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凍傷,臉上和手上都生出了凍瘡,如果不是裡邊有魚皮衣,胳膊腿兒怕是已經凍掉了,處境十分危險。好在深山老林中的松枝,油性極大,落在水中仍可點燃。只要有兩三根油脂多的松枝,點起個火頭,別的溼柴扔進去也可以燒,正所謂火大無溼柴。四個人找來散落的松枝,攏了一堆火取暖。
我感到腦袋發沉,耳中嗡嗡作響,不知不覺失去了意識,恍惚中感到有一條大舌頭在舔我的臉。我全身凍得發僵,竭力睜開眼,發現其餘三人也都蜷縮在旁,火堆燒得僅餘殘灰,到處結滿了冰霜。狍子屯的大黃狗正用舌頭舔我的臉,又咬住我的衣袖,要將我拖出來。
我凍僵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怔了半晌,方纔意識到兇險。如果不是狍子屯的獵狗叫我起來,我們即便是鑽進睡袋,也有可能被活活凍死。我感到四肢已經凍僵了,臉上的鼻涕都結成了冰,可能把手伸到火堆中都不會有感覺。我強行支撐起來,使勁搖動一旁的臭魚,叫他趕緊用松枝生火,又去叫藤明月和涅涅茨人。
涅涅茨人身邊帶了魚膏,他讓我們塗抹到凍瘡上。臭魚又生了一堆火,但是將松枝全扔進去,也不夠烘乾大衣。我擡頭看看高處,之前下來的冰裂已經重新凍結,冰壁雖陡,使用冰爪也該攀得上去,可是僅穿魚皮衣上去,非得在冰原上凍死不可,還不知道暴風雪會持續多久,少則一兩天,多則十天半月,那要看老天爺的臉色了。
臭魚說:“冰層下邊是個什麼地方,魚都凍住了?”
藤明月說:“似乎亙古凍土中的寒泉,凍結成了冰穴。”
我見冰原下的裂隙長得不見盡頭,問涅涅茨人:“你是在何處找到的西周玉刀?”
涅涅茨人的箭袋凍成了一個冰坨子,一根箭矢也抽不出來,他正拿到火堆前烘烤,聽我問起,他往左右看了看,伸手指向冰層中的魚。
臭魚氣不打一處來:“忍飢挨凍走到這兒,你就讓我們看這個?”
涅涅茨人比畫說沒錯,西周玉刀就是從魚腹中掏出來的。
我說:“西周玉刀又不是漁腸劍,怎麼會在這條魚的肚子中?”
藤明月讓我們先別急,她打手勢同涅涅茨人交談,我和臭魚卻在旁邊乾等。
臭魚對我說:“到這兒可什麼都沒找到,還給不給他金盒?”
我說:“等他帶路返回山洞,你再將金盒給他。”
臭魚說:“豈不便宜他了?不如給他二十塊錢,讓他又買肉又打酒,又娶媳婦又過年。”
我說:“你的錢也太值錢了,你跟他說不明白,不如給他金盒,別讓他以爲你我言而無信。”涅涅茨人不認識戎人金盒,只以爲金子值錢,可他的西周鳥紋玉刀也不下幾千年了,雙方交換,彼此都不吃虧。
我跟臭魚說了幾句,忍不住去問藤明月:“有沒有打聽出結果?戎人古墳是否在冰原之下?”
【2】
藤明月將她問來的情況轉述給我們,1968年狼災結束之後,西伯利亞狼羣近乎絕跡,涅涅茨人得以在冰原打魚獵鹿,開始有了這個屯子,但是蒙古荒原狼以及殘餘的西伯利亞狼仍對涅涅茨人和牲畜構成威脅,所以只有二十幾個涅涅茨人住在窩棚中,並在周圍豎起木柵,用來抵禦蒙古荒原狼的襲擊。
冰原本是湖泊,可在一年之中,有長達八個月的封凍期,湖底是萬古不化的凍土寒泉,上一輪還沒有化凍,下一輪的嚴寒又到了,生存條件極爲惡劣。進入風雪交加的漫長寒冬,湖冰全被凍結,涅涅茨人無法打魚,被迫遷到鹿羣出沒的山林中。前些年邊境上形勢緊張,涅涅茨人無法進山,困在暴風雪肆虐的冰原上無處可去,能吃的東西全吃光了,正當快要餓死的時候,有人聽到冰原下邊發出一陣巨響,涅涅茨人跟隨聲響找過去,驚見冰面從中裂開。幾個膽大的涅涅茨人涉險下去,鑿出了凍在冰層中的大魚,因此得以活命。涅涅茨人十分迷信,不知有冰水潮活動,寒風吹過冰原,深處的裂層發出迴響,還以爲冰層裂開是祖宗護佑,從來沒有人敢往深處走。
這個在原始森林中用弓箭射獵的涅涅茨人,其祖輩在冰原下鑿魚之時,撿到了一柄西周鳥紋玉刀,雖然認不出來頭,可也知道是有些年頭的古玉,一直傳了下來。涅涅茨人爲了得到金盒,將我們帶到冰原上,在他看來,金子是最值錢的東西。
我和臭魚面面相覷:“想來是古代戎人帶了從中原掠來的寶藏,經此進入冰穴,西周玉刀掉在了冰層中,又被打魚的涅涅茨人得到了。”
我問藤明月:“除了這柄西周玉刀,他們還在冰原下找到過什麼?”
藤明月說:“那倒沒有了,1968年後纔有人蹤,之前冰原上的狼太多,很少有人。”
我們看了裂層中的情形,看來戎人躲到冰原之下,那是八九不離十,生火的松枝快燒完了,困在這兒不動,有可能會被凍死,打算往深處走。
我問藤明月:“還有什麼能用的東西?”
藤明月說:“乾糧和火柴進了水,都不能用了。”
臭魚說:“狍子皮睡袋也都浸水結了冰。”
我說:“不能用的帶了也沒用,能用的背在身上帶走。”
臭魚說:“冰裂這麼長,往哪走?”
我說:“你看冰水潮往哪個方向流動,咱們也往哪個方向走。”
藤明月說:“冰裂深處一切不明,大夥要多加小心。”
臭魚說:“小心什麼?巨獒?”
我說:“巨獒雖然兇猛,卻只是野獸,我更擔心遇上鬼怪!”
臭魚說:“別嚇唬人了,哪有什麼鬼怪。”
我說:“沒有小姐不叫洗浴,沒有鬼怪,好意思叫古墳嗎?”
【3】
臭魚說:“你之前說的那個什麼,戎人打進中原,掠走了很多國寶還有個大美人兒?”
我說:“如果是周幽王的寵妃褒姒,那可是傾國之姿的絕色美女。”
臭魚說:“戎人要是將褒姒這個大美人兒凍在寒冰之中,說不定咱們還能看見。”
我說:“凍在寒冰中幾千年,那得成什麼樣了?”
藤明月說:“周圍都是冰錐,你們可別只顧看美人,當心一頭撞在上邊!”
我見冰穴深處景觀奇異,前路不明,那柄一尺多長的短刀可不敢離身。打狍子屯帶出來的土炮仗、二踢腳,其中一捆受了潮,另一捆外邊裹了油紙,可以正常使用,一人分了幾個,裝進挎包中帶上。狍子皮睡袋和大衣、夾襖、鞋子全凍成了冰坨,帶上去也沒法穿,不得已放在原地。出發之前,我讓臭魚把金盒給了涅涅茨人。
我對他比畫說:“不管冰原下有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你帶我們到這兒,也擔了許多風險,吃了不少苦頭,金盒給你了,不必用玉刀交換。我等置身絕境,應當齊心合力,同進同退,那纔有望脫困。你跟着我,必須聽我的話,等會兒找到戎人古墳,無論得了什麼東西,少不了有你一份。你要覺得自己可以單幹或是想留在這兒,等暴風雪過了再逃出去,我也不攔你。”
涅涅茨人得了金盒,對我不住地點頭,我也不知道他聽沒聽明白我說什麼,只見他將金盒揣在懷中,背上楛木弓,插好箭袋,又撿餘下的一根松枝,捆上布條塗抹魚膏,綁了一根火把,看來是要跟我往深處走。狍子屯的大黃狗,跑去一旁將臭魚那條釘了鐵釘的杆棒叼了過來。臭魚手中有了棍棒,膽子也大了,他打開頭燈,帶了大黃狗在前邊開路。
我們一行人跟在大黃狗後邊,在忽寬忽窄的冰隙之間穿行。走勢傾斜的冰裂,正斜面平滑如鏡,反斜面則有無數冰錐,那是因爲融化的冰水從裂層上徐徐落下,又被高處的寒風凍結,變成了一根根倒懸的冰錐。置身在兇險莫測的冰穴中,我們才發現魚皮衣有許多好處,魚皮手套和魚皮靴上的粗大鱗片,可以防止在溜光的冰面上打滑,魚皮又有韌性,不至於被堅冰劃破。固然有魚皮衣和強光頭燈,在這複雜多變的冰隙之中前行,也是十分艱險。四個人走走停停,行出許久,冰裂仍然不見盡頭。
此處與大興安嶺以東的江川不同,過了大雪節氣,江川結冰厚達幾尺,冰層下也有江水流動,冰原之下則是亙古不化的永久凍土。融化的冰水潮,說明有洞穴通往深處,冰層裂隙可能長達十餘里,甚至更長。我們在溼滑寒冷的冰隙之中,必須手腳並用纔可行動,冰面比鏡子還要光滑,如果不是穿了魚皮衣,只怕寸步難行。
我問藤明月:“你還走得動嗎?要不要停下歇會兒?”
藤明月說:“我還走得了,你不用擔心。”
我說:“之前我擅作主張,將金盒給了那涅涅茨小子,你可別見怪。”
藤明月說:“對人言而有信,也是理所應當。”
臭魚說:“他倒會說便宜話,反正快凍死了,還要金盒有什麼用?”
【4】
我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你我二人要不是聽了崔大離的話,去挖那口棺材,也不至於惹出那麼大的禍!沒惹上那麼大的禍,又何至於大老遠跑到這兒送死?”
臭魚說:“後悔有什麼用?生有地死有處,這都是命!”
我說:“我沒後悔,只不過覺得連累了藤老師。”
藤明月說:“到這兒來是我自己的決定,怎怪得你?再說,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比活命和發財更爲重要。”
我說:“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是我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那個境界……”
話說了一半,走在前邊的大黃狗忽然叫了兩聲。我們立即停下腳步,擡頭往前看去,但見冰裂深處有一道亮光。
距離較遠,當中又有寒冰阻隔,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在發光,晃來晃去的似乎在動。涅涅茨人抽出弓箭,扣在弦上。我攔下他,讓他先別放箭,過去看明白是什麼再說。四個人穿過冰裂往那邊走,對面那道光亮也往我們這邊移動,雙方越來越近。
我不由得緊張起來,摸出了懷中的短刀。臭魚也是如臨大敵,握緊了棍棒。忽聽一聲犬吠,打冰錐後邊躍出一條猛犬,既不是狍子屯常見的獵狗,也不是犬戎傳說中的巨獒,身長短尾,個頭不小,雙目有如銅鈴,樣子極爲兇惡,見了人立即上前撲咬。那猛犬撲得雖快,涅涅茨人的弓箭更快,“嗖嗖嗖”連發三箭,將猛犬射倒在地。不等它再次躍起,臭魚上去補了一棍子,打得狗頭開花。
臭魚說:“冰層下邊怎麼會有野狗?”
我說:“不是一般的野狗,這是獵熊犬。”
我曾聽說過關東有人用猛犬打熊,三四頭獵熊犬可以將巨熊咬死,我卻從沒見過這種猛犬,因爲如今不讓打熊了。大興安嶺以西的冰原之上罕有熊跡,更何況這天寒地凍的時候,熊都已經鑽進樹洞蹲倉了,獵熊犬卻是從何而來?
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冰錐後邊又走出一個人,頭戴狼皮帽子,手中端了一支獵槍。我以爲遇到了冰原上的獵人,正想說是獵熊犬撲上來咬人,我們是被迫將之擊斃。怎知對方見了有人,也是吃了一驚,舉槍要打,卻絆在死狗身上,一個踉蹌撲過來,正撞在一根豎起的冰錐上,戳了個透心涼,兩條腿蹬了幾下,當即死於非命。
四個人駭然呆立,沒想到會出人命。
臭魚說:“你們瞧見了,他可是自找的!”
我撿起“狼頭帽子”帶的獵槍,心中不覺一動。那是單筒杆兒炮,有四十發黃銅彈殼,裝進黃銅彈殼的火藥可以調配,裝得越多殺傷力越大,雖然是單筒,裝填速度卻很快,比鳥銃杆兒炮先進得多,近乎於獵槍。以前打巨熊才用得上,如今可沒人用了。風雪肆虐的冰原上,只有爲數不多的蒙古荒原狼,打狼可沒必要帶大口徑獵槍,也用不上獵熊猛犬。再說寒潮來到,冰原上的涅涅茨人都躲進了大山,誰會在這個時候到冰原上打獵?
我打手勢問涅涅茨人:“你認不認識這傢伙?”
涅涅茨人搖了搖頭,他見“狼皮帽子”帶了頭燈和繩索,便動手摘下來,又從那人的揹包中找出了乾糧和炸藥。
藤明月說:“槍支炸藥、獵熊猛犬、頭燈長繩……”
我大吃一驚:“是爲了對付冰原下的狼獒?”
【5】
臭魚說:“不是打狼的,那是來找戎人古墳的?”
四人正在亂猜,只見遠處有光束晃動,又有人往這邊來了。我們感覺到情況不對,來不及搬開死人,僅將死狗推進冰裂,然後關掉頭燈,躲進了冰壁裂縫。
我低聲告訴涅涅茨人:“別讓大黃狗出聲!”
話剛說完,兩個狼頭帽子走到了近前,二人一胖一瘦,他們見到讓冰錐戳穿的死人,先是“咦”了一聲。
前邊的胖子說:“吳老六,你手下這都是什麼炮手,全他媽笨手笨腳,沒一個頂用!我說這孫子上前邊找路,怎麼去了半天不見回來,原來摔在這兒見了閻王!”
那個叫吳老六的炮手說:“二老肥你可別忘了,啥叫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那都是難免的,你剛纔不也摔了好幾次了?”
二老肥說:“孫子,你他媽是槓頭啊?我說你一句你頂我兩句?”
吳老六說:“你一口一個孫子,我頂你兩句你都受不了?要不是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我先在這兒捅你兩刀!”
二老肥說:“孫子你別跟我賣狠,我還真不信你這個!你等我找我大哥去,你不等我你可是我孫子!”
我和臭魚躲在冰壁後邊,聽到兩個“狼頭帽子”的對話,皆是大吃一驚,那個叫吳老六的炮手,我們沒見過,聽他說話是邊上口音,關外的炮手不同於獵人,全是見錢眼開的亡命之徒,專幹盜獵搶劫一類的勾當,跟過去的土匪沒有兩樣。那個人稱二老肥的胖子,我和臭魚見過幾次,他還有個大哥,人稱大老肥。大老肥是個狠主兒,背了好幾條人命,那可不是好惹的,有根有葉有勢力。二老肥色厲膽薄,什麼本事都沒有,說話還特別招人恨,經常借他大哥的名頭,到處耍橫。二老肥遇上惹不起的,永遠是那一句話:“你等我找我大哥去,不等我你是我孫子!”
我正納悶兒的時候,後邊又來了二三十個“狼頭帽子”,一個個身背杆兒炮,如狼似虎一般,頭燈火把照得冰裂間一片通明。爲首的一個竟是“對兒九”,還有個冷豔女子,二十來歲,仙鶴似兩條長腿,那是九伯的侄女官錦。
我見這荒無人跡的冰原上突然冒出來這麼多人,還有幾個是我認識的,意外之餘,也感到後背發冷。只聽大老肥陰沉沉地說:“你們在前邊吵什麼?”
二老肥說:“哥哥,這孫子他敢不服你!”
吳老六白了二老肥一眼,沒搭理他,對大老肥說:“在前邊探路的炮手,摔在冰錐上戳死了,他跟了我好多年,家裡邊上有老下有小……”
大老肥說:“吳老六你儘管放心,我從不虧待兄弟。”
吳老六說:“肥爺,你讓兄弟我把能找來的炮手全找來,又牽上二十多條獵熊犬,你可知道,三條獵熊犬咬得死一頭大熊,那傢伙老能吃肉了,光給它們吃肉得吃多少?我可一直尋思,有多大的活兒,犯得上這麼興師動衆,掙的錢夠兄弟們分嗎?”
【6】
九伯不動聲色,只對大老肥使了個眼色。
大老肥會意,告訴吳老六:“你也知道,不是驚天動地的東西,九伯可不會出山。”
我和臭魚背後發冷,聽他們說話這意思,竟是九伯帶了一隊炮手,來到了冰原之下。
吳老六說:“九伯收山太早,我們兄弟只恨生不逢時,要不也跟九伯發了財了!”
二老肥說:“孫子你這樣的還惦記着發財,你長那腦袋了嗎?別他媽做夢了,你以爲你放個屁就能把自己崩天上去?”
吳老六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當着大老肥的面卻也不敢發作,他手下好幾十個炮手,個個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他倒不怕大老肥,而是不想因爲跟二老肥鬥氣,耽誤了掙錢,只好裝成聽不見。
大老肥瞪了二老肥一眼,讓他趁早閉嘴,又接着對吳老六說:“以前你是沒趕上好時候,如今可也不爲遲。古墳中埋了多少稀世珍寶,我之前已經跟你說了。必是身上有‘仙蟲’的人,方纔有命進去,但是誰吃下‘仙蟲’也活不成。挑水衚衕西南屋下有口棺材,棺材中是個明朝宮女,‘仙蟲’不在別處,在明朝女屍身上。九伯是何等眼力,早看出來了,可是不敢拿,在挑水衚衕擺攤兒賣東西,是爲了盯着西南屋下的棺材,他放下多少大買賣不做,等了那麼多年,一直苦無良機。後來九伯放出風去,引來一個五行道餘孽三姥姥,到挑水衚衕取寶,三姥姥沒那個命,死在西南屋了,結果有倆衚衕串子,誤打誤撞吃了‘仙蟲’,命大沒死,說起這二人,那還是九伯的世侄。倆孫子嚇壞了,跑來請九伯指點。九伯爲了免於打草驚蛇,當面也不說破,只給他們指點了一條路,讓他們去找戎人古墳。倆孫子爲了活命,來大興安嶺到處找。前些天他們在挑水衚衕,說起發現了一個屯子,住在當地的人,皆是當年遼軍征伐犬戎的後裔。挑水衚衕一個叫張有本兒的,那也是在九伯手下混飯吃的,聽到這倆人說的話,趕緊跑去告訴九伯。九伯覺得八九不離十了,這才讓咱們多找人手,一路追蹤過來,來到冰原之上卻沒了蹤跡!”
我和臭魚聽到大老肥的話,心裡邊又驚又怒。原來九伯盯上西南屋下的棺材,已有幾十年之久,他可真等得起,我們是上了他的當了,想不到大老肥、二老肥、張有本兒等人,全是他的手下。此時一想,他又不在挑水衚衕住,擺攤兒賣東西,何必在少有行人的挑水衚衕,我們真是太大意了。
大老肥又說:“九伯說他們上不了天,至多入地,看來古墳也在這下邊。”
吳老六說:“九伯神通廣大,他看準了不會有錯,至於他那倆大侄兒……”
大老肥說:“他們兩個活寶沒用,找到古墳之後,你按老規矩來。”
吳老六說:“妥了,活的不好整,死的卻不難。”
大老肥說:“冰裂又窄又滑,你讓炮手們謹慎些個,當心摔在冰錐上被戳死。”
吳老六說:“我這些兄弟,個個身手了得,摔死一個只是意外。”
大老肥說:“摔死一個或許是意外,可他帶的槍支和猛犬怎麼都不見了?”
【7】
吳老六撓頭道:“槍支也許掉到什麼地方了,狗怎麼也沒了?跑哪去了?”
大老肥說:“一定是遇上那四個臭賊了,你們快把其餘的猛犬都放下來,往前仔細搜尋!”
吳老六應了一聲,立即吩咐後邊的炮手,帶上二十幾條猛犬過來。
我聽得寒毛直豎,人在冰裂中行動遲緩,獵熊犬卻不受地形阻礙,嗅覺又敏銳,可以對獵物窮追不捨。憑我們這幾個人,怎對付得了幾十個炮手,還有那麼多猛犬?我躲在寒冰之後,透過對面火把映在冰壁上的光亮,可以看到九伯陰沉的臉,換了個人似的。我心中越想越恨,不覺咬得牙關作響。藤明月在一旁聽到那些人的話,她也明白了七八分,按住我的手,讓我不要輕舉妄動。
臭魚忍無可忍,正待發作,然而那些猛犬來得好快,轉眼間犬吠聲就到了近前,對着我們躲避之處大聲狂吠。幾十個狼頭帽子發覺有異,齊刷刷轉過頭來往這邊看。限於冰裂狹窄,猛犬雖多,卻不能一擁而上。在吳老六的呼喝聲中,一頭猛犬先撲了上來。涅涅茨人從冰壁後邊探出身子,對準猛犬射了一箭。我一看躲不成了,心中發起狠來,摟杆兒炮放了一槍,“砰”的一聲硝煙瀰漫,回聲在冰裂中傳來傳去。那些人見我們手裡有杆兒炮和弓箭,急忙閃躲。
官錦叫道:“別用獵槍,小心冰層崩裂!”
說話聲中,已有幾根冰錐掉落下來,炮手們連忙喝住猛犬,一時不敢上前。
大老肥喊話道:“兄弟,你這是幹什麼?我可是來幫你們的!”
臭魚忍無可忍,罵道:“你別裝王八蛋了,你們說的那些話我全聽見了!”
二老肥對大老肥說:“哥哥,他罵你裝王八蛋!”
大老肥怒道:“我聽見了,不用你再說一次!”
二老肥說:“不是,我可忍不了這個,他敢罵我大哥,我非給他大卸八塊不可!”他邊說狠話,邊將腦袋往下縮,躲在冰壁後邊,生怕中箭挨槍。
官錦叫道:“九伯說沒必要兩敗俱傷,你們扔下杆兒炮,放你們走就是。”
我說:“你趁早閉上你的鳥嘴,別等我罵你。你想要我們的命可沒那麼容易,我手上還有一捆炸藥,大不了來個同歸於盡,等到閻王殿上再說誰是誰非!”
二老肥說:“別在那兒咋呼,有能耐你把炸藥點了,不點你是孫子!”
我說:“二老肥你別跟我來這套,有膽子你過來,不過來你也是孫子!”
一直不動聲色的九伯擡腳踢開二老肥,說道:“世侄,何必這麼仇生死的?你祖上到關東山挖過棒槌,你也該明白炮手的規矩。炮手出來幹活兒,一向不留活口。我要不那麼說,豈不是壞了行規,炮手們如何能夠服我?其實啊,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嗎?你先出來,咱們有話好好說……”
我和臭魚當然不信他的話,可也想不出對策,雙方僵持不下,均是進退兩難。
藤明月問我:“你們怎麼會認識這些人?”我揀緊要的對她說了一遍,我雖然稱呼“對兒九”爲九伯,卻是打祖上論下來的,並非親戚,即便是沾親帶故,“對兒九”也下得去黑手,他帶的那些炮手,全披了狼頭帽,武裝到了牙齒,分明是一羣虎狼,落到他們手中別想活命,如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跟他們周旋到底了。
【8】
正說話間,我忽然發現一條猛犬趴在冰面上匍匐而來。我不知道獵熊犬還可以有這般舉動,當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一躍而起,張開森森利齒,來咬我手中的炸藥。
原來有炮手利用我們說話的機會,吩咐一頭猛犬繞過來,打算出其不意奪下炸藥。狍子屯的大黃狗叫了一聲,奮力咬住了撲到一半的猛犬。獵熊犬兇猛無比,個頭又大,但在狹窄的冰隙中施展不開,又讓狍子屯的大黃狗咬住了脖子掙脫不掉。猛犬脖子上血如泉涌,它一轉頭,張口撕開了大黃狗的肚子,一犬一狗咬到一處,至死也沒有鬆口。
我剛要上前相助,可是一切發生得太快,大黃狗轉眼間倒在了血泊之中。同時又有幾條猛犬撲到近前,我心中發起狠來,將那捆炸藥點燃,往對面扔了過去。我是想扔得離我越遠越好,怎知炸藥撞在冰錐上,掉落在雙方之間。狼頭帽子們驚慌失措,齊發一聲喊,轉頭往後逃竄,幾十個人擠成了一團,自相踐踏。只聽一聲巨響,爆炸震落了無數冰錐,冰層開裂,巨冰崩塌,躲避不及的猛犬全部被壓在下邊,變成了一堆肉餅。
霎時間山搖地動,一大塊堅冰轟然落下,落在我們同幾十個狼頭帽子之間,砸死了十多條猛犬,又撞裂了一道冰壁。我見反斜面的冰層搖搖欲墜,冰錐接連不斷地掉落,迸濺的碎冰打到身上就是道口子,再不躲開,也得跟那些猛犬一樣砸成肉餅,當即同藤明月等人逃進了裂開的冰壁。前腳剛進去,後邊的冰塊如同摩天大廈倒下來般堵住了來路。冰裂深處是片陡峭的冰瀑,平坦光滑,一腳踏上去,立時仰面摔倒,身不由己往下溜去,想停也停不住。
四個人溜出很遠,進入了一個宏大無比的冰穴。強光頭燈可以照出幾十米遠,但是冰穴似乎沒有邊際,光束所及,全是深邃的幽藍。我發覺身下的冰面平滑如鏡,不知再往前滑會不會掉進冰窟窿,忙倒轉後背,藉助魚皮衣和魚皮手套的鱗片,止住前溜之勢。四個人相距很遠,藤明月已經停了下來,另外兩個人還在往前滑,過了一陣才停住。好在我們帶有三眼強光燈筒,涅涅茨人也撿了炮手的頭燈,離得再遠,也可以看到對方頭燈射出的光束。我和藤明月滑到涅涅茨人身邊,招呼臭魚過來會合,四個人想起狍子屯的那條大黃狗,心中好一陣難過。
臭魚問我:“狼頭帽子全砸死了?”
我說:“崩塌下的堅冰,砸死了好幾頭猛犬,吳老六等人離得遠,沒看見砸沒砸到他們。即使沒砸死,也被崩塌的冰層擋住了,他們困在冰裂中,不敢用炸藥,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咱們先喘口氣兒!”
臭魚說:“此處不宜久留,喘出來的氣兒都快凍成冰了!”
我說:“不知古墳是不是在這兒,前有虎穴,後有狼羣,大意不得,必須找對方向再走。”
藤明月說:“冰穴太大了,辨不出方向,怎麼走纔對?”
我們置身在冰穴中,舉目四顧,不覺齊聲驚歎,只見頭頂是幽藍色的冰層,周圍的水是藍的,冰也是藍的,強光頭燈的光束射在冰上,泛出深邃的藍色光芒,各處幾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