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姥姥舉止詭異,她放好半截蠟燭,按古禮對棺中女屍拜了三拜,樣子十分恭敬。
我擔心崔大離和臭魚隨時死掉,卻不敢莽撞行事,偷眼去看三姥姥的舉動,越看越覺得奇怪,倒忘了怕了。我想起崔大離剛纔說過的話。他說棺材中的明朝女屍是在闖賊進京時投入枯井殉難,我覺得那是後人附會。雖然枯井中的女屍身穿明時的宮人服飾,卻不一定是明朝末年投井而死,年頭或許更早,究竟是不是宮人也不好說。此後過去一百多年,宮中侍衛從偏殿枯井中鉤出女屍,御賜陀羅尼經寶衾厚葬在烈女祠。又過了一百年左右,正趕上庚子之亂,伏虎莊盜墓賊挖開烈女墳,偷出棺材。後來伏虎莊那夥賊人全死了,再由崔老道等人擡棺埋到餘家大墳,又挪到西南屋下。幾經輾轉,前後加起來至少是三百多年,明朝女屍怎麼仍同活人一樣?三姥姥又爲何要對明朝女屍下拜?難道她認得明朝女屍?
這些事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三姥姥身上肯定有很多沒有解開的謎。我又忽然想到,三姥姥家搬到這裡來,她又同對門的二嫂子發生爭執,會不會都是爲了埋在西南屋的明朝女屍而來,如果是這樣,她想必佈置已久,我和崔大離卻一直被矇在鼓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姥姥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她想讓明朝女屍活轉過來不成?幾百年前投井身亡的明朝宮女,如何活得過來?我若不看個究竟,到死也閉不上眼。
我定了定神,再看三姥姥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金盒,燭光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件古物。
三姥姥手捧金盒走到棺材前,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那兒叨咕些什麼。
我將目光移過去,但見仰面躺在棺材中的明朝女屍臉上突然動了一動。
我背上發毛,心想:死去幾百年的明朝女屍……活轉過來了?
但見明朝女屍張開了口,有一條東西往外掙扎而出,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許多肉須,猛一看又似剝了皮的肉身蜈蚣一般,肉須皆活,看得我身上起了層毛栗子,心中又驚又奇:“明朝女屍身上有條肉蜈蚣?”
三姥姥全神貫注,她打開金盒,似乎在招呼那個東西:“仙蟲……仙蟲……”
“仙蟲”剛從明朝女屍的口中出來,明朝女屍如同活人的面容立時沒了血色,轉爲蒼灰,隨即發黑,臉頰塌陷,轉瞬變成了一具枯骨。
【2】
我這才明白,是所謂的“仙蟲”令投井殉難的宮女屍身不朽。崔大離想到了明朝女屍身上有寶,卻沒想到是這麼個東西。“仙蟲”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許多肉須,猛一看又似沒皮的蜈蚣一般。我此刻方知三姥姥要找的東西就是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至於在宮中投井而死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明朝的宮女,她又是怎麼得到的“仙蟲”,我還無從得知,這會兒可也來不及去想。
我估計三姥姥得手之後必定遠走高飛,逃得不知去向。等到挑水衚衕的鄰居們發現西南屋中有口棺材,陀羅尼經寶衾覆蓋着一具枯骨,多半會以爲我們三個人半夜進來挖棺盜寶,卻讓棺材中積鬱的晦氣嗆得窒息而死。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仨倒黴鬼可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了。我們在挑水衚衕的名聲雖然不算好,可也壞不到哪兒去,今天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南屋,死後卻還要替三姥姥背黑鍋,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即使我忍住一口氣沒被三姥姥發覺,僥倖逃過了一死,對着西南屋兩個死人一具枯骨,今後我也沒法交代。我說是三姥姥搞的鬼,誰會相信?
我感覺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自打三姥姥從屋頂上下來已經過去了一兩分鐘。我怕拖延下去崔大離和臭魚二人性命難保,心中顧忌雖然不少,卻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趁三姥姥全神貫注將“仙蟲”引進盒中的機會,從牆邊一躍而起,跳到半截坑中,擡腳踢倒了棺材上的蠟燭。我只是想出其不意,先嚇一嚇三姥姥,一腳踢滅蠟燭,屋中沒了光亮,看不見對方的臉,那纔有機可乘。沒想到歪打正着,我這一腳踢出去,那半根蠟燭掉進棺材,剛好燒到了明朝女屍身上的陀羅尼經寶衾。
五色織金的錦被過火奇快,登時在棺材中燒起一團火球。三姥姥吃了一驚,手中的金盒跌落在地,稍稍愣了這麼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從明朝女屍口中鑽出來的“仙蟲”也被突如其來的火勢所驚,倏然間往前一躥,飛進了三姥姥的口中。三姥姥愣住了,一張老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色,接着又轉爲驚恐絕望,如同大難臨頭一般。
在陀羅尼經寶衾燒起的火光之中,但見三姥姥驚恐萬分,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雙目滴出血來,腳步踉蹌,似乎站都站不穩了,張開雙手在臉上亂撓。我也讓三姥姥的樣子嚇得夠嗆,擔心讓她撲住,急忙退到牆角,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變故。
陀羅尼經寶衾的上半截轉眼間被燒成了灰燼,東珠過火,也變得分文不值了,西南屋又陷入了一片漆黑。我撿起掉在一旁的手電筒,看見崔大離和臭魚二人倒在地上,之前窒住了氣息,憋得臉色發青,此時一口氣轉了過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三姥姥兩手在臉上撓出幾道血痕,還想掏出鑽進口中的“仙蟲”。不過她的頭和身子愈來愈大,衣服全撐破了,忽聽一聲裂帛般的悶響,三姥姥已灰飛煙滅。
【3】
我讓這東西驚得怔住了,剛喘過氣來的崔大離和臭魚也在旁邊看傻了眼。
我驚魂未定,卻聽到屋中還有響動,用手電筒往前一照,只見那條生有許多肉須的“仙蟲”落在牆壁上,飛也似的爬了過去。全是肉須的“仙蟲”似乎是個活炸彈,鑽到活人身上,會用肉須阻住血脈,血脈在一瞬間膨脹,使人肌膚寸裂,炸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臭魚掄起鞋底子用力亂打,接連打了幾下,卻都打到空處。崔大離慌了手腳,起身摸到門口。那門前多少有些光亮,他剛拽開屋門要往外逃,眼前突然冒出一張毛茸茸的狗臉。竟是挑水衚衕的那條黑狗,也不知何時躲在門外,一開門正好撞見。黑狗見到崔大離,捨命上前撲咬。這要換在以往,崔大離纔不會怕這條黑狗,此時卻是出乎意料,嚇得他叫了一聲“不好”。他這一出聲不要緊,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一下飛進了他的口中。
臭魚搶步上前,一棍打在黑狗頭上,他那個手勁兒可有多大,當場將狗頭打成了爛菜瓜。挑水衚衕的這條黑狗興妖作怪橫行多年,誰也逮不到它,想不到死在了臭魚的手上。不過黑狗臨死之前嚇了崔大離一跳,也等於要了崔大離的命。
崔大離心寒膽裂,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口中發不出聲,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
我和臭魚見此情形,皆是心中一沉。臭魚踢開死掉的黑狗,使勁按住崔大離,他還打算將“仙蟲”從崔大離的口中掏出來。
【4】
臭魚按住崔大離不敢放手,用後背頂上了屋門。多虧前院兒沒人,全出去躲白事兒了,剛纔這些個響動還不至於被外人聽到。
我擡起手電筒照到崔大離的臉上,見他雙目充血,全身發脹。
我忽然想到,既然“仙蟲”鑽到人的口中會使人全身崩裂,那棺材中的明朝女屍爲何保存至今?如果我找出這個原因,崔大離是不是還可以活命?不過我旋即意識到,明朝宮女吃下“仙蟲”之後,立即投井而亡,“仙蟲”僅在死人身上無法作怪,此刻對崔大離下手,也頂多是給他留個全屍。
既然崔大離活不成了,我們應當馬上將他擡進棺材,並且合上棺蓋。否則他死在屋中,“仙蟲”再次出來,我和臭魚也都沒命了,如不當機立斷,那可就來不及了!我用手電筒照向棺材,正要招呼臭魚將崔大離擡過去,手電筒的光束一晃,剛好看到三姥姥掉在地上的金盒。我猛然間閃過一個念頭,改變了之前的決定。如果說多想一會兒,我不一定敢這麼做,但是形勢緊迫,不容我再猶豫。我撿起金盒,打開來看見裡邊裝了一條赤蛇,不過小指般粗細,倒不是常見的赤蛇,頭上有條金線。
金頭赤蛇在民間有不少傳說,但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十分罕見,不知三姥姥從何處捉來這麼一條,還用金頭赤蛇引出了明朝女屍身上的“仙蟲”。我立刻將金盒放到崔大離面前,但見他面目扭曲,“仙蟲”從他喉嚨深處一躍而出,落在那金盒之中。
我連忙扣住金盒,再看崔大離的身子和頭,也都恢復了原狀。我和臭魚坐在地上呼呼直喘,發覺後背已讓冷汗浸透了。明朝女屍的陀羅尼經寶衾已有大半燒爲灰燼,三姥姥死了,黑狗也讓臭魚一棍子打死了。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後半夜。
我看外頭天快亮了,讓臭魚將金盒扔進大水溝,這東西留不得。
臭魚說:“沒見過你這麼敗家的,好歹是金的,賣了還不值幾個?”
他打算燒死“仙蟲”,留下金盒。我上前來奪,二人這麼一爭,居然又將金盒給打開了。那條金頭赤蛇已經變得如同一片枯樹葉。“仙蟲”吸飽了蛇血,從金盒中直飛出來。
我以爲此番在劫難逃,想到三姥姥之前的慘狀,心中爲之一寒。腳旁還有半塊陀羅尼經寶衾,剛纔蠟燭掉進棺材燒起來,餘下這半塊沒燒成灰。臭魚扯下來放到一旁,虧他手疾眼快,拎起半塊陀羅尼經寶衾罩住了“仙蟲”,急忙摸出打火機點上。陀羅尼經寶衾過火迅速,“仙蟲”遇到火即刻化爲飛灰,幾縷飛灰卻也似活的一般,繞在屋中打轉。我和臭魚剛緩過這口氣,扶住牆正要起身,卻見一縷黑灰撲面而來,走五官通七竅,霎時飛進口中,擋都擋不住。我們倆張口往外吐,又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說不出的噁心。
【5】
我和臭魚連驚帶嚇,乾嘔了幾下,我心想,別看“仙蟲”已成灰燼,不過那黑灰也似活的一般,我們吸了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我又恐天亮了讓人撞見,忙同臭魚擡死狗一樣,擡上半死不活的崔大離回屋,又到西南屋埋好棺材和死狗,刮掉牆壁上的血肉,過水衝了一遍。三姥姥死在西南屋,這個干係可也不小,我們不敢聲張,決定沉住氣,先看看情況再說。
我們倆將西南屋的一切恢復原狀。過了不久,天光大亮,小蘑菇墳挑水衚衕仍跟往常一樣,好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我跟臭魚合計,三姥姥家還有三口人,那是擺攤兒賣菜的老三,還有他的老婆孩子,我們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也別等賣菜的老三來找我們了,我們先找他去,好歹問出個結果來。
賣菜的老三一家,說是出去躲白事兒,可除了三姥姥之外的三個人,走了之後再沒回來過,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好在臭魚在地面兒上熟人多,他出去到處一打聽,聽說老三搬去了魚市兒,仍是擺攤兒賣菜。不過老三說三姥姥跟他們家無親無故,半年前三姥姥找上他,答應給他一筆錢,讓他帶上老婆孩子,同三姥姥扮成一家子,搬進挑水衚衕。老三兩口子貪小便宜,倆人說什麼做什麼,全聽三姥姥的吩咐,其餘的一概不知。他聽說對門的二哥挖出個死孩子,之後二哥掉到河裡淹死了,三姥姥也下落不明,好幾天沒見人,他只是一個老實巴交做小買賣的菜販子,擔心惹上麻煩,再也不想回挑水衚衕了。
我和臭魚什麼也沒問出來,僅僅得知三姥姥同他一家是不相干的。三姥姥死在了西南屋,挑水衚衕一切如故,只不過前邊少了兩家人,而崔大離仍未恢復意識。
我和臭魚也不踏實,一是怕三姥姥還有同夥找上門來報仇,二是怕“仙蟲”燒成飛灰也還沒死,往後凶多吉少。想來想去,挑水衚衕還有個張有本兒,明知他口中沒有實話,問了也是白問,但我和臭魚也是耍人兒的,不信收拾不了他。我們當即找上門去,看見張有本兒正在打盹兒。我們倆不容他不說實話,要說用的什麼手段,可以拿舊社會那句話來形容,那叫警察審窯姐兒——連打帶嚇唬。
【6】
張有本兒禁不住嚇唬,吐口說了實話。他是拿了三姥姥的好處,那些話全是三姥姥讓他說的,但他並不知道三姥姥是幹什麼的。再揍他也問不出什麼了。
小蘑菇墳挑水衚衕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前邊少了兩家人,我看左鄰右舍也沒人在意,都以爲三姥姥和二嫂子兩家鬥風水,致使二哥掉到河裡淹死了,三姥姥眼不見爲淨,從此搬走再不回來了,誰想得到西南屋下埋了口棺材?只有我和臭魚心知肚明,後悔不該聽信了崔大離的話,半夜去挖棺材中的陀羅尼經寶衾,惹下這場無妄之災。
我又尋思吃虧上當就一回,不該我知道的我也不想去打聽了,等崔大離好起來,我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怎知一連好幾天,崔大離仍是昏死不起,只比死人多口活氣兒。
我跟臭魚說:“我是沒招兒了,往後所能做的,無非是多給他燒紙上香,再多糊幾個紙人,崔大離以前喜歡的什麼玉瑩啊、小慶啊,一樣糊一個,三四十個不帶重樣兒的,都給他燒上,好讓她們在下邊伺候崔大離。”
臭魚說:“你別說那套便宜話了,我看崔大離是死人放屁——他還有緩,倒是要了咱倆的命了,我總覺得身子裡邊有好多蟲兒!”
我說:“我跟你一樣,可是真沒招兒了,還能怎麼辦?”
臭魚說:“我也沒招兒,不過還有一位!到了這會兒,咱不找他找誰?”
我明白臭魚想幹什麼,“仙蟲”躲在明朝女屍身上幾百年,可以使女屍不朽。鑽到活人身上,會使人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別說我們以前沒見過,想都想不到世上會有什麼“仙蟲”。我和臭魚誤打誤撞,吸進了“仙蟲”燒成的灰,往後怕是凶多吉少。倘若找個明白人問問,或許能夠得知“仙蟲”的來頭,說不定可以找個法子,保住小命。不過這世上盡是欺世盜名之輩,明白人可也不好找。
臭魚說的這位明白人,住得不遠,是在衚衕口賣東西的“對兒九”,鄰居們叫他九伯。
【7】
說到在衚衕口賣東西的九伯,他祖上和老崔家有一段很深的恩怨,我先交代明白這個話頭。據說九伯是竇佔龍的傳人,在津京兩地,竇佔龍的傳說可不比崔老道少,不過他死得比較早,是清朝末年歿的。
相傳,竇佔龍的一雙眼無寶不識,他一輩子躲過九死十三災,走南闖北,有四寶不離身,頭一個就是一杆菸袋鍋子,除此之外,還有銀嘴兒、烏木杆兒、銅鍋子,外帶一柄切菸絲的麻刀。舊時抽的煙多爲旱菸,城裡纔有抽捲紙煙的,一般都是抽菸袋鍋子,不僅男子抽菸袋鍋子,女的也抽,這是八旗子弟入關之後帶進京城的習俗,之前可沒有。婦女用的菸袋鍋子長,男子用的菸袋鍋子短。
竇佔龍的菸袋鍋子半長不短,不管他走到哪兒,站住了抽兩口煙,就看得出這地方有沒有寶。聽很多人說,竇佔龍的菸袋鍋子和麻刀,全是太祖皇帝老罕王傳下的寶物。其餘兩寶,則是他在京城所得。要說天津衛的廟多,那可多不過北京城。據老北京人說,北京城有多少條衚衕,就有多少座廟。這麼多的廟,卻有兩座與衆不同,一個是井中廟,一個是橋上廟。竇佔龍打這兩座廟前經過,他能看出裡邊有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