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庚子年犯煞,年頭不好,災禍不斷,出逃的人多,城中盡是空屋。崔老道住在餘家大墳,給死人批殃榜掙幾個大子兒。那個年月,倆大子兒買一個燒餅,崔老道開上一張殃榜,還掙不出兩個燒餅錢,指望發財可指望不上。
那位說:“有給死人開殃榜掙了大錢的嗎?”不能說沒有,一張殃榜給一個大寶的都有。死人和死人不一樣,城裡有錢的大戶人家,保不準有主母失手打死個下人,要麼是大老爺逼奸小丫鬟,小丫鬟不從,撞牆投河死於非命的,這都有的是。主家怕吃官司,找崔老道來開殃榜的時候,往往會多給錢,不讓崔老道如實往殃榜上寫,替主家遮掩一番,裝到棺材中擡出城去,扔到亂葬崗子餵了狗,來個一了百了。崔老道惹不起有錢有勢的達官顯貴,但是他不敢拿這份錢。不拿則可,拿了準倒黴,不信這個邪都不行。到後來他窮得快揭不開鍋了,爲了混口吃喝,不單給死人批殃榜,畫符唸咒、降妖捉怪、賣卜算卦,什麼活兒他都幹。
恰逢庚子之亂,死人比往常多出十倍,崔老道批的殃榜都用不上了,除了棺材鋪,天津衛沒有掙錢的買賣。以往他吃不上飯,到城門口擺攤兒算卦,至少能掙上二斤棒子麪兒。那時候的南門也熱鬧,一早起來有門軍打開城門,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賣蔥的賣蒜的、賣雞的賣蛋的、背弓的拉箭的、耍把式賣藝的、叫買叫賣的,來來往往人頭攢動,直到天黑關了城門方散。如今是能躲的都躲了,能逃的都逃了,買賣鋪戶十家關了八家,百業蕭條。崔老道他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可是天津衛地面兒上這麼亂,不好混飯吃了,他萬般無奈,只好往遠處走,穿上件油漬麻花的舊道袍,活像個賣羊雜碎的二掌櫃,手搖鈴鐺,打起個幡子各處轉悠。他不光捉鬼捉妖,仗着認識幾個字,在醫書上抄了幾個偏方,還敢給人把脈開方子。
城裡邊雖然亂,但是南運河邊上還有不少擺攤兒做小買賣的。這一天,崔老道搖鈴打幡走到河邊,看見路旁支了一口油鍋,有人在河邊賣炸糕,現炸現賣。新鮮出鍋的油炸糕,料好,炸得也透,一口能咬出一嘴油,三個大子兒一個,又好吃又便宜。崔老道打遠處聞到炸糕的味兒,肚子裡就打起了鼓,奈何囊中羞澀,思量過去跟賣炸糕的商量商量,先賒幾個炸糕,過兩天掙了錢再給人家。賣炸糕的也跟崔老道認識,窮哥們兒出門在外,保不齊有個手短的時候,賒幾個炸糕那都不算什麼。
崔老道正要上前,這當口,打西頭走來一位頭裹黃巾的矬壯漢子,辮子油光鋥亮,穿個鑲紫邊的紅布兜肚,黃褂子黃裹腿,腳踩白麻鞋,粗眉大眼,兩膀子疙瘩肉,身背一柄大環刀,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走路大搖大擺,腳底下邁方步。吃炸糕的幾位一看,都認得這是練神拳的,那誰惹得起,膽小的趕緊躲到一旁。
【2】
一身神拳打扮的矬壯漢子來到油鍋近前不走了,拉開一個架勢,好不威風,瞪眼往油鍋當中看了看。鍋油滾沸,上邊是個竹條編的油篦子,剛出鍋的炸糕放在上邊,金閃閃油汪汪的,不光聞起來香,看上去也勾人饞蟲。他抹了抹口水,抱拳道:“我削(說)大掌櫃,俺隨大師兄下到天津衛,扶清滅洋保國護民,一路上只聽削你這個炸糕好啊,俺得嚐嚐!”說完話,他也不問價兒,一伸手,拿起旁邊的一雙長筷子,夾起個油炸糕,狠狠咬了一大口。他口也大,一口咬下多半個。你想,剛出鍋的炸糕,裡邊的餡兒得有多燙?他是頭一次吃炸糕,也不知道該怎麼吃。往常人們圍在油鍋前,也是拿長筷子,夾起來吹吹熱氣,咬一小口,見了餡兒再吹幾下。他可不知道,一不打聽二不問,一口咬下去,燙得他“哎喲”一聲大叫,連舌頭帶嘴脣全燙壞了。
矬壯漢子不幹了,扔下炸糕怒道:“我削你們這個炸糕怎麼還帶燙人的!”
賣炸糕的讓人攪了買賣,心裡頭正沒好氣兒,也是不會說話,張開嘴全是較勁的話,他說:“活該你燙了舌頭,想吃我們天津衛的炸糕,你啊,還得多長本事,燙上三五回你就會吃了,說俗話,這叫‘事出有因’嘛。”
矬壯漢子怒不可遏:“你怎麼削話,俺吃你的炸糕燙了舌頭,還成了活該了?”
二人好一通爭吵,圍了不少看熱鬧兒的閒人,崔老道也擠在當中。要說打嘴仗可別跟老天津衛人打,衛嘴子能說,舌頭板子下邊壓死人。看熱鬧兒的又都跟着起鬨:“聽說人家神拳功法了得,個頂個騰雲駕霧,吞下符水刀槍不入,怎麼倒讓炸糕燙了舌頭?你該不會是冒充的吧!回去找你師孃再練兩年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圍觀的人七嘴八舌,氣得矬壯漢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端起的架子放不下,下不了這個臺階了。
矬壯漢子鬥嘴鬥不過賣炸糕的,三昧火直撞頂樑門,惱羞成怒耍上胳膊根兒了,擡腳踹翻油鍋,又拽出大刀亂砍。今兒不比尋常,正是沒王法的年月,圍觀的老百姓一看動上刀了,登時四散逃竄,老婆哭孩子叫,你踩了我,我撞了你,河邊亂成了一團。膽小之人見到這等情形,當時提不住氣,一泡尿下來,褲襠都溼了。
賣炸糕的不知死活,還要在那兒說:“你不出打聽打聽,我們萬家打祖輩兒賣炸糕,賣到我這兒三百多年了,買賣不大,字號不小,在天津衛也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耍胳膊根兒的我可見多了,你踹了油鍋不算完,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敢動刀?”
矬壯漢子不由分說,搶步上前,掄刀砍來,要讓賣炸糕的人頭落地。
【3】
河邊看熱鬧兒的人四散奔逃,擠在人羣當中的崔老道看見苗頭不對,神拳拔刀砍人,真砍上的話,天津衛往後可沒有賣炸糕的了。無術不成道,他是天師道的傳授,五行大道,移山倒海,聞風知勝敗,嗅土定軍情,那是何等手段?可他這道術一輩子不敢用,命淺福薄擔不住,不用都走背字兒,用了他要倒大黴。但是人命關天,又讓他趕上了,也不能見死不救。他不敢施展道術,只伸出一隻腳,絆了那矬壯漢子一個跟頭。矬壯漢子讓崔老道絆得往前摔倒,南運河邊上有河沿兒,一尺來高的土牆,他這一個跟頭翻過土牆,收不住勢了,一頭撞進河中。這位還不會水,落到河中撲騰了幾下,轉眼看不見腦瓜頂了。
賣炸糕的還沒明白過來:“耍神拳的掄刀砍過來,怎麼一頭扎河裡去了?”
崔老道連聲招呼賣炸糕的:“出了人命非同小可,你還不快跑?”賣炸糕的這纔回過神兒來,他的油鍋讓人給踹了,鍋也破了,沒奈何,撿了撿炸糕,拿竹篦子捧了,跟崔老道落荒而走。
河中淹死個神拳,南運河邊一陣大亂。二人一前一後,跑到河口上。看周圍沒人了,賣炸糕的站住腳步,喘粗氣說:“道長,我閒話不會講,您了可瞧見了,耍神拳的不給錢吃炸糕,捱了燙不是活該嗎,他還有理了!踹了我的鍋不說,又掄刀砍人,我又沒動他,他這一頭扎河裡淹死,可不該讓我去給他償命!”
崔老道說:“光棍不鬥勢力,如今官府都惹不起神拳,你一個賣炸糕的有多大能耐?你凡塵俗世待膩了,爲了鬥這一口氣拿腦袋跟人家拼,送了性命不要緊,往後你一家老小誰來養活?全喝西北風去?”
賣炸糕的之前是腦袋一熱,到這會兒聽了崔老道的一番話,心裡邊也害了怕了,他說:“我是一根兒筋,多虧道長點撥,他要光是個耍胳膊根兒的,上我這兒訛人來,我不把他站着尿尿打成蹲着尿尿的,我都跟了他的姓。不怕他一個對一個,那叫‘光棍打光棍,一頓是一頓’!可讓您了說着了,光棍不鬥勢力,咱窮老百姓惹不起神拳,我該如何是好?”
崔老道說:“且不要慌,過去有句話——穿衣吃飯看傢伙。你賣炸糕的油鍋都讓人踹了,穿衣吃飯的傢伙沒了,你還怎麼做買賣?不如在家躲一躲。天津衛不會總這麼亂,依貧道所見,過三不過五,用得了三個月用不了五個月,等亂勁兒過去了,你再出來賣你的炸糕。”
賣炸糕的說:“對,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家裡還有幾擔糧食,個把月不出去賣炸糕也餓不死,我聽道長的,不做買賣了,在家躲這場亂子。”
崔老道說完要走,賣炸糕的死活要請他回家吃飯。崔老道一早沒吃東西,有人請他吃飯可沒有不去的道理。賣炸糕的住在西頭,也不遠,但是很荒僻。賣炸糕的兩口子帶兩個孩子,一家四口住一個小院兒。他們做小買賣的將本圖利,兩口子過日子,倒還說得過去。白天賣炸糕的出去做買賣,他老婆一個人在家帶孩子,養了幾隻雞。屋後是墳頭,院兒裡還有個大瓦缸。剛過晌午,天色陰不陰晴不晴,到處灰濛濛的。崔老道走到門口,驀地打了一個寒戰。
【4】
崔老道生着一雙道眼,舉目看了看左右,煞是古怪。他心中納悶兒,口上不說,擡腿跟賣炸糕的進了門,只見賣炸糕的院子是很一般的小三合院兒,比不得八大家的宅子,土坯房木板門,但是收拾得很整齊,與一般老百姓的屋子沒有兩樣。崔老道先看的是這口缸。以前住家院子裡放一口大水缸,那可太常見了。天津衛幾乎沒有井,打出井水也是鹹的,吃挑水吃了幾百年。房前屋後放口缸,既可以吃水,又可以防備火患。老百姓還願意在水缸中養魚,放幾條鯽魚在裡邊。那年月沒有自來水,河裡井裡的水中都有魚。那時候的人們不懂什麼叫乾淨,趕上夏更天,拿個瓢舀起缸裡的涼水直接喝,也不見誰鬧肚子。
缸是尋常的瓦缸,如今少見,以前凡是院子,裡邊都有這樣的瓦缸。崔老道往水缸中看了看,活潑潑一條大鯽魚,二尺多長。可不作怪,鯽魚個頭小,誰見過這麼大的鯽魚?又看院兒裡的雞,當中有一隻大公雞,其餘全是母雞。公雞全身都是白的,沒一根雜毛,雞頭上頂個大紅冠子,紅是紅,白是白,那叫一個好看。崔老道暗暗咂舌,心想:當真少見!
賣炸糕的做小買賣,一個炸糕三個大子兒,但是將本圖利,三個大子兒可不都是掙到手的。炸糕的油要錢,做炸糕的江米麪和豆餡也要錢,全憑貨真價實,東西地道,買的人多,掙的錢多說是一分利,賣三個炸糕還掙不上一個大子兒,掙一份辛苦錢,還淨是賒賬不給錢的。擺攤兒賣炸糕,也得看老天爺的臉色,俗話說:“地有準、天沒準。”趕上颳風下雨,賣不出去的炸糕全得折手裡。要不怎麼說做小買賣不容易,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不過這個賣炸糕的對崔老道很殷勤,可能也是作興崔老道。他拽上崔老道,進了門立刻叫他老婆出來生火做飯,好生招待道長。
崔老道說:“可別這麼麻煩,要麼下次不敢來了。”
賣炸糕的說:“道長說的這是什麼話,崔道爺是貴客。應了句老話‘貴客臨門,米漲三鬥,財添十貫’,您了也別見外,快往屋裡請。”
崔老道聽賣炸糕的這麼捧他,心中十分得意:“如此,貧道叨擾了。”
二人進到堂屋坐下,賣炸糕的老婆到外邊和麪烙餅,好一通忙活。
崔老道久走江湖,吃他這碗飯,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他心想,賣炸糕的掙一份辛苦錢,那也不是大風颳來的,到處兵荒馬亂,保不準什麼時候要打仗,誰家有糧食不留下自己吃,爲何請他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來吃?崔老道雖然經常去河邊吃他的炸糕,但是有買有賣,有賒有還,也說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今兒個請他到家中又吃又喝,這麼作興他,想必是有求於他。至於他崔老道會幹什麼,那不是明擺着嗎?他想到這兒,問賣炸糕的:“家裡邊有沒有怪事?”
賣炸糕的撓了撓頭,不明白崔老道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啊。”
崔老道說:“你仔細想想,當真沒有?”
賣炸糕的說:“是沒有啊,窮老百姓過日子,雞不跳牆、貓不上房,沒有出奇的玩意兒。”
【5】
崔老道說:“你家中太平無事?貧道看走眼了不成?”
賣炸糕的說:“不管怎麼改朝換代,天津衛也有人吃炸糕啊,我做這個小買賣,掙錢多少不說,一家大小吃糠咽菜,不至於餓死。早上出攤兒,過了晌午回來,買賣好了吃幹,買賣不好喝稀,幾十年來天天這麼過,能有什麼怪事兒?”
崔老道說:“問句不該問的,你找貧道上家裡來,光爲了吃飯?別抹不開面子,有什麼話你儘管說。”
賣炸糕的說:“早想請道長來家中坐一坐,奈何沒個由頭,今天正好遇見,可不趕巧了嗎。我也不瞞道長說了,我這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炸糕的人越來越少。我那個炸糕沒走樣兒,手藝上不能對不起祖宗啊,可是買賣不行了。好比今天,你說我在河邊賣炸糕,招誰惹誰了也行,沒招過誰沒惹過誰,油鍋讓神拳給踹了,三五個月做不成買賣,找誰說理去?我的家中雖然有些存糧,那也架不住只出不進不是?我們兩口子覺着,是不是陰陽二宅有不對的擺設,擋了財路了?這不,就請道長過來給看看。”
清朝末年,天下大亂,黎民百姓,皆有倒懸之苦。天津衛那還是好的,前兩年一場大旱,鄉下餓死了多少人?賣炸糕的眼光淺,以爲吃他炸糕的人少了,只是他買賣不行。其實國運衰敗,大勢如此,老百姓免不了不受連累,豈止他一個做小買賣的不行,城裡邊多少大買賣都沒了。
崔老道說:“別胡思亂想了,趕上這麼亂的世道,你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你出去瞧瞧,逃荒餓死的有多少?況且,貧道看你這幾間屋,不僅沒有擋財路的東西,還有一龍一虎保你的平安。屋中擺設也穩妥,切不可任意搬動。”
賣炸糕的說:“道長取笑了,我這破屋土牆,還有龍有虎?我們家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崔老道擡手屋外一指:“那不是……”
他的話剛說一半,賣炸糕的老婆端上了飯菜。這飯菜可真不含糊,烙了餅,熬了魚,又燉了只雞。烙餅是家常餅,魚是水缸中的鯽魚,雞是院兒裡的公雞。賣炸糕的兩口子十分迷信,找崔老道來看陰陽宅,那可不敢怠慢,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爲了請崔老道吃飯,不惜宰雞殺魚。魚只有那一條,母雞要下蛋,沒捨得宰,宰了那隻公雞。賣炸糕的老婆也辦事麻利,在外邊宰雞殺魚,說話這麼一會兒,已經做好了飯,端上來,給他們擺好碗筷。
賣炸糕的給崔老道斟酒夾肉:“道長邊吃邊說,你看我們家有什麼保平安的?”
崔老道一抖落手,他看了看桌上的雞和魚,長嘆了一聲,對賣炸糕的說:“罷了,前邊的話啊,你只當貧道沒說過。”
【6】
賣炸糕的也納悶兒:“道長你說都說了,爲何又當沒說過?”
崔老道肚子里正沒油水,看見人家給做的烙餅炒雞蛋、熬魚燉雞,他可坐不住了。往常在餘家大墳破廟中住,逢年過節也吃不上這個。什麼叫河中龍,怎麼叫土中虎,世人除去兩條腿的活人不吃,四條腿的凳子不吃,沒有不能吃的東西。崔老道吞了吞口水:“別提別的了,先吃了再說!”說完挽袖提箸,抓起麪餅,捲上雞蛋,風捲殘雲一通吃。
過去的人講究齋僧施道,真有那些個好道的人,出門見了老道定要請到家中,管吃管喝還給錢。賣炸糕做小買賣的,殺雞宰魚請崔老道,是爲了讓他看陰陽宅。在過去來說,房屋墳頭沒有亂看的,看不好看出人命來的都有。
崔老道吃飽喝足,雞骨頭啃得比黃鼠狼子啃得還乾淨,魚湯都給舔了。賣炸糕的又問他,他也不好不說實話。崔老道聲稱,他在來賣炸糕的家裡前,先在袖中起了一卦,算出賣炸糕的家中有寶,但是崔老道看不出有什麼東西是寶。
因爲崔老道不是憋寶的,他不會望氣,但見賣炸糕的印堂發黑,一臉晦色,氣數盡了,已有災禍臨頭之兆。不過進了賣炸糕的家門,見到水缸中有一條鯽魚,二尺多長,那是“河中龍”。又看見有隻白公雞,則是“土中虎”。爲何說白公雞是“土中虎”?皆因白雞上應昴宿,昴乃白虎宿星,故此說成“土中虎”。有一龍一虎鎮宅,使得主家逢凶化吉,邪祟不敢侵犯。賣炸糕的只覺得買賣不如以前了,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非要請崔老道來看陰陽宅,宰雞殺魚招待崔老道,如此一來不要緊,怕只怕“是非從此起,災禍目前生”。
賣炸糕的聽崔老道說完,再後悔也來不及了,說來說去沒那個命,不該是他的寶。
崔老道說:“不對,一龍一虎是形勢,卻不是寶,你屋中還有什麼東西招災引禍?”
賣炸糕的說當真沒有了,他一個做小買賣的,在此起了幾間土坯房,住了十幾二十年,家當全在這擺着呢,無非桌椅板凳、破盆爛碗,還有兩口子的幾件補丁衣裳、米缸面袋、一牀鋪蓋。雖說“窮家值萬貫”,但是真要往外吆喝,可也沒有值錢的玩意兒。屋子是後蓋的,下邊一沒埋過寶、二沒埋過錢,會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不光他是賣炸糕的,往上說,他祖宗八輩也是賣炸糕的。如果銀子多得沒處使了,要往屋子下邊埋,他還至於見天兒起大早去河邊賣炸糕嗎?
崔老道明知賣炸糕的所言屬實。賣炸糕的祖宗八輩起,天天出來賣炸糕,賣了不下幾百年了。幾百年前還沒炸糕,賣的是“油炸鬼兒”,起初在城門口,後來搬到南運河邊上,僅僅颳風下雨不出去擺攤,又不到處走,他能有什麼寶?崔老道心想那也怪了,但是卦數有準,賣炸糕的沒了一龍一虎鎮宅,取寶的旁門左道可要找上門了!
【7】
賣炸糕的拿這話當真了,他也害了怕了,苦苦哀求崔老道。
崔老道不能白吃人家的飯,給賣炸糕的指點了一條活路。他說:“不出今天半夜,定有旁門左道前來取寶。你們兩口子留在家中,性命難保。依貧道愚見,趁天沒黑,收拾收拾快走,也別管這屋裡有什麼寶了。你沒有那個命,有寶也留不住,還是活命要緊,有什麼東西能比命值錢?”
可是賣炸糕的不打算走,他祖宗八輩賣炸糕,從沒見過大錢。他打發老婆孩子回孃家,他要在這兒護寶。雖然看不出家中哪件東西是寶,但是遲早能找出來。就算找不出來放在家中,給子孫後輩留下,他心裡邊也一樣踏實,豈能讓旁人得了去?
賣炸糕的打定主意,先打發老婆孩子去了孃家,又求崔老道幫忙,一同守在家中。崔老道暗罵賣炸糕的不知死活,早知如此,不該告訴他實話。賣炸糕家中有東西招災引禍,命裡該有他這一劫,他不想怎麼逃命,卻要在家中等死。誰讓崔老道吃了人家的一龍一虎,不替人家擋這個災也說不過去。崔老道迫不得已擺下一個陣法,吩咐賣炸糕的,在四壁各掛一面鏡子,又在屋中掘一個半尺深的淺坑,往裡邊撒一斗米,再在坑中鋪一個草蓆子,人躺在上邊,頭朝東,腳朝西,周圍擺七盞油燈。
說話到定更天了,萬籟俱寂,一輪血月照將下來,城中又升起了紅燈。
賣炸糕的關門閉戶,按崔老道說的挖個淺土坑,借來幾盞油燈擺在周圍,又在坑中撒下一斗米,鋪了草蓆子躺在上邊。
崔老道在坑前點上油燈,再三囑咐:“不管待會兒有什麼響動,也不管有什麼東西進來,七盞油燈滅了都不要緊,你可別睜眼。千萬記住了,閉上眼活,睜開眼死。從來有道克無道,有福催無福,正能克邪,邪不能犯正,能否躲過這一劫,全看你的造化了!”
賣炸糕的不明所以,忙問崔老道:“道長哪裡去?”
崔老道卻待要走,見賣炸糕的問他,只好說:“你躺下別動,帥不離位,貧道坐鎮後屋!”他尋思,這麼扔下賣炸糕的一個人,那也說不過去。而且又到了半夜三更,趕不及離開了,便到堂屋外轉了一圈,耳聽城中鼓打三更三點,外頭颳了一陣大風,吹滅了全城的紅燈,陰雲閉合,遮住了天上的血月,屋外一片漆黑。悲風颯颯,慘霧迷漫,風過數陣,一道黑氣直衝而來,七盞油燈滅而復明,但覺“劈面冷風似箭,侵肌寒氣如刀”。崔老道急忙進了裡屋,合上二門,躲在門後邊,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8】
崔老道算出賣炸糕的家中有件寶物,會引來旁門左道,勸那賣炸糕的出去躲一躲,此寶招災惹禍,不要也罷。但是賣炸糕的捨不得,死活也要守在家中,點了七盞油燈,仗起膽子躺下,閉上眼一動不動。忽聽“砰”的一聲,屋門讓一陣陰風撞開了。他雙眼緊閉,看不到屋中的情形,可是能感覺到有東西進了屋。
賣炸糕的心驚膽戰,嚇得全身發抖。越怕他還越想看個究竟,忍不住睜開眼,見屋中有個披髮頭陀。頭陀也是僧人,但是那種苦行討飯的僧人,苦行要守十二戒,又叫“十二頭陀”。進屋這個頭陀,披頭散髮,臉色青灰,一雙怪眼,目有兇光。過去有這麼一說,自古在江湖上與人爭鬥,只有三忌,一忌道人、二忌婦女、三忌頭陀,此輩必爲旁門左道,會施展妖術邪法。
那個頭陀的一張臉在油燈前忽明忽暗,一會兒是人,一會兒又不是人。賣炸糕的沒多大膽子,到這會兒只有一個“怕”字。但見頭陀圍在土坑邊打轉,身前身後帶了一陣黑風,一步踏滅一盞油燈。賣炸糕的心中發慌,連忙跳出土坑,撞開二門,躲在崔老道身後。頭陀一擡眼,看到裡屋還有個道人。那會兒崔老道身穿道袍,他是天師道中的火居道,行走江湖爲生,可以不住廟,也可以不穿道袍。不過,他要出來算卦掙錢,不穿道袍唬不住人,今兒個也穿了一身破道袍。那頭陀見了崔老道的裝束,冷哼一聲,手指崔老道問曰:“你在此擺的陣法?”
崔老道眼見躲不過去,只好出來說話:“敢問道友在何處得道,又有多大道行?”
那頭陀說:“自成大道已忘春,曾見黃河九澄清!”
崔老道一聽,好厲害。他這話什麼意思?竟是大道自成,而且得道太久,已經忘了有多少年頭了。相傳黃河的水不是一直渾濁,而是一萬年澄清一次。這人自打得道以來,見過黃河的水澄清過九次,你說他有多大的道行?崔老道心想:你會吹我也會吹!他說:“旁門左道,安敢大言不慚!你且聽了,貧道我‘自出崑崙不記春,幾回滄海已成塵’!”你想,滄海成塵,又是多久一次?
頭陀臉色一沉,厲聲道:“你不必虛張聲勢,擺下這個陣法,以爲擋得住我?”說罷將臉往下一抹,陰風之中顯出原形,踏滅了餘下的油燈,又往屋裡闖,要同崔老道見個高低!
【9】
霎時天昏地暗,一陣陰風颳進來,裡屋的油燈也滅了。賣炸糕的躲在崔老道身後,嚇了他一個半死,魂不附體,魄繞空中,兩條腿都軟了。打人不過先下手,先下手的爲強,後下手的吃虧。崔老道將手背在後邊,見裡屋的燈讓風吹滅,那頭陀也衝他來了,他端起一個大碗,碗中是下午宰雞放出的雞血,趁黑往前一扔。一大碗雞血全潑在了頭陀臉上,“啪嚓”一聲響,碗也砸得粉碎。
頭陀猝不及防,當頭捱了一碗雞血,又讓四壁上的鏡子困住了,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困在屋中找不到路。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有雞鳴聲傳來,但聽屋門響動,有個東西撞開屋門逃了。崔老道和賣炸糕的,兩個人躲在裡屋不敢出去看。他們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到天光放亮,跟隨血跡找過去,在陳家溝大佛寺殿門前找到一隻大蠍子,六尺多長,色呈青灰,尾有金鉤。陳家溝村民早上起來種地,擡眼瞧見一個大蠍子,全身是血,上了大佛寺殿頂,正要往檐角中躲,趕緊招呼其餘村民,連同大佛寺中的和尚,先用煙燻,又用長竿木棍追打。崔老道和賣炸糕的找過來,蠍子早讓村民打死多時了。陳家溝一帶的村人都說:“半夜常見佛殿寶頂上放光,不想是這個魔頭作怪!”
當時有兩種說法,其一說崔老道打的是蠍子精,打得它萬年道行一朝喪盡。其二說崔老道打的是個頭陀,那頭陀也不是好人,是個“魔古道”。過去的老天津衛,習慣將旁門左道稱爲“魔古道”。反正民間傳說,你說你的,他說他的,怎麼說的都有,信不信由您。
總之崔老道救了賣炸糕的一命,賣炸糕的千恩萬謝。崔老道別過賣炸糕的要走,他還得出去批殃榜算卦去,一天不出去一天沒飯吃。賣炸糕的想起家中有幾個炸糕沒吃,那是頭一天在南運河邊撿回家的幾個炸糕,放了一夜,冷了也還能吃。他非要給崔老道帶上,回去的路上可以當早點,又看崔老道沒有傢伙拿,順手拿起個油篦子,用麻繩穿上,扎住了勒好,當成竹簍子,裝下三五個油炸糕。打發走了崔老道,賣炸糕的關起門來,在家中挖地三尺,到處找寶。他找他的,不在話下。
崔老道拎上一簍子油炸糕,動身往餘家大墳走,要帶回去給家中老小吃,心想:不枉貧道出來走一趟,掙了幾個油炸糕。他邊想邊走,城外荒墳野地,沒什麼行人,來至南窪一帶,看見對面過來個人,四五十歲,灰頭土臉,一雙夜貓子眼,身穿粗布衣衫,抽一根半長不短的菸袋鍋子,腰上拴了一枚銅錢,胯下騎了一頭黑驢。來人一見崔老道,開口招呼:“崔道爺,又去批殃榜嗎?”
崔老道擡頭打量,認得這個人是取寶的竇佔龍。他對竇佔龍說:“當今天下,四海分崩,八方播亂,誰家死了人還批殃榜?貧道閒戲三山,悶遊五嶽,到處走走。”
竇佔龍說:“崔道爺,你走不成了,你得了這件寶,瞞得過旁人,可瞞不過我。”
崔老道讓他說愣了,暗想:“我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有什麼寶?”他問竇佔龍:“貧道窮得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有,家中又無隔夜之糧,哪來的寶?”
竇佔龍說:“崔道爺,你身上這個東西了不得,說開華嶽山峰裂,道破黃河水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