠,南扼中原,前後照、後有靠,稱得上虎踞龍盤,到此不知如何取寶?
竇佔龍來到這兒,又等上十來天,才告訴崔老道:“好讓道爺得知,此處原是大金國地界,大金國有座城叫華陽城,城中又有座華陽宮。大金國平遼滅宋,掠來的金銀財寶,全放在華陽宮。忽有一日,天崩地陷,大山分開,華陽宮陷入其中,轉眼間山勢複合,可憐一城軍民,無窮珍寶,再也不見天日。上合天兆,此山一百二十年開一次,直到此時此刻,又是一百二十年,半夜時分,定會開山顯寶。但是深山古宮沉埋地下,晦氣久積,裡邊黑燈瞎火的,點上多少燈籠火燭也照不見路。又有一城冤魂,你我等閒下去,豈不枉送性命?只有用在油鍋中浸了幾百年的篦子,點上‘千里火’,方可進山取寶,但是要在千里火滅掉之前出來,否則兩山一合,一百二十年不開,進去的人可得憋死了。”
憋寶的竇佔龍苦等了好多年,一輩子頂多趕上這一時半刻,一世富貴,在此一舉,錯過開山顯寶的時機,下輩子也別指望了。華陽宮開山顯寶有時限,沒有千里火可進不去。崔老道瞎貓碰上死耗子,得了賣炸糕的油篦子。竇佔龍告訴崔老道,等到開山之時,二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崔老道拿油篦子在後邊照亮,竇佔龍在前邊走,他是一手執旗撥土取寶,一手牽他那頭黑驢。因爲華陽宮中的奇珍異寶堆成了山,他們兩個人進去一趟,光靠手也帶不走幾件,要用黑驢馱出來。而且要在大山分開處,掛上一盞燈籠。進山取寶,是進去容易出來難。有這麼一盞燈籠,那才找得到出口。
崔老道聞言恍然大悟:什麼叫隔行如隔山?他竇佔龍不說我又怎麼想得到,鬧了半天,油篦子點千里火,是爲了進山取寶照路!崔老道心中得意:“都說入寶山不可空手而回,誰又進過寶山?貧道這可要進寶山了!”
竇佔龍只讓崔老道記住一句話:“黑驢不探頭,不要摘燈籠!”
【3】
崔老道沒見過憋寶的,可他久走江湖,也明白一行有一行的門道。聽人說黃河中的老鱉年久通靈,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鱉活的年頭也不少,活到一百年,背殼上會長一道金圈。等到長出十道金圈,鱉的肚子裡纔有寶。用這個東西洗過眼,再在漆黑無光之處連住一百天,一天不能多,一天不能少,出來之後上看天下看地,無寶不識,山裡有什麼東西都看得見,這叫“憋寶”。崔老道心想:竇佔龍是吃這碗飯的,怎麼說怎麼是,聽人家的準沒錯。黑驢不打山中出來便別摘燈籠,那有何難?
不過竇佔龍的名諱中有個“龍”字,此山又喚作“夾龍山”,在崔老道看來,竇佔龍犯了地名,跑江湖的頂忌諱這個。但是他又一想,此乃道門中人的忌諱,憋寶的並非道門中人,多半不信這套。
崔老道正想這話該不該說,忽聽一聲巨響,天搖地動,大山一分爲二,當中裂開一道縫隙,黑咕隆咚的,深不見底。竇佔龍說:“開山顯寶了!久聞此山險惡,別人不敢進,遇我,無論多大一個所在,我也進去走走!”說完話,他在山口掛好紙皮燈籠,牽上那頭黑驢,招呼崔老道進山取寶。崔老道點了火燭走在後頭,見山中巖壁堅厚無比,如若不是開山顯寶,縱有道門中的地行之術也穿不過去,但覺憋寶的處處詭秘。他也來不及多問,只得閉上口,緊隨竇佔龍。
二人往山裂中走了一段,深一腳淺一腳的,伸手不見五指。崔老道想起來該用“千里火”了,連忙取出油篦子,湊在火燭上點。賣炸糕的油篦子在油鍋中浸了幾百年,一旦用火點上,火光照到十餘丈開外。竇佔龍一手牽了黑驢,一手執一面三角旗子,分開山中塵埃。崔老道暗贊:“好手段,非是道法!”二人有了火光,仗膽行至山腹之中,但見到好大一座城池,昏慘慘,暗沉沉。城門洞開,軍民人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悉穿古時衣冠,一個個鬚髮宛然,僵而不動。
崔老道以批殃榜爲生,見死人見得多了,可是見了這等情形,他也不免心驚膽戰。竇佔龍牽了黑驢在前引路,一邊走一邊揮動手中令旗,分開山中沉積的晦氣。崔老道在後邊舉火照路,走進城中往深處張望,隱隱約約,殿宇巍峨。崔老道心想:大金國平遼滅宋,不知在夾龍山華陽宮中埋了多少明珠異寶、珊瑚玉樹,隨便取出一件,那也是價值連城,真不負貧道下山一場……他想得出神,不由得放緩了腳步,心中暗道:“慚愧,既然沒有成仙了道的命,得受人間富貴也罷!”
走在前邊的竇佔龍,發覺崔老道不走了,轉過頭來要說:“崔道爺你別光顧了看,還不快往前走?”怎知剛一扭臉看見身後的崔老道,他大吃一驚,嚇得臉都白了。
【4】
竇佔龍轉頭看見崔老道,臉上全無人色。可是吃憋寶這碗飯的,從來都是一個人,膽子不大可幹不了。竇佔龍有膽有識,騎上一頭黑驢,沒有他不敢去的地方,看見什麼能給他嚇成這樣?崔老道持火照亮,瞧見竇佔龍如此驚恐,他也吃了一驚:“貧道臉上有什麼不對?”
說到這兒要交代兩句。竇佔龍夥同崔老道來到夾龍山取寶,畢竟是一百二十年顯一次的至寶,竇佔龍也是心急,臨走少說一句話,忘了告訴崔老道點火照路的篦子,要抽出來一根一根點,不能一下子都點了。崔老道不明所以,竇佔龍怎麼說他怎麼聽,既然讓他點火,他一把火全給點上了,那能用得了多久?沒等摸到華陽宮的殿門,他手上的“千里火”已經快燒完了。
竇佔龍心有不甘,胸口憋悶,眼前一黑,幾乎吐出血來。那麼多奇珍異寶唾手可得,此時出去容易,再進來可難了。下次開山顯寶,還要等上一百二十年,誰等得了?可是“千里火”一旦滅掉,用什麼火也照不見路。他一時疏忽,又怪得了誰?竇佔龍想了想還是活命要緊,長嘆一聲,忙叫崔老道掉頭往後跑。
崔老道畢竟是老江湖,登時明白過來了。“千里火”亮是夠亮,照得到十餘丈開外,但是這個火用得太快了,到不了宮殿大門。趁有火光,他們還出得了山。到了這會兒,崔老道也不得不認命了。他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無福受用這麼大的富貴,不該是他的財。
二人爭先恐後往外逃,進來時是手牽黑驢的竇佔龍在前,出去時成了崔老道在前。崔老道腿腳不利索,跑得跌跌撞撞,但覺巖壁搖顫,“千里火”也滅了。好在他們進山之處還有一盞燈籠,燈光隱約可見。他們倆摸黑逃到山口,崔老道心中發慌,腳下拌蒜,一個踉蹌撲到了地上,跌得他頭破血流。
崔老道往前這麼一撲,剛好撞掉了紙皮燈籠。他崔老道是逃出去了,可竇佔龍之前跟崔老道說過:“黑驢不探頭,不能摘燈籠。”竇佔龍牽了黑驢跟在崔老道後邊,還沒從山中逃出來,前邊的燈籠掉了,轉眼間兩山一合。可憐竇佔龍這個憋寶的,渾身本領無從施展,縱有異術,也難逃此厄,連同他的黑驢,一人一驢,活活夾死在了山中。
“華陽宮誤點千里火,夾龍山夾死竇佔龍”皆爲舊時傳說,有好幾個版本,內容不大一樣。反正過去一百多年了,誰還在乎真假。我聽別人說起,早在清朝末年,竇佔龍同崔老道、張小把兒、傻寶祿等人相識,同在江湖上混飯吃,多少有些交情。後來竇佔龍取寶而死,還是崔老道給他開的殃榜,崔、竇兩家並未因此結仇。只說是天運循環,氣數如此,命中註定,不在人爲,憑他有多大本事,也是逃之不能。竇佔龍該有這麼一劫,該死活不了,沒有崔老道他也躲不過去。
【5】
臭魚提的這位九伯,是竇佔龍的傳人,都說他不是一般人,究竟有多大能耐,誰也說不清。說他會識寶,又不見他家中有傳世的東西;說他呼風喚雨,也沒見他有多大勢力;說他有錢,可也不講究吃穿。我一向不認得他,即使祖上有交情,那也是幾代人之前了。倒是臭魚,同九伯經常來往。
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還有死在西南屋的三姥姥,也不知是什麼來頭。臭魚說該去找九伯問一問,九伯要說不知道,那也沒人知道了。
我想不出還能找誰,好似失林的飛鳥,無枝可依,只好跟臭魚去找九伯。九伯也是一雙夜貓子眼,在衚衕一頭擺攤兒賣舊貨,說話客氣極了,可是看不出有多大能耐。聽臭魚說,九伯以前手眼通天,後來不想折騰了,回到挑水衚衕擺了個小攤兒,賣些破東爛西,不爲掙錢,只當解悶兒。
臭魚他是打八岔的,以前幫九伯看過攤兒。既是熟人,他也不瞞九伯,將我們在挑水衚衕的遭遇,從頭說了一遍。三姥姥從明朝女屍身上取“仙蟲”,是用的一個金盒。他又拿這個金盒給九伯看。九伯聽完臭魚說的話,沒覺得非常吃驚。當年崔老道往西南屋埋下白臉兒棺材,他多少知道一些,那個禍害遲早要出來,保不準落在誰腦袋上。他說:“咱們幾家是祖上三四輩的交情,你們能來找我,是信得過我,我一定會幫你們。剛聽你們說的這個三姥姥,十有八九是個五行道。”
我和臭魚很是意外:“五行道?那不是跟當年的崔老道一樣?”
九伯說:“不一樣,崔老道是天師道,五行道卻是魔古道的一支。當年官府鎮壓五行道,那也是人盡皆知。五行道善於魘鎮之術,是個出自湘黔交界的道門。那一帶夷漢雜處,蠻獠交錯,俗尚妖法。所謂‘五行道’,無非是自己擡舉自己的稱呼。民間傳說放蠱,是將五毒置於同一甕中,使其互相廝殺,活下來的一毒即爲蠱。五行道與之相似,一個師父傳五個徒弟,五個徒弟自相殘殺,只有活下來的一個人蠱可以得到真傳,是這麼個五行道。”
【6】
九伯聽過我和臭魚說的遭遇,他說,顯而易見,明朝女屍並非宮人,而是當年盜走“仙蟲”的五行道門人。她扮成宮女躲進了皇宮,又困在亂軍之中無路可逃,不得已吞下“仙蟲”投井身亡。過去了一百多年,纔有侍衛發現她的屍首,還以爲是殉難投井的明朝宮女,厚葬於西關外烈女墳,棺材又被伏虎莊的盜墓賊挖了出來,又幾經輾轉,埋到了死過人的西南屋。
三姥姥多半是五行道的傳人,半年前搬來挑水衚衕,正是爲了盜取“仙蟲”。三姥姥那套妖術,說穿了,無非是魘鎮之法。西南屋門前的死孩子,據傳是廟中供養的千年妖胎。
按迷信之說,三姥姥的道行沒有胎裡道的高,犯了她的忌,有門也不敢進,藉故同對門的二嫂子鬥風水,迫使西南屋的住家搬走,又打算借紙人魘鎮,妄圖害死崔大離。沒想到崔大離會踩八卦,躲過了這一劫。接下來的事兒,我和臭魚也都明白了。但是全身肉須的“仙蟲”埋在棺材中三四百年還能動,如若飛到活人口中,則會在瞬息之間使人肌膚寸裂,燒成了灰也沒死。我和臭魚吸進飛灰,終日感覺身上有一條條長蟲爬來爬去,臭魚也是如此,看來不是我的錯覺。我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有沒有性命之憂,所以找人問個究竟。才知,過不了一兩年,我們會被“仙蟲”吸成乾屍。
我和臭魚真是怕了,決定去找五行道。五行道供奉“仙蟲”多年,或許有讓我們活命的法子。
九伯搖頭說:“沒處找了,塵世滾滾,朝代更迭,旁門左道絕跡已久,三姥姥以外,不見得還有傳人。”
我和臭魚垂頭喪氣,也只得死心了。生有時辰死有地,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不過我們還有幾處想不明白:五行道在什麼地方找到的“仙蟲”?那個女子爲何盜走“仙蟲”?該不會只是爲了屍身不朽?當年在餘家大墳破廟批殃榜的崔老道,必定看出白臉棺材中的東西不能動,誰動它誰死,所以埋到西南屋下,連他的後人也不告訴。一直以來,我們的所見所聞,無不是“仙蟲”的可怕之處。供奉“仙蟲”的五行道,明朝末年盜走“仙蟲”投井而死的女子,還有那個鬼鬼祟祟的三姥姥,這麼多人要找“仙蟲”,攔都攔不住,全是爲了尋死?
九伯說:“真讓你們說中了,五行道供奉‘仙蟲’,不是爲了送命,而是想成仙了道。”
我說:“那也奇了怪了,吃五穀雜糧的人,有幾個可以成仙了道?要說過去五行道信這個,倒也說得過去。以往那個年頭,不信的人不多。可如今是什麼年頭了,三姥姥還信這個?”
九伯說:“你信不信在你,反正是有人信,迷而後信,迷在裡邊了,要不怎麼叫迷信呢。”
臭魚說:“我也聽不明白了,得了‘仙蟲’可以成仙?成仙了幹什麼去?”
我說:“你說成了仙幹什麼去,喝西北風唄,吸風飲露、不食五穀,那不是喝西北風嗎?”
臭魚不信:“再掙不來錢,我也喝西北風去了,還用得上‘仙蟲’?我是想不明白了,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要當神仙?不吃不喝活上千年萬載,那有什麼勁?說到底,世上還是苦人多,好比你我這樣的窮光棍倒黴蛋,活了二十多年,一個困難接着一個困難,一個麻煩連着一個麻煩,再多活兩百年,無非也還是這套。”
我說:“你這麼說也是沒錯,只不過大部分人不會這麼想。”
臭魚說:“那該怎麼想?”
我說:“你得這麼想,好死不如賴活着,萬一是天將降大任於你……”
臭魚說:“你趕緊給我打住,我只聽說天將降大任於死人,憑什麼我成死人了?”
我說:“什麼叫天將降大任於死人?我看我跟你說了你也聽不明白,你只管這麼想,萬一天將降大任於你,先餓你幾頓,窮你幾年,過後才讓你出頭,你沒堅持住提前死了,那不是王二爺剝蒜——兩耽誤嗎?”
臭魚說:“怎麼叫兩耽誤?”
我說:“老天爺看錯了你,你也看錯了老天爺,可不是兩耽誤嗎?”
臭魚說:“那要按你這麼說,我還能有天降大任的命?”
我對臭魚說:“我說的是萬一,萬里還有個一!可你要是吹燈拔蠟了,那就只能是個零!”
臭魚說:“我還是當一好了……”
我說:“你能當二百五。”
臭魚說:“不必天降大任,只要老天爺讓我發了財,我給他當倆二百五我也認了!”
我說:“要不是崔大離他勾搭咱倆,咱們能惹上這麼大的麻煩?你居然還惦記着發財?”
臭魚說:“我師父當年說我五行缺財。”
我說:“你師父沒好意思說你五行缺揍。”
臭魚說:“你五行缺德是不是?簡直沒法跟你商量正事兒!”
九伯說:“聽我一句勸,性命攸關,閒話少提。你們瞧見這個金盒沒有?上邊不是有花紋嗎,細一看,是兩個熊頭虎軀的惡獸守在樹前。相傳關外有仙樹,‘仙蟲’長在仙樹之上,吃了‘仙蟲’而不死的人,不僅看得見仙樹,還可以上去成仙了道!五行道的人深信此說,可是死了很多人,也沒一個能成,不得不供奉起來,想等找到法子再說。明朝末年盜走‘仙蟲’的女子,扮成宮女躲在皇城,多半也是想不出法子了,走投無路之際墜井身亡。後來埋到烈女墳中,過去了幾百年,仍是面容如生。可再怎麼如生,那也是個死人,更別提什麼了道成仙了。若不是你們誤打誤撞,用陀羅尼經寶衾裹住‘仙蟲’,一把火燒成了灰,可能永遠沒人猜得到居然是這麼回事兒!”
【7】
九伯告訴我和臭魚,上關外找到“仙樹”,說不定那是一條活路。
我和臭魚十分絕望,說來容易,可是上哪兒找去?那什麼什麼樹,我們聽都沒聽過。
九伯說:“有福之人,千方百計莫能害他;無福之人,遇溝壑也喪性命。正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命是天定,豈在人爲?既然你們沒死,可見你們有這個命!”
臭魚說:“有沒有這個命,我們也沒處找去,不知道去哪兒找。”
九伯說:“還是看這個金盒。樹下有兩個熊頭虎軀的惡獸,那是關外的猛犬,一種大得嚇人的巨犬。古代戎人才有這樣的犬形紋,不是中原的東西。古代北方的蠻族合稱爲‘戎’,戎人尊犬爲神。中原沒有這樣的風俗。古代戎人分爲幾支,有山戎、西戎、北戎、屍戎等。圖騰中常有白犬,故稱犬戎。戎人崇拜的巨犬熊頭虎軀,不一定真有,好比是中原的麒麟。”
西周時期,犬戎在北方稱雄一時,幾度進犯中原,攻破了西周都城鎬京,掠走了周鼎在內的大批珍寶,後來勢力逐漸衰弱分裂。到了隋唐時期,一支犬戎退進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後世稱這支犬戎爲烏覺,意思是住在樹洞或山洞之中的人。洞屋形如古冢,上邊只有一個洞口,用於進出。烏覺保持了穴居的習慣,崇神信鬼,圖騰中也有白犬,可以說仍是古代犬戎中的一支。戎人有繪畫沒有文字,因此民間傳說很多,古史上的記載卻很少。北宋年間,遼國皇帝御駕親征,統率二十萬遼軍征伐犬戎,犬戎抵擋不住,幾乎被遼軍滅盡,餘族被迫躲進了茫茫林海。
遼軍征伐犬戎之時,沒找到犬戎從中原掠去的寶鼎,卻得到一個金盒,裡邊是犬戎供奉的“仙蟲”。犬戎祖先以樹爲墳,樹墳即是樹洞,相當於犬戎的祖廟。此樹古稱“椹木”,上連九天,下接九泉,而且樹中有樹,“仙樹”也長在大樹洞中。遼滅犬戎之後,餘下的戎人逃進了那個樹洞,當年戎人掠走的西周鼎以及大批金玉都在其中。但是征伐犬戎的遼軍找遍了深山老林,也沒找到那棵大樹。直至遼國滅亡,“仙蟲”落入了旁門左道手中。九伯能幫我們的,僅有這麼多了。千百年前的傳說,傳下來的內容不多,他也是半信半不信。可這些話,不是憋寶的人說不出來。他說他是竇佔龍的傳人,看來倒有幾分可信,他說應該去找“仙樹”,那也沒錯。
但是他這一竿子支得可夠遠的,支到關外去了!大興安嶺,橫跨內蒙古高原和松遼平原,在古滿語中,“興安”意指苦寒之地,覆蓋着茂密的原始森林。當年遼國的二十萬大軍尚且找不到犬戎的去向,我們兩個窮光棍,要錢沒錢,要勢沒勢,要能耐沒能耐,該上哪兒去找“仙樹”?我們倆自己給自己吃寬心丸,常言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也說不定因禍得福,不但死不了,還找得到犬戎掠走的奇珍異寶。打定了主意,我和臭魚一次又一次走進大興安嶺原始森林,去找消失在林海深處的犬戎。
怪談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