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剛一轉過頭去,見到身後有個人,腦袋上頂了狼頭帽子,一身的胖肉,他不是二老肥嗎?
我吃驚不小,以爲其餘的狼頭帽子也追上來了。其餘三人也都嚇了一跳,涅涅茨人忙將弓箭扣在弦上,但是冰面上漆黑一片,寂然無聲,不見別的炮手。
臭魚將二老肥拽過來,問他:“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二老肥說:“那麼大的冰塊砸下來,不跑我還在那兒等死?”
臭魚說:“操你大爺的,你之前說要把誰大卸八塊?”
二老肥說:“明知你還故問,你這樣的我見多了,敢來真的嗎,你動我一下試試!”
臭魚越聽越氣,他火直往上撞,擡手就要打二老肥。
二老肥說:“有膽子你別動我,你等我找我大哥去,你要不等,你可是我孫子!”
我說:“臭魚,你跟他多說什麼,扒下他的衣服來,一腳踹下冰窟窿,看他大哥上哪找他去。”
臭魚說:“二老肥這身胖肉,掉進冰窟窿也不一定凍得死他。”
我說:“扒光了他,不信凍不死!”伸手拽下二老肥的狼頭帽,那是用狼頭做的皮帽子,套在頭上,如同頂了一個狼頭。關外的炮手戴狼頭帽子,主要是爲了嚇人。我將狼頭帽子給了涅涅茨人,他的魚皮衣沒有頭套,耳朵都快凍掉了。
二老肥出言恫嚇:“孫子你敢搶我帽子!我看你是活膩了,知道我大哥是誰嗎?有本事你在這等我,你等我找我大哥去,我讓你們這幫孫子,一個個死無全屍!”
我沒搭理二老肥,讓臭魚看住了他,轉動頭燈到處找冰窟窿。
藤明月說:“你真要把他扔進冰窟窿?”
我說我又不是炮手,怎麼會要二老肥的命,只是嚇唬他一番罷了。須知人稟天地而生,以五行配五德,五德仁義禮智信以仁爲上德,二老肥招人恨是沒錯,可也沒有大惡,殺了他是爲不仁。他敢如此囂張,只不過借了他哥大老肥的威名。另外你有所不知,“對兒九”自稱一代奇人竇佔龍是他師祖,憑他識寶的眼力,可以說是要什麼有什麼,但是他爲了明朝女屍身上的東西,在挑水衚衕等了二三十年,此番興師動衆來到這邊荒苦寒之地,肯定不是爲了發財。
我打算從二老肥的口中問出他們爲何而來,雖說二老肥也不見得知道。看得出來,大老肥是九伯的左膀右臂,一身開碑裂石的橫練,刀砍一道白印,槍扎一個白點,他在道上的名頭,那真叫心黑手狠,殺人不眨眼。二老肥卻只會耍王八蛋,唯恐天下不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在外邊惹上什麼麻煩,都有大老肥給他出頭。可能九伯是看在大老肥的面子上,不得已讓二老肥當了手下。換成我是九伯,我也信不過二老肥,不會讓他知道得太多。
不出所料,經過一番逼問,我們看得出來二老肥不知道內情,接下來如何打發他,倒也讓我爲難,在這寒冷的冰穴之中,扒光了衣服,不用掉進冰窟窿,也會凍死在冰面上了。可是我們對二老肥,頂多是連打帶嚇唬,還不至於讓他死,扔下他不管,他在這兒也是有死無生。如果帶上他,誰知道他會惹出什麼亂子。思前想後,還是讓他滾蛋爲好,他到了九伯那邊,反倒對我們有好處。
【2】
臭魚問我:“你找沒找到冰窟窿?沒找到也不要緊,我可不管他大哥是誰,即便他是閻王爺的小舅子,我今兒個也一棍子拍扁了他!”
我說:“打兩棍子可以,打扁了倒不必,且留下他一條狗命,讓他玩勺子去。”
二老肥說:“你讓我走?不怕我找我大哥去?我明白了,我前腳剛走,後腳你一冷箭撂倒了我!真夠孫子的!你這損招兒我見過,還有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別拿這套對付二爺,二爺我心裡可跟明鏡兒似的!”
我對二老肥說:“你這一身五花胖肉,上秤過一過,不下二三百斤,弓箭射得穿嗎?你走是不走,再不走我可改主意了!”
二老肥說:“此話當真?你們真打算放我走?我要說我感動了,你們會不會嫌我肉麻?”
臭魚說:“你貧不貧啊,趕緊滾蛋,一會兒我可改主意了。”
二老肥說:“不是,我這可全是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
臭魚聽得不耐煩,轉過頭不想再理二老肥。怎知二老肥根本不信我們的話,仍以爲我們要在他背後下傢伙,他說這個話是虛晃一槍,他趁臭魚轉過頭去,使勁在臭魚屁股後邊踹了一腳。冰面上無比光滑,臭魚讓他踹了一個冷不防,順勢往前一撲,將我和手持弓箭的涅涅茨人一同撞倒在冰面上。二老肥借這一踹之力,仰面朝天往後滑去,轉眼到了幾十米開外。等到藤明月將我們扶起來,我和臭魚破口大罵,再追可來不及了。我的杆兒炮已掉在冰裂之中,涅涅茨人的弓箭也射不到那麼遠,只好眼睜睜看他逃走。
二老肥身上也有頭燈,我看見他身上的燈光迅速遠離,怎知二老肥身上的燈光,還有他得意的狂笑聲,忽然在遠處消失了。不是遠得看不見了,而是戛然而止,隔了很久纔有回聲傳來。
四個人無不吃驚,二老肥將頭燈關上了?還是他讓什麼東西給吞了下去?雖然離得遠了,誰也沒看到發生了什麼,但是給人的感覺是二老肥凶多吉少,他有可能掉進了冰窟窿。
我說:“我有心放二老肥一條活路,他卻將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往後我可得狠下心了!我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邊了,拿誰都當好人,可沒想到壞人全讓我遇上了!”
臭魚怒不可遏,他拎起棍子要去追二老肥。
我說:“周圍這麼黑,看不到二老肥在哪兒,如何追得上?再說我看他多半掉進了冰窟窿,即使沒掉下冰窟窿,在這寬闊無比的冰穴中,他一個人也找不到方向,那還凍不死他嗎?”
臭魚說:“掉進冰窟窿,該當聽見冰層裂開或是落水之聲,可是什麼響動也沒有!”
藤明月說:“冰穴中死寂無聲,如若有些響動,距離再遠都能聽到……”
正說話間,身後傳來一陣犬吠,七八條沒被砸死的猛犬,穿過冰裂來到此處。
四個人急忙關掉頭燈主眼,往二老肥逃走的方向跑去。二老肥剛纔在冰面上滑行,突然不見了,我們不敢大意,發覺腳下的冰面往前傾斜,幾乎站不住腳,立即往後退了兩步,用強光頭燈照過去,但見冰面上有一個碗形大洞,直徑不下十幾米。不同於周圍的寒冰,碗形洞口的冰層中,有火山灰形成的白色條紋,如同一圈一圈的古樹年輪,看上去簡直是一隻奇異可怕的“巨眼”。
【3】
我們走到“巨眼”邊上,不用問了,剛纔逃走的二老肥,一定是掉了進去。可以照到幾十米開外的頭燈光束,投下去也見不到底,二老肥掉進去還能好得了?由於冰面往下傾斜,會讓人身不由己地被“巨眼”吸下去,我們只得又往後退了幾步。
猛犬吠叫聲越來越近。涅涅茨人張開弓箭,準備同對方拼命。以打鹿爲生的涅涅茨人,經常受到炮手劫掠,與“狼頭帽子”仇恨極深,見了面分外眼紅。可是敵衆我寡,對比懸殊,別說對付全副武裝的“狼頭帽子”,僅是那幾頭猛犬,我們四個人可也抵擋不住。我見情況緊急,忙用菸頭點了幾支土炮仗、二踢腳,“砰砰”幾聲巨響,在冰穴深處迴響不絕。
藤明月還帶了半根松枝,她點上松枝扔了下去,只見那半根火把落進“巨眼”,僅如黃豆般大,下邊雖然很深,但是憑藉繩索,還是可以下到底部。我對臭魚說:“冰面上對咱們不利,放繩子下去躲一躲!”臭魚忙將長繩一端固定在冰層上,另一端拋到洞底。我們之前在冰裂中,從摔死的炮手身上撿來一捆長繩,麻繩裡邊纏了鹿筋,不容易被堅冰割斷,適合在冰穴中攀援,長度也足夠。可是繩子還沒扔到底,那邊的猛犬已經到了。
關外俗傳“三頭獵熊犬,咬得死一隻大熊”,在東北、蒙古一帶,用來打熊圍的猛犬,只要個頭比獵狗大,都可以稱爲獵熊犬。猛犬再能咬,也讓老熊一巴掌給拍死了。所以說在山上打熊,憑的不是勇猛,而是獵犬會聽主人號令,使用分進合擊的戰術。老熊笨拙,三四條猛犬圍上它,東咬一口,西咬一口,它躲得了前邊,躲不了後邊。炮手們帶的惡犬,多是身形碩大,性情殘忍,關外習慣稱這樣的猛犬爲獵熊犬,有別於一般的獵狗,趕山打圍有如一陣旋風,善於窮追猛咬,還能夠迂迴包圍。如果之前不是在狹窄的冰裂中,憑藉地形之利,即使我們人手一支獵槍,只怕也擋不住幾十條猛犬的圍攻。餘下的七八頭猛犬,如同狂風似也,吠叫聲中,撲咬上前,它們完全不怕土炮仗發出的響聲。涅涅茨人連射幾箭,可是冰面漆黑,僅射中兩箭。前邊一頭猛犬,身上中箭,渾然不覺,對他張口咬來。涅涅茨人雖然年歲不大,但是常年打獵,身手敏捷,他也熟悉猛犬撲咬的動作,當即閃身避過,猛犬撲了一空,落在冰面上,不由自主地滑向“巨眼”。如若在平坦光滑的冰面上,猛犬還可以迅速停下,但是冰面如同碗形,一旦滑進去,可再也上不來了。那頭猛犬“嗚”的一聲慘叫,打着轉掉進了深處。
隨後撲來的幾頭獵熊犬,見到情況不對,有心要停下,可在狂奔之下停不住了。七八頭猛犬如同往湯鍋裡下餃子一般,全讓“巨眼”給吞了下去。
【4】
但見遠處火光晃動,狼頭帽子聽到土炮仗的聲響,全往這邊來了。我們手中僅有弓箭和一支桿兒炮,可對付不了好幾十個狼頭帽子,面前就是油鍋,也得閉上眼往下跳了。臭魚連忙固定住繩索,我背上杆兒炮,張口咬住短刀,當先攀繩下去,穿過冰層,下到一個大洞之中。融化的冰水,從上邊滴落,洞穴中生出雲霧,強光頭燈照出去,一道幾十米長的光束,在虛空中無從着落,看來下邊的洞穴,巨大得無法想象。
我一直溜到洞底,望向四周,洞中並不寒冷,遍地枯苔,前邊掉下來的七八條猛犬,都已摔成了肉餅。還有那個二老肥,二百五六十斤一身五花肥膘,打從那麼高掉下來,同大地深情擁抱,還能有個好嗎?眼珠子都摔出來了。其餘三人先後下來,見到二老肥的慘狀,有的心驚,有的要嘔。又看到枯苔下的岩層如同木紋,似乎是凍土層下的一根倒木。枯苔下的洞壁上,也盡是樹木紋路,似乎是一個大樹洞!上邊的巨眼,原來僅是樹上的蟲洞,那得是多大的一根倒木?
藤明月說:“古代有很多關於大樹的傳說,比如北方的椹木,無枝無葉,高可千丈,大約千圍,上接雲天,下連寒泉。那些傳說雖然誇大,可在遠古時代,還是有原型的。只是如此高大的原始樹木,已經滅絕了幾千年,後世無人得見。”
我問藤明月:“幾千年前的大樹,爲何成了這個樣子?”
藤明月說:“上邊的洞口可以看到白色灰燼,可能是火山灰吞沒了大樹。”
我心想到目前爲止,我們所見到的情形,與戎人傳說幾乎一樣。當年躲避遼軍的戎人,一定是穿過冰原逃進了樹洞,不知道再往前走,還會有什麼樣的奇遇?
臭魚說:“你們別在這兒發愣了,狼頭帽子要追下來了,可不能在這兒等死,快往樹洞深處逃!”
涅涅茨人背上弓箭,放火燒了繩索。四個人打開頭燈探路,快步前行。臭魚對涅涅茨人說:“你燒掉繩子頂什麼用,他們又不是沒帶別的繩子,該下來還是會下來,耽擱不了多久。”藤明月說:“爭取一時半刻也是好的,但是總這麼逃也不行,要想個法子擋住他們!”
我說:“我看擋是擋不住,二老肥名叫肥振西,大老肥名叫肥振東,你別看二老肥只會逞口舌之狠,肥振東可不好惹,一會兒他看見二老肥摔成那個樣子,他非把這條命算在咱們頭上不可。如若沒摔死二老肥,那還有周旋的餘地,二老肥摔得那麼慘,你說是他自找的,肥振東如何會信?”
臭魚說:“肥振東的名頭不小,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我正要會會他!”
我說:“且不說你鬥不鬥得過肥振東,他手下可還有三四十支桿兒炮,你又不是刀槍不入,他們亂槍齊發,還不把你打成個篩子?”
說到這兒,我忽然冒出個念頭,也許有個法子,可以擋住追上來的狼頭帽子。
臭魚說:“你又想出什麼損招兒了?”
我說:“肥振東是厲害,炮手頭子吳老六,那也是殺人如麻的土匪,可是他們再厲害,還不是要聽九伯的話?”
臭魚不同意,他說:“已經撕破臉了,你還打算去跟九伯套近乎?”
藤明月也說:“他同你們無冤無仇,卻打一開始就想要你們的命,此人不動聲色,怕是最不好對付的一個,你還是別打他的主意爲好。”
臭魚說:“你該不會想當他的侄兒女婿?要用這苦肉計先讓我上,我倒不嫌他侄女長得難看!”
【5】
我說:“誰說用苦肉計了?我這招兒叫以退爲進!”
藤明月問:“什麼是以退爲進?”
我說:“咱們一逃再逃,這是退!”
臭魚說:“那還用你說,再怎麼好聽也沒別的詞兒,頂多叫戰略轉移!”
我說:“你們想想,咱們僅有四個人,手中多是弓箭、短刀、棍子,連根點火的松枝都沒有了。對方几十個狼頭帽子,一人一支桿兒炮,還帶了很多炸藥。雖說他們帶的猛犬損失殆盡,可跟咱們比起來,仍是對比懸殊。一旦讓人家追上,咱們四個人是有死無生,因此只能逃,始終疲於奔命,處境非常被動,該如何扭轉這個局面?”
藤明月已經聽出了我的意思,臭魚仍是不解,我只好告訴他:“九伯是跟咱們無冤無仇,可是他之前也說了,道兒上的規矩如此,他們取寶分贓,怎能讓別人窺覷?他不殺咱們,那些頂了狼頭帽的土匪也不會答應,因爲你見了他們的臉,照了面兒了,如果你回去報了官,那些人跑得了跑不了都要提心吊膽,所以你別指望土匪手下留情,千百年來從沒有過那樣的事情,心慈手軟可吃不了他們這碗飯,要的是不留後患。不過你也知道,九伯是什麼人?他手上的東西,夠他吃好幾輩子,所以在戎人古墳中,一定有個驚世駭俗的東西,才引得他帶人來到此處。咱們搶先一步進來,無論如何要比他先找到那個東西。”
臭魚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這叫挾天子以令諸侯!你要當曹操啊!”
我說:“不是非常準確,考慮到你的文化水平,你這麼說也可以算及格。”
藤明月說:“你說得對,以退爲進是咱們僅有的機會!”
我說:“古人怎麼曰的?不戰而勝,良將也;不勞而獲,聖人也。我一直是這麼要求自己的。”
藤明月說:“你先別得意,你並不知道,九伯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我說:“九伯擅於識寶,他有的是錢,什麼樣的奇珍異寶才入得了他的法眼?”
臭魚說:“驚世駭俗……西周鼎?那個大鼎得有多大?幾十個狼頭帽子搬得出去嗎?”
我說:“西周鼎乃無價之寶,無價等於不值錢,因爲沒人出得起,也沒人敢要。”
藤明月說:“我也想不出,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我說:“沒別的,三個字——不想死!”
臭魚說:“不想死?生死有命,那是想不想的事兒嗎?”
我說:“你要不是不想死,還用跑到這兒來嗎?你我這樣的窮光棍尚且也不怎麼想死,好歹對付過去一天是一天,何況九伯了,你說他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不是爲了長生不死,他還有何所求?”
臭魚說:“你是不是應該承認,九伯的見識比你高明多了?你都不信,他會迷信這個?我看他要找的還是西周鼎,這年頭除了收破爛兒的不漲價,別的可都是一天一個價,錢還有個夠嗎?錢是越多越不嫌多,不是有那麼句話嗎,掙得多花得多,有座金山也架不住當成土塊一般揮霍啊,你當都跟你似的,吃碗炸醬麪還跟人家討價還價?”
他又問藤明月:“這西周鼎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一會兒看見了可別錯過!”
藤明月說:“鼎在古代用於烹煮……”
臭魚說:“合着是個鍋?”
我說:“你窮光棍用鍋,天子用的是鼎!”
臭魚說:“那也無非是個吃飯的傢伙!”
藤明月說:“周鼎多爲三足兩耳,象徵王權,當然是無價之寶。在古代傳說中,戎人打進鎬京,掠走了三件至寶,其一是西周鼎,其二是美人褒姒,其三是乾坤社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