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大離告訴我和臭魚:“你們倆有所不知,老二在門口挖出個死孩子,那可是大有來頭!”
說起1949年之前,亂葬崗子還叫“餘家大墳”。餘家大墳的餘家是什麼來頭,因爲年代過於久遠,已經沒人知道了。聽說早在清朝入關之前,餘家大墳已是無主的荒墳。其中一個墳頭大得出奇,墳前的石碑上有“餘家大墳”四字,給後世留下了“餘家大墳”的地名。清朝以來,餘家大墳成了亂葬崗,連成片的墳頭,連接着一條臭水溝。到了清朝末年,餘家大墳附近纔有人住,不過沒有像樣的房屋,全是破瓦寒窯,住戶大多是拾荒討飯的窮漢。埋在這片亂墳之中的人,全是周圍買不起墳地的窮苦之輩,湊合着對付口薄皮棺材,埋到沒有地主的餘家大墳,也經常有人到墳旁的水溝中扔死孩子。
官府立過規矩,無主屍骨不能隨意掩埋,必須各歸各處。諸如“砍頭的人犯、餓死或凍死的路人、淹死的河漂子”,倘若在城南,全歸養骨會的老道收斂,拿草蓆子裹住,帶回去燒屍成灰,放到養骨塔中,城北的則埋在厲壇寺。官府雖然有令,卻擋不住扔死孩子的。後來二哥打他家門口挖出的死孩子,那可不是前朝扔在餘家大墳臭水溝的,那是廟裡的供奉!天津衛有的是寺廟庵觀、院堂宮閣,寺有厲壇寺、慈惠寺、掛甲寺、憋姑寺、海光寺、孤雲寺,庵有達摩庵、如意庵,還有大大小小的龍王廟、土地廟、關帝廟、三義廟、白馬廟、韋陀廟。寺廟庵觀的香火有別:寺院爲佛門,住有出家的僧人;庵也是佛門,住的是尼姑;觀堂是道教,供奉道教祖師;殿閣宮闕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媽祖天后;廟中則以奉大小神明爲主。然而餘家大墳這座破廟,卻是拿一個死孩子當供奉。
說到這個話頭,那還得接着“張小把兒挖人蔘,傻寶祿斬蛇妖”那一段開始說。
當年張小把兒到關外挖棒槌,引來深山老林中的大蛇。傻寶祿斬了大蛇幾刀,可沒斬死。他們跟着崔老道逃到南窪,借五鬼擒龍的形勢躲過一劫,大蛇慘死於羣鴉之口。崔老道會看殃,那條蛇是有道行的,你讓它死得這麼慘,你也得不了好。
三個人膽戰心驚,在五株老槐當中刨了一個坑,用來掩埋骸骨。怎知挖下去,卻刨出一口棺材,是很平常的薄皮木棺,棺板已然朽裂。說話這會兒是半夜了,張小把兒和傻寶祿提起燈籠,壯起膽子往開裂的棺板中看,只見棺中是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已經成了皮包枯骨的乾屍了,肚子上破了個大洞,裡邊還有個死孩子。
舊時天津衛的迷信風俗奇多,不僅多,還非常奇怪。比如給死人穿衣服不能等死人涼透了,否則衣服帶不到陰間;洞房花燭點的是龍鳳蠟燭,忌諱同時熄滅,男在左女在右,誰的蠟燭先滅誰先死;在屋裡掃地不能往門外掃,怕掃走了財神;吃餃子不許數數,數一少五;正月十五前不許吃燒餅,燒餅等同捎病。別說是挖到墳了,看見路邊的水溝中扔了個死孩子也是十分忌諱,擔心小鬼跟到家中。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見此情形,各自啐了口唾沫,連說:“晦氣!棺中這個死孩子,怕是要從墳裡爬出去!”
【2】
崔老道瞧出古怪,他提燈再看,棺中應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死後埋到此處已久,墳頭都沒了,屍身也幾乎成了枯骨,但那死孩子卻不似成形的胎兒。他心下一怔,記起祖師爺說過的話,舊時有一路煉氣的旁門左道,多爲一師一徒。師父死後,徒弟將師父臍下三寸剜下,道門兒中說這是丹田,要將這塊肉給身懷六甲的婦人吃下去,等這個婦人再生下來的孩子,打一落地便有道行,民間俗話說是“胎裡道”。塵世中肉身易朽,用這法子換肉身,待有千年道行便可長生不死。
五株槐樹當中的棺材,裡面是個身懷“胎裡道”的婦人,臨盆之前死了。棺材埋在墳中,腹中妖胎掙扎出來,卻也困死在棺材之中,可見犯了天忌,天意必然不佑。
崔老道收斂了死孩子的肉身,到底是千年成形的妖胎,已不知轉過多少次肉身。他聽說“千年妖胎”可以辟邪擋災,便帶到餘家大墳破廟之中,用香火供養起來。崔老道有他的用意,卻不敢跟別人說破廟中有“千年妖胎”,謊稱是城中某大戶人家生孩子,特地請算卦先生批命,先生說是娘娘身邊的童子投胎,養不大,後來真死了,大戶人家迷信,死孩子不能進祖墳,可這孩子是個有來頭的,不敢扔進大水溝,不得不將肉身送到崔老道的破廟中,給些錢供奉在此。
此後,崔老道仍在餘家大墳批殃榜,他將收斂來陰陽不批的屈死鬼屍骸分別裝在骨灰罈中,貼上符咒埋進廟後墳的窟窿。後來趕上“除四舊”,崔老道躲在家中提心吊膽,生怕祖屋後的墳頭讓人挖開。當時前邊西南屋抽大煙的古爺剛好吞大煙油子而死,崔老道得知古爺的西南屋有這麼一個地窖,是古爺挖了存煙土的,他半夜帶了倆徒弟掏出屋後荒墳中的骨灰罈子,偷偷放進了西南屋的地窖。古爺家裡只有四面牆,又死得很慘,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進西南屋。
崔老道埋了骨灰罈子,也是怕出事兒,又取出那個辟邪擋災的死孩子埋到門口作爲鎮物。沒想到轉天他便捱了批鬥,那會兒崔老道都一百多歲了,禁不起折騰,擡回家當天就蹬腿兒了,這些話沒來得及跟後人交代。
直到前幾天,二哥兩口子跟對門斗風水,半夜挖出個死孩子,又讓黑狗叼了去,再也找不回來。
崔大離以前也不信西南屋下有骨灰罈子,但是打小聽他奶奶說,過去餘家大墳破廟供了個肉身童子。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崔老道所埋的“千年妖胎”。昨天給二哥送路,崔大離一個人在西南屋動了念頭,找到了埋骨灰罈的位置。
舊房鋪地,皆爲海幔方磚,窄面兒朝上,磚面上依稀刻有符咒,但是刻得很淺。平房住家全是一間屋子半間炕,如果不是爲了擺供桌挪出地方,住多久也看不到。他用鞋底子使勁蹭了半天,越蹭越模糊。崔大離忙了半天,累得汗流浹背,心裡想的是先歇一會兒,但是上下眼皮自己往一塊湊,坐在西南屋打上了盹兒。他半夜起來收拾燒紙的火盆,擡頭看見蠟燭好似鬼火一般,供桌上黑白照片中的臉都變綠了。
崔大離心想:崔爺我看見了也裝看不見,老二你該找誰找誰去……
他正要往屋外走,忽然發覺從後邊伸出兩隻拔涼的死人手。
【3】
崔大離吃了一驚,他低頭看燭光下的身影,背後空無一人,不覺頭髮根子直往上豎,冷汗可就出來了,心想:外邊的孤魂野鬼進來找香火了不成?
崔大離剛一動這個念頭,那雙死人般冰冷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越來越緊。他立刻感到一陣窒息,身後好似被一塊冰涼的石頭壓住,越來越沉,壓得他直不起腰。此時,崔大離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驚恐至極。
仗着崔大離他祖上是天師道,到他這兒多少還有些傳授,他咬緊了牙關,擡腳踏出一步,別看他步履踉蹌,歪歪斜斜,走的卻是天罡步。那是當年崔老道跑城的禹步,相傳爲夏朝大禹所創,故稱“禹步”,說俗了可以說成“踩八卦”。崔大離步踏天罡北斗,在屋中繞起了圈子,他感覺每走出一步,掐住他的手就放鬆一分,但是每一步也都如負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崔大離勉強支撐着在西南屋一步一步繞圈,頭上的汗珠子不停地滴落下來,腳步過於用力,連布鞋底子脫落了他都沒有發覺。
撐到雞鳴天亮,崔大離虛脫倒地,再後來我和臭魚進屋將他扶起,說到此處正好合上了龍門。
臭魚聽什麼信什麼,他替崔大離捏了把汗:“想不到西南屋這麼不乾淨,多虧哥哥你命大!”
崔大離道:“說起來豈止是後怕,要不是你哥哥我有兩下子,可早在西南屋挺屍了!”
過去的餘家大墳荒涼偏僻,常有鬼狐出沒,如今的年頭不一樣了,挑水衚衕的住戶一天比一天多,活人都快擠不下了,怎麼還會有孤魂野鬼進來要香火?崔大離說他後來尋思了半天,怎麼想怎麼不對。西南屋不乾淨,多半是因爲下邊放了屈死鬼的骨灰罈子,那地方犯了殃,誰住進去也別想安穩。
我聽了崔大離的這番話,頂多信他一半,我看有一大半是他胡編亂造。崔大離他說這麼多,還不是爲了讓我和臭魚覺得欠他老崔家的人情,替他出力幹活兒是理所當然。小蘑菇墳挑水衚衕爲什麼沒有牛?因爲牛皮都讓他給吹絕了,牛腿都讓他給吹瘸了,我要信了他崔大離的話,那才真他媽見了鬼了。
【4】
崔大離說西南屋沒埋骨灰罈子也不乾淨,古爺死的時候閉不上眼,一股怨氣不小。好在家中還有崔老道留下的幾張符咒,他打算趁西南屋沒人住,半夜進去挖出埋殃的骨灰罈子,貼上符咒,放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以免今後再有人遭殃。白天干活兒容易讓人看見,一旦引起誤會,那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能等到天黑之後動手,而且這個活兒他一個人不成,找外人相助他又不放心,所以叫來我和臭魚幫忙。
崔大離又說,不必擔心西南屋的屈死鬼,過去這麼多年,皆已塵歸塵、土歸土了,還有一兩個不安穩的也讓他的天罡步壓住了,再貼上符咒,定可高枕無憂,做成此事也是陰功一件。
臭魚練成了一身把式,三天兩頭招災惹禍,以至於蹲了三年苦累房。他有了這麼個底子,出來之後一直找不到活兒幹。他爲人膽大仗義,別人找他幫忙,他從來沒說過二話。他老於家也是舊姓人家,好幾代人之前有錢有勢,那時候沒少積德行善,一年到頭搭蓆棚、辦粥廠,真得說是“冬舍棉,夏舍單,無冬歷夏舍銅錢”,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窮了,這一窮下去再也沒緩過來。他聽他奶奶說他們家祖輩怕是虧了陰德,又聽崔大離說這是積陰德的舉動,他可當了真了。
我對臭魚說:“崔大離平時說話嘴跟屁股一個味兒,他這全是舊社會糊弄鬼的話,放到如今這個年頭,連鬼都不信,你倒信以爲真了,你剛上初二啊?”
臭魚不願意聽了:“我初二?我可告訴你說,我這個腦袋輕易不用,用上了一個頂你倆!”
崔大離也說:“嘿,我說弟弟,你這話可忒損了!什麼叫嘴跟屁股一個味兒?這兩個地方能是一個味兒的嗎?”
我說:“我這麼說話是不好聽,不好聽可也是實話,誰讓你說的全是屁話!”
崔大離說:“別看你哥哥我身上沒錢、腳底下沒鞋,眼目前兒窮得只有這一張嘴了,那也是一口唾沫一個坑兒啊!”
我說:“別跟我裝傻充愣,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咱們水賊過河——甭使狗刨兒,你趁早給我和臭魚交個底,實話實說,西南屋除了骨灰罈子,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東西?”
崔大離看看我,又看看臭魚,他沉下臉來,放低聲音說:“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我可不瞞你們倆了,埋殃的地方不止有骨灰罈子,還有一件寶衣!相傳死人穿上這件衣服去陰間,閻王爺見了也得起身相迎!”
【5】
我太瞭解崔大離了,他是無利不起早,他又不在西南屋住,西南屋死了人,他還能掙份犒勞,會有好心眼兒往骨灰罈子上貼符咒?這會兒又聽他說埋殃之處有一件皇宮中的寶衣,是用五色織金綢、寶幢浮屠裝飾,珍貴非凡,那可值了大錢了。
我估計他是說“往生衾”,又叫“陀羅尼經被”。古時死人躺在棺材中,身上要覆一層錦被,一般掩到前胸,萬一是死相不好看的主兒,還可以拽到頭頂遮住臉,往生衾就是指這層錦被。崔大離不認識殃簿上寫的“衾”字,說成了死人穿的衣服。
崔大離說:“哎喲兄弟,一聽這話你是行家啊!剛纔你還說哥哥我唬你,你之前不也跟我說你是倒爺嗎?倒爺是沒錯,你可不光倒衣服,還倒舊時的玩意兒,這話不算冤枉你吧?”
我說:“我是倒過幾件祖傳的老玩意兒,那不是混不下去了嗎,沒好意思跟你們提。暫且不說這個,你倒是給我說說,你們老崔家出過哪位皇親國戚?”
崔大離說:“兄弟你看你還說臭魚初二,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老崔家是沒出過皇帝,但還沒出過幾位皇妃嗎?不是哥哥我說你,你平時也多看看電視劇,那裡邊全是歷史。”
我說:“別打馬虎眼,擱到過去,死後在棺材中放往生衾的主兒非富即貴,不是特別有錢的人家也用不起,這還得說是民國年間。要聽哥哥你說的,餘家大墳這件陀羅尼經寶衾是清代之物。按清朝的王法,只有皇親國戚死了纔可以在棺材中鋪往生衾,如若不是皇親,再怎麼有錢有勢也不敢用,萬一讓官府發現,那可是全家抄斬滅祖墳的罪過。崔老道是個批殃榜的,又不做掏墳盜墓的勾當,他埋骨灰罈子的地方怎麼會有陀羅尼經寶衾?”
崔大離說:“天都快黑了,咱再說個沒完可來不及動手了,你信哥哥我一次,西南屋真有這條寶衾,今兒個說出來的話,我敢指天地。至於是怎麼個始末緣由,等會兒再給你們倆細說。你哥哥我是這麼想的,咱仨當然是去收拾骨灰罈子,捎帶腳取了陀羅尼經寶衾上來。取上來做什麼?當然是換成票子了,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錢又不咬人,有不想發財的嗎?如今就是個發大財的機會,見了兔子不放鷹,豈可放過?你們倆不用怕,聽我的準沒錯!”
臭魚說:“怕倒是不怕,我聽我奶奶講,活人身上有三盞燈,頭上一盞,肩膀上兩盞,這叫三昧真火。咱仨大小夥子,陽氣這麼盛,一人三盞燈,三個人……五六七八……”
我說:“臭魚我說你初二你還不服,你先給我上一邊兒去,掰手指頭數明白了再回來。”
臭魚說:“你今兒也不吃什麼了,說話怎麼跟槍子兒炸藥似的?不服咱倆出去比畫比畫?”
【6】
崔大離說:“你們哥兒倆要打回頭再打,眼看天快黑了,咱得先準備準備。”
他說完話讓我付了錢,帶上我和臭魚離開小飯館,回到挑水衚衕時大約是八點半,天已經全黑了。前邊幾家鄰居都出去躲白事兒,難得沒人。我們以替主家收拾屋子爲由,帶上撬棍和繩子進了西南屋。剛死過人的屋子要挪動傢俱,牀鋪櫃子都得換位置,民間始終有這樣的迷信風俗。
即使隔壁沒人,我們三個人也不敢發出太大的響動,一塊一塊撬起鋪地的磚頭。50年代的房屋多爲四面砌牆,上邊挑樑掛檁鋪層瓦片,下邊是海幔的方磚,雖說簡陋,但也足夠結實。臭魚乾活兒一個頂八個,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我們按崔大離的指點,揭開一塊塊的磚頭,刨出一個洞口,裡邊黑乎乎的,晦氣嗆人。
我們正要往下看,屋裡的電燈忽然滅了。挑水衚衕經常停電,週二白天是正常停,平時隔三岔五也會停,尤其是夜間。偏趕在這個時候停電,卻是不巧。
崔大離帶了手電筒,打開來往下照,想看看下邊的情況。只見光束閃了兩下便再也不亮了,他拍了幾下仍是不亮,摳出電池一看已經軟了,想是太久不用,電池都冒湯兒了,急得他直抖落手。
我說:“剛挖開的洞口,裡邊晦氣淤積,一時半會兒湊不上前。你們倆在這兒等,我先到衚衕口買電池去。”
崔大離說:“得了,弟弟你辛苦一趟,快去快回吧!”
我出了西南屋,夜裡十點多,四周全是黑的,天上略有些星光,勉強看得見路。走到衚衕裡,我猶豫了片刻。如果往左走,隔不遠有個小賣部,不管多晚都有人,可是賣東西的姚大媽警惕性忒高,看誰都像臭賊,前邊門臉兒房什麼都不放,你買包煙也得讓你站在門口等半天,她先盤問你一通,再回裡屋翻箱倒櫃一通找,找出來往往還不是你要買的,她這叫做買賣嗎?賣菸捲的比賣軍火的還神秘,我看不賣核武器都屈了她的才。
如果往右走,就要多走一條衚衕,那兒另有一個小賣部,是王伯伯開的,聽說他閨女王什麼梅長得不錯。我要去那兒買東西,說不定還能有機會認識認識。我這麼一想,鬼使神差似的拔腿便往右邊走了。
往常不停電,到這會兒也沒有路燈了。衚衕裡非常黑,我摸黑走出半條衚衕,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慘叫。對方站在漆黑的角落中,我看不見是誰,大了膽子問道:“你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7】
那人抱怨道:“怎麼了?讓你踩到腳了!”
我說:“踩到你的腳了?那也怪你放的不是地方,你要擱口袋兒裡,我踩得着嗎?”
那人說:“呀,說話夠橫的!哪兒的你是?”
我伸手去拽他:“沒見過不是,今兒個讓你認識認識我!”
那人有些發慌,虛張聲勢道:“別,別……別動手兒啊!說到動手兒你可沒戲!”
我剛聽到那人說話的聲音,早知道他是說瞎話的張有本兒了。
此時,衚衕中有了朦朧的月光,張有本兒也看見我了,他說:“餘當是誰,原來是餘本家的賢弟,賢弟啊!虧了餘收得住手,要不然餘這一掌可要了你的命了。”
我對張有本兒沒好感,他比崔大離還能吹。挑水衚衕的風水是不好,出了他們這兩個耍寶的。我說:“沒看出來你能耐不小,除了胡說八道,還會發氣兒?”
張有本兒說:“賢弟你還別不服,大千世界茫茫乾坤,比你能耐大的可有的是,想不想讓餘傳你兩手?你多少意思意思掏個千兒八百塊,餘這滿腹錦繡的花花腸子,治國安邦綽綽有餘,隨便給你掏出半尺,也足夠你吃下半輩子了!你多少給點兒啊,沒錢給兩包煙也成……”
我不想再聽張有本兒胡扯了,接着往前走。張有本兒也是去衚衕口買菸,我們各自買完東西,又一前一後走進挑水衚衕。
張有本兒跟我顯擺:“賢弟你瞧見沒有,餘不抽則可,要抽可只抽進口煙,往後吃香的喝辣的全憑這張嘴了,不抽進口煙都對不起它。”
我說:“你缺德也缺在這嘴上了,不是你亂嚼舌頭,信口開河給二嫂子出主意,二哥不至於掉河裡淹死。”
張有本兒說:“賢弟你這叫什麼話,餘又沒嚼你的舌頭。豈不聞生死是命,皆由天定,餘不說他還不死了?再說,那也是別人讓餘給二嫂子出的主意……”
我沒想到張有本兒冒出這麼一句,心中一怔,問他:“誰讓你出的主意?”
張有本兒說:“不怪你聽了嚇一跳,餘要告訴你是誰,你還得再嚇一跳!”
我說:“別賣關子了,快說是誰?”
張有本兒說:“餘不說你可想不到,出主意的人他是崔大離!”
我聽張有本兒說是崔大離,腦子裡“嗡”的一聲。這麼說是崔大離放出風去,促使二嫂子去找張有本兒出主意,他又提前給了張有本兒好處,指使張有本兒告訴二嫂子“李子樹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爲真,結果挖出了門口的死孩子,嚇得二哥心神恍惚,開車掉進河裡淹死了。即使沒淹死,多半也不敢在西南屋住下去了,崔大離他纔有機會進屋取寶。
我對張有本兒說:“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可別唬我!”
張有本兒說:“是崔大離啊!崔大離讓餘給二嫂子出的主意!”
我聽了張有本兒的話,急匆匆地回到前院兒的西南屋。走到門口之時,我又想,我同崔大離再熟不過了,我是說過我從來不信他的話,那是因爲崔大離平時胡吹亂吹,賊心眼子也不少,可他絕不是行事縝密之人。再說那挑水衚衕的張有本兒,是人盡皆知的“瞎話張”,誰信他的話誰倒黴,我可別一時大意上了他的當!但是我剛纔嚇唬了張有本兒,他也明白什麼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他還敢跟我胡說八道,豈不是想捱揍?或許崔大離他“臉厚而無形,心黑而無色”,倒是我看走眼了不成?
【8】
我心中畫了一個問號,決定先不說破,看看周圍沒人,推門進了西南屋。
崔大離和臭魚點了半根蠟燭,正蹲在牆角抽菸,他見我進來,問道:“怎麼去這麼半天?”
我說:“我到衚衕口買電池,一來一去十分鐘還多?”
臭魚接過我帶回來的電池往手電筒裡裝,他問崔大離:“哥哥你說死人身上披的錦被值多少錢?”
崔大離對我說:“兄弟你見的玩意兒多,你給估摸估摸,能值多少?”
我說:“我沒看見東西不好說,要按你說的不走樣兒,那怎麼不得值幾個。”
臭魚說:“幾個是多少?咱這麼做,不犯王法?”
崔大離說:“傻兄弟,西南屋下的陀羅尼經寶衾,當年可是咱三家的老祖先一同搬到餘家大墳的,如今這個東西還不該是你我弟兄三人的?”
臭魚連連點頭,我只在想張有本兒的話,也沒跟崔大離多說。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崔大離將屋門頂上,臭魚也裝好了手電筒,他打亮了照向洞口。西南屋下的土洞不深,是個半截坑,還不到一人高,幾十年沒打開過,四壁生滿了蒼苔,晦氣嗆得人無法接近。
電筒照下去僅有巴掌大的一塊光亮,我們三個人探出身子朝下看,裡邊擺了幾個骨灰罈。
可不光是骨灰罈子,當中還有口棺材,刷得黑漆,積了一層塵土,朝外的一端有白色福字。
我對崔大離說:“先前你跟我們說過,西南屋下埋有皇妃的陀羅尼經寶衾,爲何挖開來是口棺材?陀羅尼經寶衾本是棺材中覆屍的錦被,有棺材倒還罷了,擡進西南屋也不是問題,俗話說:‘一尺三擠掉肩,一尺四走遍天。’太大沒用,再小又窄,一般的棺材剛夠擡得進門,這都不用你說了,但是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棺材臉兒!”
臭魚說:“我只聽說人有臉樹有皮,棺材也有臉?”
崔大離說:“棺材豈止是有臉啊,在過去的江湖術士眼中,棺材蓋爲天,棺材底爲地,兩邊的棺材幫子爲兩牆,兩頭是日月,又叫棺材臉兒。男用壽字,女用福字,棺材頭的福字或壽字,按規矩應當是藍色或金色,沒有人會用白色,棺材臉兒上用白福白壽,可不是沒有福壽嗎?棺材漆的顏色也有分別,七十歲往上用褐色,九十歲以上則漆成紅色。這要刨根問底兒,連棺材釘幾寸長也有講究。挑水衚衕西南屋下的棺材是黑漆打底兒,棺材臉兒上的福字是白色,黑底白臉兒的棺材,暗指沉冤未雪!”
我和臭魚又驚又奇:“西南屋下爲何有一口沉冤未雪的白臉棺材?陀羅尼經寶衾是在這口棺材之中?”
崔大離說:“哥哥我之前不是沒來得及說嗎,天津衛有一塊墳地,埋的可全是白臉兒棺材,說到西南屋的白臉兒棺材,咱們還得接着說‘崔老道跑城追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