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姑打後邊追上來,叫住張小把兒,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在擡棺入墳的道隊之中,有一個窮漢名叫王二狠子,平日裡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一貫偷雞摸狗,欠了一屁股賭債還不上。王二狠子爲了掙幾個錢抵債,充爲擡棺的槓子手,替鳳姑擡棺。他打聽到鳳姑有金銀首飾陪葬,不由得起了貪念。
以前偷墳盜墓有個講究,說是“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怎麼說呢?有風的時候適合盜墓,因爲颳起風來可以吹去盜洞棺木中的晦氣。如若明月高懸,亮同白晝,則不宜動手,容易被遠處的人看見,這就叫作“偷風不偷月”。而“偷雨不偷雪”,是說下完雨後的土比較軟,便於挖墳,下雪天寒,地都被凍住了,挖起來吃力。
當天半夜,月黑風高,剛好適合下手。王二狠子帶上鋤頭,沒點燈籠,摸黑回到墳地,刨開了墳土,撬掉大釘,又挪開棺蓋,累得他氣喘吁吁,再點起燈籠來一看,只見死去的新娘子躺在棺材中一動不動。那麼熱的天,居然也沒變臭,甚至還有脂粉的香氣,一身的金銀首飾在燈籠下亮閃閃的,看得王二狠子直流口水。
他對死去的新娘子作了個揖:“鳳姑小老妹兒,你可別怪你王二哥了,常言道得好,人死如燈滅,燈滅尚可續,人死難再生。這些個金銀首飾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還留着幹啥?倒不如給了你王二哥,待我回去之後,年年給你燒香,歲歲給你上供,應時到節地供奉你。”
王二狠子長這麼大,頭一次在死人身上扒東西,不免做賊心虛,他這話一半是說給死人聽,一半是給自己壯膽。說完話他可就動上手了,伸手去摘鳳姑頭上的金首飾,想不到他剛一動手,死了的新娘子忽然睜開眼,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別忘了有那麼句話——“虎怕活的,人怕死的”,老虎是活的嚇人,沒人怕死老虎,人卻是死的嚇人。死人一動不動倒還好說,冷不丁動這麼一下,那得有多嚇人?黑天半夜挖墳開棺,王二狠子也是怵頭,爲了金銀首飾硬着頭皮來的,心裡頭正虛得沒底,猝然見到鳳姑起屍,竟然把他王二狠子活活嚇死在了墳前。
其實成親那天,新娘子鳳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棺材之中,她又冷又怕,卻也無奈。不承想遇上王二狠子掏墳,鳳姑從棺材中出來,當場嚇死了王二狠子,也把她嚇壞了,半夜裡不辨方向,一個人到處亂走,想是老天爺開眼,讓她走到這兒撞見了張小把兒。
張小把兒可不信這套鬼話,活人在棺材裡三四天也該悶死了,可他聽完了還是不住地點頭。不信他也得點頭,不敢說不信。
聽鳳姑說起這麼一番經過,張小把兒說:“姐姐你好命大,快與我回去告知老家兒!”
鳳姑擔心嚇壞了爹孃,況且又牽扯到王二狠子一條人命,怕有官司牽連,她勸張小把兒,不如先進關去,等到安頓好了,再託人給老家兒捎封書信,從容計較不遲。
【2】
張小把兒偷眼打量這死去的新娘子,長得倒和鳳姑一樣,但是口巨眼細,身上冷冰冰的,一步一扭,有股又腥又臭的氣味,怎麼跟土皮子一樣?張小把兒心中起了疑,尋思着是不是有了道行的土皮子借新娘屍身,要跟他回家取千年赤靈芝?但是千年靈芝早沒有了,誰給的錢多賣給誰了,那可沒處找去,回到家拿不出千年赤靈芝,土皮子會不會現出原形吃人?
他越想越怕,可是不敢說破,提心吊膽地往家走。
剛一開始,張小把兒僅僅是疑心。可是行至途中住宿過夜,屋裡的燈一滅,眼前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躺在炕上,感覺有條土皮子纏在身上,讓他一動都不能動。接下來,土皮子伸出冰涼滑膩的舌頭在他臉上舔了幾下,隨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再等睜開眼時,天已大亮,鳳姑就在旁邊。這一路之上,幾乎天天如此,可把他張小把兒給嚇壞了。
張小把兒在關外聽人說過:“深山老林中的土皮子有了道行,可以變化多端,但是你要合上眼不看或是讓有道眼的人去看,土皮子仍是土皮子。”
張小把兒心知肚明,到了家逃不過一死,可不能往家走了。他有心在路上逃走,可是土皮子白天緊緊地跟在身後,半夜又纏住不放,怎容他脫身?
簡單來說,張小把兒帶着鳳姑在路上不止一日,走到了天津衛餘家大墳。張小把兒當年住在墳地旁邊的破瓦寒窯,因爲吃不上飯,不得已出去耍人兒混鍋伙,再後來到關外挖棒槌發了財,早不在這兒住了。但是他想起混鍋伙的時候,認識餘家大墳破廟中的廟祝,廟祝崔老道也是個有道法的,如果他出手,自己或許還能活命。
崔老道是個批殃榜的天師道,他一雙道眼,號稱“祥殃有準”,要問有多大本事,可以說是“略知一二”。江湖上說略知一二,那可不是謙虛。一爲陽,二爲陰,略知一二這叫“知曉陰陽”。外人聽以爲是謙虛,內行才聽得出這是吹牛。今日,這崔老道剛一出門便望見一道妖氣打遠處往餘家大墳破廟而來。他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伸長脖子等了半天,看見張小把兒正往這邊走,但在張小把兒身後跟來一條大蛇,雙目如炬,粗如米缸。
在過去來說,有道行的蛇會量人,昂首而立與人比較高低,先量人之長短,而後噬之。崔老道一看不好,誰也比不過這條蛇啊,急忙跑到破廟門前抓起一根杉篙。杉篙是削掉枝杈的長杆,三丈有餘。舊時往屋頂上放柴草或者搭架子,都用得到杉篙,隨處可見。
老道拿過這根杉篙,摘下帽子挑在上邊。民間傳說大蛇量人,其實是它在比道行高低,它的道行高過你,就敢吃你。另有一說,蛇與人比較短長,是看能不能吞得下去這個人。
崔老道想得挺好,大蛇再長也高不過杉篙,必定嚇得轉身逃走。怎知蛇身豎起,蛇頭隨他手中的杉篙往上擡,始終高過他的帽子。
【3】
崔老道慌了手腳,扔下杉篙逃進廟門。張小把兒全指望崔老道救命,卻見這老道跑了,他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也往破廟中逃。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廟,餘家大墳這座破廟本是墳地旁邊的伯公廟,說白了是座土地廟。村口和墳旁常見土地廟,蓋因土地能生五穀,黃土又可以埋人。伯公廟有大有小,餘家大墳這座伯公廟的規模也不算小,始建於明代後期,一堂兩廂,牆上有夜叉壁畫,但是年久破敗,供奉的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全沒了,屋檐上的蒿草比人還高,廟門僅有一半,想關也關不上。
崔老道陰陽皆知,卻不會降蛇。餘家大墳被鍋伙佔據之前,破瓦寒窯中還住了幾個乞丐,相傳乞丐擅能捕蛇,道行再大的蛇,乞丐首領也有法子降服,但是餘家大墳的乞丐全被鍋伙趕走了。
崔老道他本領高是高,也得分幹什麼,用得上他是“孫猴子”,用不上他就是“猴孫子”。而今遇上有了道行的蛇妖,別說理會張小把兒的死活了,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也難保全,到了這會兒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崔老道驚慌失措地逃進廟門,又往堂屋跑。
張小把兒聽到身後傳來“嚶嚶嗚嗚”的一陣抽泣,又是鳳姑的聲音,轉頭往後邊一看,卻見廟門外是一張佈滿黃鱗的扁平怪臉,口作人聲,兩隻眼好像兩隻燈籠,驚得他魂飛天外,跟隨崔老道連滾帶爬地躲進廟堂。二人返身將門頂上,坐倒在地上喘作一團。
沒等喘過氣兒來,猛聽“砰”的一聲,門板已被蛇妖撞飛。蛇妖身子尚在廟門之外,遍佈鱗片的怪臉已到了堂屋門前,它張口吸氣,一陣腥風捲至,崔老道和張小把兒騰空而起,身不由己地往外飛。
二人緊抱堂中立柱,稍有鬆緩便會落進大蛇口中,只覺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臉讓大風颳到,刀割般地疼。張小把兒眼見死到臨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記起他在關外看到過的一種奇怪的風俗。山裡人劈柴挑水時帶着孩子不方便,常將小孩放在巨甕之中,周圍抹一圈鍋底的黑灰,那是怕有蛇進去咬了孩子,皆因蛇怕油煙和鍋底灰。
他看到崔老道屋裡有鍋竈,伸手抹了滿頭滿臉的黑灰。崔老道一看還有這麼個法子,顧不得什麼臉面了,也搶上前去抹了一臉的鍋底灰。二人發覺廟門外的大蛇不再吞吸,還以爲保住了性命,豈料大蛇不再吸氣,卻張口吐霧,一陣陣土黃色的雲霧又腥又臭,涌進廟堂之中。
張小把兒和崔老道全身麻木,皮肉迅速浮腫,變得充氣一般透明,他們大驚失色,再讓大蛇在門外吹上幾口氣,非得化爲血水不可。
崔老道一閉眼,心想:罷了,老道休矣!
【4】
說也湊巧,崔老道和張小把兒命在頃刻,此時打路上走來一個人。這個人一身的五花肉,天生力大無窮,頭上扎個沖天辮兒,呆裡呆氣,雕嘴魚腮,板牙無縫,姓於名寶祿,在天津衛人稱“傻寶祿”,專盜官倉的祿米,還偷漕運的皇糧。不過到了清朝末年,打運河上過的皇糧不能跟以前相提並論了,你敢偷也沒糧食可偷,做這個行當不夠他傻寶祿餬口。這也是位窮得喝西北風的主兒,迫不得已替人跑腿兒打八岔,擡棺材、送殃榜什麼活兒都幹。
當天西頭有人發喪,主家打發傻寶祿來餘家大墳請崔老道過去寫殃榜。傻寶祿來到破廟門前,剛好看到有條大蛇一半在廟門外,一半在廟門內,他是人傻膽大不知道怕,瞧見門口有切秫秸的鍘刀,當即握在手中,兩膀用足了力氣,狠狠一刀斬在蛇身上。
蛇妖正往廟中噴吐雲霧,突然捱了一鍘刀,又驚又怒,想要掉轉頭來一口吞下傻寶祿,但是它有一半鑽進了破廟,也不能倒退而行,首尾不能相顧,困在門中掙脫不開。傻寶祿可不管那一套,使出渾身的蠻力,掄起鍘刀又往下劈,幾乎將蛇妖斬爲兩段。大蛇全身是血,轉頭從牆上出來,撞塌了半邊土牆,一頭鑽進了廟門旁的荒草叢中,轉眼間蹤跡全無。
傻寶祿傻仗義,他看崔老道和張小把兒躺在廟中全身浮腫,跑去找乞丐首領討來解藥,二人身上的浮腫這才消退。張小把兒死中得活,打算去“福聚成”擺一桌,報答崔老道和傻寶祿兩位的救命之恩。
說到“福聚成”,那可了不得,是清朝末年天津衛“八大成”之一。“八大成”是指八個大飯莊,都帶個“成”字。“福聚成”在這八大飯莊裡又是頭一大,不接散座,只辦包席,出入者皆爲達官顯貴。張小把兒到關外挖棒槌發了財,報答他們這二位,當然要去“福聚成”。
傻寶祿是個沒底兒的飯桶,崔老道也是饞鬼,誰不知道“福聚成”的南北大菜,什麼叫山珍海味,什麼叫烹龍煮鳳,他們這輩子沒吃過,聽完了口水直往下流,想去是真想去,但是去不成。爲什麼呀,因爲崔老道吃批殃榜這碗飯,自稱看殃看得準,怨煞之氣爲殃,他說他能看見,別人誰都沒見過。如今的人必定認爲,崔老道一個批殃榜的江湖術士,自稱會看殃,多半是鳥兒屁股插雞毛——愣充大尾巴鷹,若不說些嚇唬人的言語,如何能在天津衛混飯吃?這叫“話是攔路的虎,衣服是瘮人的貓”,江湖中人吃開口飯,全憑嘴皮子掙錢。不過在以往那個年頭,上至王官,下至百姓,沒有不信這個的,這叫“一處不到一處迷,十處不到九不知”。
崔老道掙扎着起了身,他說,若不是傻寶祿出其不意,在廟門斬了蛇妖幾刀,他和張小把兒焉有命在?奈何關東山的大蛇還沒死,這口怨氣不小,只怕還要找上門來報仇,那時他們三個人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聞言大駭,忙說:“我二人但求不死,全憑道長吩咐。”
崔老道說道:“既然如此,咱也別尿炕不說話——光在這兒滲着了!”
【5】
崔老道能有什麼法子,他如果對付得了關東山的大蛇,剛纔也不至於那麼狼狽。去找城中的乞丐頭子也未必降得住此蛇,想來想去,還是出去躲一躲方爲穩當。
於是,崔老道帶上張小把兒和傻寶祿,出了餘家大墳破廟往南走。往南全是漫窪野地,成片的荒草蘆葦,少有人跡。三個人匆匆忙忙走在路上,天將傍晚,忽然腥風大作,他們轉頭一看,但見身後的荒草一片片往下倒。關東山大蛇在後追了上來,不肯放過他們三人。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大驚失色,一沒想到關東山大蛇來得這麼快,二是曠野之中不比破廟,別看廟破,卻可以擋一擋關東山大蛇,如今落在漫窪野地,那可逃不掉了。
崔老道說:“你們別往後看,想活命就趕緊跟我走!”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不得已,又跟着崔老道往前跑。三個人逃到一處,但見五株槐樹,枯枝虯屈。那全是枯死的老槐樹,樹幹都空了。日暮黃昏,殘陽如血,枯死的老樹形似幾個餓鬼,既悲涼又可怕。
傻寶祿背上崔老道,和張小把兒三個人一起跑到五株枯樹下邊。崔老道告訴其餘二人,趕快上樹。張小把兒和傻寶祿一看,枯樹還沒蛇粗,又不怎麼高,等關東山大蛇過來,還不是一口一個將他們三個全吃下去?
到這會兒可也來不及多說,三個人剛上了枯樹,關東山大蛇已然追到,對着他們張開血口。三個人心寒膽裂,忽見殘陽之下涌起一團黑雲,那是成百上千的老鴉。南窪曠野,多有枯樹荒墳,老鴉奇多。關東山大蛇前半晌捱了幾刀,躲到河邊舔傷,發覺破廟中的三個人要逃,它也不顧傷勢未愈血跡未乾,在後邊緊追不捨,沒想到遇上這麼多老鴉。老鴉紛紛飛下來,狠啄大蛇身上的血肉。關東山大蛇在破廟中吐盡了毒氣,此刻同羣鴉相鬥,不免落了下風,雖然張口吞下幾十只老鴉,卻擋不住老鴉太多,再想逃可逃不掉了,有如被一團黑雲罩住,任它翻轉騰挪,始終無法脫身,轉眼間血肉俱盡,僅餘殘骨。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在枯樹上看得驚心動魄,到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崔老道帶他們逃到此處可不是慌不擇路。聽崔老道一說,方知五株槐樹形同五鬼,關東山大蛇追到這兒,剛好湊成“五鬼擒龍”的形勢,合該它氣數當盡,枉死於羣鴉之口。
待到羣鴉散去,三個人下得樹來,撮土爲爐,插草爲香,拜了一盟兄弟,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崔老道唸咒打殃,張小把兒和傻寶祿找來鋤頭,在五株老槐當中刨了個墳窟窿,用來掩埋殘骨。怎知挖出一個東西,把哥兒仨都嚇壞了!
崔老道跟他這兩個兄弟起了誓,今兒個在五株枯樹之下見到的東西,誰也不能說出去!
張小把兒是我的曾祖爺,他到關外挖人蔘的傳說,我以前聽過的只有這麼多。當然是沒完,上半部分是“張小把兒挖人蔘,傻寶祿斬蛇妖”,下半部分還有“伏虎莊夜盜烈女墳,崔老道跑城追屍”,要往長了說,也該有“陳家溝伏魔,華陽宮取寶”。
我這都是聽崔大離說的,崔大離是崔老道的後人,他說話往往誇大其詞。據我所知,我的曾祖爺是到關外挖過棒槌,也跟崔老道拜過把子,並非崔大離胡說,但是說遇到什麼妖怪,我可只聽崔大離一個人說過。那是我們平常在一起胡吹閒聊的話,他怎麼說,我怎麼聽,我也不拿他這些話當真。
我感到奇怪的是,崔大離明明說過,“張小把兒挖人蔘”之後還有一段“崔老道跑城追屍”,但是他每次說到這兒都不肯往下說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勾人腮幫子,還是覺得說出來不叫本事。
當時我可想不到,崔老道在一百年前埋下了多大的禍端,以至於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又不得不提起“崔老道跑城追屍,夾龍山伏魔取寶”這段故事。
【6】
後話不提,先說崔老道在餘家大墳批殃榜,一轉眼就過去了一百來年,改朝換代不在話下,餘家大墳也變成了大雜院兒。清朝末年,這一帶還是出了名的亂葬崗,除了墳頭就是水溝,特別不乾淨,主要是扔死孩子的太多了。
要說哪來的死孩子啊?有舊社會窮人家生下孩子養不活的,也有橫生倒長的死胎,或是打掉的鬼胎,大的小的都有,反正是多了去了,全往墳地旁邊的水溝裡扔,撿都撿不過來。因爲那會兒的人們迷信,迷信什麼?民間迷信送子娘娘有三位,頭一位送來的可以養活,第二位送完了經常後悔,第三位送的全是偷生鬼,夭折早死的偷生鬼應該扔得遠遠的。不知道是打什麼時候開始,城裡頭死了孩子就全往餘家大墳後邊的大水溝扔。
新中國成立之後,扔死孩子的餘家大墳改爲“1號公墓”,有了官稱了,俗名叫“小蘑菇墳”。20世紀50年代末遷墳動土,公墓遷到了別處,當初的墳地蓋起了許多平房大雜院兒,當年的餘家大墳破廟,先是改爲水鋪兒,往後又成了挑水衚衕的一個大雜院兒,崔老道的後人還一直住在這兒。當時我已經開始了我的“倒爺”生涯,家裡的房子給了別人,回來沒地兒去,只好住到崔大離家。
崔大離當時三十多歲,閒慣了成天混日子,東對付一頭,西對付一頭,撐不死倒也餓不着。他本來在南市筒子樓住,前幾年跟媳婦兒離了婚,如今同崔奶奶住在北屋。
挑水衚衕這個大雜院兒,二門隔開前後兩院兒,後邊是破廟改的四合院兒,前邊是50年代後蓋的水鋪。後邊人少,前頭人多,有幾家是剛搬進來的,我都不認識。進屋先跟崔奶奶說了半天話,她在我小的時候帶過我,我們兩家有幾代人的交情。這要說起來,那可沒個完了,我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兒也是所知不多。好不容易等崔奶奶唸叨夠了,老太太讓崔大離幫我收拾屋子,自己去準備切面,張羅着做炸醬麪。
我等着吃炸醬麪,想起剛纔一進院兒,看到前邊不大對勁兒。
前頭有兩家住對門,一個東屋一個西屋。我們這個坐北朝南的兩進四合院兒分成前後兩段,當中隔了一道二門,前院兒的東屋和西屋等於是東南屋和西南屋。過去老天津衛講究“有錢不住東南房”。不僅東南房不好,西南房也不好,冬不暖夏不涼,西南房夏季潮溼悶熱,東南房寒冬陰冷招風。在舊社會,有錢的人家絕不願意住這兩個死角。
挑水衚衕竈頭大院兒前邊的東南屋和西南屋,都是去年剛搬來的兩家。我從前邊經過,看見東南屋住家門楣上釘了八卦鏡,西南屋住家門楣上高懸桃木劍,想不明白這是要唱哪齣兒,降妖還是捉怪?
【7】
按輩分說,我比崔大離差一輩兒,要管他老孃叫聲“崔奶奶”。論歲數我也比他小,但是我們倆一向沒大沒小地胡論,當時我問他:“前邊兩家搞什麼名堂?”
崔大離說:“別提了,缺了德倒了黴的兩家,鬥上法了。”
我聽得一愣:“挑水衚衕真是臥虎藏龍,如今都什麼年頭了,還有人擺陣鬥法?”
崔大離告訴我,前邊住家多,幾乎每間屋都擠上三五口人,東南角房主是賣菜的三哥,剛搬進來不到半年,三哥夫妻倆下邊有個兒子,上邊還有個姥姥,不是孩子的姥姥,是三哥的姥姥。兩口子起早貪黑賣菜、賣水果,全家都是外鄉人,小孩沒戶口,也不上學,成天跟在爹媽屁股後頭賣菜。挑水衚衕全是幾十年沒有翻修過的老房子,一大家子人剛搬進來,當然要換換門板、糊糊頂棚。換門板的時候,三哥爲了便於菜筐搬進搬出,給門上多開出半塊磚的量。
他在東南屋這麼一折騰,西南屋那家可不幹了。
西南屋住的是天津衛本地人,三口之家,鄰居們管這家爺們兒叫二哥。二哥是個跑出租車掙錢的,有個兒子五六歲,二嫂子成天在家無所事事,東家西家到處串門,嗑瓜子扯閒篇兒,四處搬弄是非興風作浪。她看見對面賣菜的將門戶加寬,不由得火往上撞。
以往的人迷信,忌諱門對門。門口門口,門就是口。如果其中一家的口比另一家大,一旦湊成形勢,門大的一家會將對門一家吃掉。二嫂子急了,她讓二哥連夜換門,必須換成比三哥家大出半塊磚的門戶。您想,全是平房衚衕大雜院兒的住家,一間屋子半間炕,怎麼折騰也大不到哪兒去,多說有一塊磚半塊磚的量。
換完了門,二嫂子還不解恨,又在門楣上高懸一口木劍,按迷信來說這叫“衝門煞”,她那意思是,你不是想一口吃了老孃嗎?老孃在門前掛一口寶劍,你張開嘴先吃老孃一劍!
衚衕大雜院兒的鄰里關係,要說好,真能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要說不好,也真能恨出個仇生死。再者,個別天津人排外,看不起外地來的,管鄉下人叫“老坦兒”,是老趕的變音,有說相聲的編過一個順口溜埋汰老坦兒,說是“老坦兒進城,身穿條絨;頭戴氈帽,腰繫麻繩;喝瓶汽水,不懂退瓶;看場球賽,不知輸贏;找不着廁所,旮旯也行”,又說“天津衛遍地是錢,不能都讓老坦兒賺走”,認爲排擠老坦兒、欺負老坦兒那是天經地義。咱不能說所有的人都這樣,那是以偏概全,但是過去確實有一部分人這樣,並且爲數不少。
開出租這家的二嫂子,爲了門大門小這麼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非要跟對門賣菜的爭這口氣兒。
賣菜的三哥一家,剛開始鬧不明白門大門小有什麼講究,直至看到對門掛上寶劍,賣菜這家的姥姥也不願意了,誰肯吃這麼大的虧?鄉下人在“迷信”二字上絕不含糊,翻箱倒櫃找出一面八卦鏡,釘到門楣上。門口掛銅鏡也有講究,你過來什麼全給你原樣兒照回去。兩家算是鬥上法了,你壓我一頭,我壓你一頭,天雷勾動地火,麻花就怕擰勁兒的,爲此結下了解不開的仇疙瘩。
常言道:“天燥有雨,人躁有禍。”那個蒸籠般悶熱的夏天,天燥人也噪。賣菜的三姥姥和對門二嫂子兩家鬥法不要緊,可給我們挑水衚衕竈頭大院兒惹來了一場大禍。
可要說惹了多大的禍,真好比“安祿山日了貴妃,程咬金劫了皇槓”,這個禍惹到天上去了!
【8】
挑水衚衕的鄰居們都說三姥姥平素積德行善,老太太早年間逃荒逃到天津衛,住到破瓦寒窯之中,撿爛菜葉子度日。據說一天半夜下着雨,三姥姥正在縫補衣服,這時一個從沒見過的姑娘找上門來,說是家裡有孕婦生孩子,來不及請接生婆了,不得不找三姥姥過去幫忙。
三姥姥不是接生婆,但是在鄉下的時候也給女人接過生,看到姑娘一臉着急的樣子,她不好推辭,披上衣服匆匆跟去。雨夜天黑,不辨道路,七拐八繞來到一個去處,看到孤零零的一間大屋,有位婦人挺了個大肚子正在屋中呻吟待產。
三姥姥忙替那婦人接生,生得倒也順利,不過生下來的小孩屁股後邊長了條毛茸茸的尾巴。三姥姥心下犯了嘀咕,當面可不敢說破。先前來請三姥姥接生的姑娘千恩萬謝,雙手捧出黃豆,一把一把地往三姥姥衣袋裡塞。
三姥姥推辭道:“我來接生是爲行善,怎麼貪你這麼點兒黃豆?”當場都掏出來還給了人家。她回到家一掏衣袋,還餘下兩粒黃豆,湊在油燈底下一看,但見金光閃閃,始知遇上了狐仙,再回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路了。
有了這兩粒金子,三姥姥纔有本錢擺攤兒賣菜。這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說,在衚衕大雜院兒裡簡直是太多了,人們願意說也願意聽,卻不能當真。但是由此可見,挑水衚衕的住戶大多認爲三姥姥心眼兒好,稱得上是積德行善之人。
二嫂子在門口掛上桃木劍,原以爲佔了上風,沒想到對門的三姥姥釘了八卦鏡,舊時那叫“照妖鏡”。二嫂子讓照妖鏡照得“吃嘛嘛不香,幹嘛嘛沒勁”,這個娘們兒放起刁來,站在大雜院兒裡甩閒話,藉着數落孩子指桑罵槐,鬧了半天沒人搭理她,一生氣堵在三姥姥家門口,跳起腳破口大罵,她是撕破了臉,什麼難聽罵什麼。
三哥家兩口子都是賣菜的老實人,又是外鄉來的,窩窩囊囊不敢惹事兒。可這家的三姥姥卻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小老太太乾瘦,想當年那是紅槍會的大師姐,戰過官軍,打過東洋鬼子,不是吃素的主兒,眼裡不揉沙子,八十多歲了還腰板兒筆直。
三姥姥坐在屋裡聽見二嫂子罵到了門前,手裡做針線活兒的大剪刀可就抄起來了,佈滿皺紋的瘦臉一沉:“好個潑婦,欺人太甚,老身八十多歲早活膩了,今兒個豁出這條老命去結識她!”
左鄰右舍不能眼看着這兩家動手,崔奶奶帶着鄰居們死說活勸,連拉帶拽,好不容易勸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兩家方纔罷手,門上的木劍和八卦鏡可沒摘,一連二十幾天都還在較勁。
兩家鬥得如此厲害,倒出乎我的意料,同在一個大雜院兒住,低頭不見擡頭見,至於嗎?
我說:“老崔你在挑水衚衕那麼大面子,沒過去勸兩句?”
崔大離說:“管他們那個閒事兒幹嗎,你哥哥我還等着看熱鬧兒呢。”
老天津衛閒人多,閒人沒有不愛看熱鬧兒的,就這個看熱鬧兒的習慣,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9】
兩家鄰居爲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打架,實屬平常,我當時聽崔大離說完也就完了。崔大離得知我當了“倒爺”,他說:“有這麼好的買賣算哥哥我一個,你吃肉我喝湯都成。”
我說:“咱倆誰跟誰,我吃肉怎麼也得讓你啃兩塊骨頭,哪能讓你喝湯?不過這個年頭掙錢不易,外邊又亂,撞見歹人,沒準兒把命搭上。”
崔大離說:“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這兩下子,對付七八條大漢綽綽有餘。那真叫老太太攤雞蛋——一勺兒一個!可有一樣,不怕別的,只怕坐電甩。”
要說什麼是“電甩”?早年間,人們將飛機稱爲“電甩”,那會兒大部分人沒坐過飛機,認爲飛機是個大鐵鳥,有倆翅膀,把人塞到鐵鳥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電一甩就到了,崔大離不敢坐這個。
我們倆邊說話邊收拾好了屋子。老崔家的閒房是一間西屋,掃完房過遍水,又從崔大離家裡搬來鋪蓋。到這會兒,崔奶奶的炸醬麪也做好了,夏日裡天黑得晚,三個人搬了馬紮和板凳,坐到院子裡邊吃飯。
北方人以麪食爲主,包子、餃子、饅頭、花捲、餛飩、烙餅一概屬於麪食,但是說到吃麪,必定是指麪條,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過去老天津衛有事兒沒事兒都吃麪條,做壽吃壽麪,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過節吃好的,主食除了餃子也是撈麪。不過,遇上事兒吃的是打滷麪,而平常大多以炸醬麪爲主。炸醬麪好不好,全在炸醬上。上好的炸醬,必是“肉丁紅亮,香氣四溢”,配上掐頭去尾的豆芽菜當“麪碼兒”,再澆上過年吃剩下的臘八醋。麪條、炸醬、菜碼兒,缺了哪一樣兒也不算是正宗的炸醬麪。崔奶奶做的炸醬麪在我們挑水衚衕堪稱一絕,聞到老崔家炸醬麪的香味兒,簡直能把人的魂兒給勾走。
那天我是餓狠了,炸醬麪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崔奶奶讓我這吃相給嚇到了,直說幾年沒見,怎麼變得這麼沒出息?崔大離急忙端來一碗麪湯,讓我來個“原湯化原食”。
我這碗炸醬麪還沒吃完,崔大離又說如今到了吃黃花魚的時候,崔奶奶該熬黃魚了。
老天津衛的人口兒高、嘴兒刁,專愛吃海魚,沒人願意吃河魚。河魚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作料壓住這個土腥味,就會同時遮住魚的鮮味。如今大多飯館烹魚河海不分,全是一個味道,吃不出分別了。過去的魚也真是不一樣,一平二淨三蹋目,其中的淨就是指黃花魚,拿兩字形容,就是“鮮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爲明天能吃上黃花魚了,沒想到崔奶奶轉天要去山東。崔大離還有位大哥落在山東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孫子了,要去看孫子,這一去,少說住上三四十天。
崔奶奶在小蘑菇墳挑水衚衕住得最久,她不走還好,她這一走,可沒人勸得住前邊門口掛桃木劍和八卦鏡的兩家了。
【10】
轉天一早,我和崔大離送崔奶奶上火車去山東,回來下了過水切面,放上頭天晚上吃剩的炸醬,端起碗來剛吃了沒兩口,耳聽前邊亂成了一團。
大雜院兒前邊住戶多,晌午天熱,屋裡待不住人,二嫂子和三姥姥分別坐在自家門口。二嫂子捅爐子做飯,一擡頭正好看見對門的八卦鏡,心裡這股無名之火再也按捺不住,過去說門上的銅鏡是“照妖鏡”,她住在對門,出來進去都躲不開那面銅鏡,豈不擺明了拿她當妖怪?她家門口掛的桃木劍也讓照妖鏡給擋了回來。她再想不出別的招兒了,前幾天打算撕破臉鬧一場,結果讓鄰居們給勸住了,兩家沒動上手,但是積怨已深。此刻她火往上撞,拎起通爐膛使的火筷子邁步上前,要將對門的“照妖鏡”捅下來。
開出租車的二哥和賣菜的三哥當時都不在家。三姥姥坐在門口包餃子,一眼瞥見二嫂子手拎火筷子到了近前。她是打舊社會過來的人,當初又做過紅槍會的大師姐,起五更爬半夜,戳香頭練功夫,手中的大杆子一抖,三五條壯漢也近她不得,怎會將三嫂子放在眼內。
民國年間,多有各種“會、門、道”,紅槍會是其中之一,清朝末年鬧義和團的時候已成氣候,成員大多是莊戶人家,頭裹白巾,手持刀矛,近似於民間的練武會,打過洋兵,也搶過官府的軍糧。別看三姥姥已經八十多歲,一身武藝擱下了好幾十年,說到動手可絕不含糊,剛好手邊有擀麪杖,隨手抓過來往外一擋,早將二嫂子手中的火筷子撥在旁邊。
二嫂子雙手握不住火筷子,院兒裡地方狹窄,火筷子被磚牆撞了回來,正好磕到她的額頭上,擦破點兒皮。這下她可不饒了,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殺豬般慘叫。
我和崔大離聽到聲音不對,三步並作兩步跑出來,到前邊一看,三姥姥和二嫂子兩位,一個抓着火筷子躺在地上打滾,一個握着擀麪杖坐在那兒運氣,我們倆大吃一驚:“好麼,您二位是要華山論劍啊?”
其餘在家的鄰居此時也都出來勸解,明說是勸架,也不乏有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思在旁邊煽風點火。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他是坐山觀虎鬥,你鬥得越厲害越好。但是鄰里糾紛大多停留在口舌之爭的層面,左鄰右舍尚可勸解,一旦抄傢伙動上手了,那可要歸派出所處理。
有幾位好心的鄰居苦勸二嫂子和三姥姥,千萬別把事情鬧大了。其實兩家如果說好了同時摘掉門口的木劍和銅鏡,不就什麼事兒也沒有了,犯不上打架。又有人看見是二嫂子拎了火筷子先動的手,告到派出所她不佔理,況且三姥姥八十多歲快九十了,你說她把二嫂子揍了,派出所的人也不信不是?
二嫂子發作不得,一肚子邪火沒處撒,打電話叫開出租車的二哥回家。她恨得咬牙切齒,找出條麻繩搭在房樑上,聲稱要上吊變鬼,掐死對門一家四口。
開出租車的二哥一向懼內,怕老婆也怕丈母孃,他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對付他是真管用。問題是對門的三姥姥也不好惹,打不打得過先倆說着,你找上門去跟人家動手,三姥姥那麼大歲數,一旦打出個好歹兒來,你不得給人家償命嗎?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不能動手,又不能讓賣菜的老坦兒這麼欺負,除非想個高招兒出來,破了對門的八卦鏡。
如果能想出法子,早該想出來了,比方說同樣在門楣上釘一面八卦鏡,你照我我照你,至多鬥成個平手,如何分得出高低勝負?
二嫂子爲人迷信,打聽到挑水衚衕住了一位“瞎話張”,名叫張有本兒,懂得看陰陽風水,她先到點心鋪拎了盒綠豆糕,匆匆找上門去請教。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您聽“瞎話張”這綽號也該猜出這是個什麼人。“瞎話張”說他爹是位陰陽先生,實際上他爹只是個在馬路邊念報紙的。舊社會那會兒,識文斷字的人很少,平頭老百姓裡,一百個人當中有九十九個半是文盲。他爹也認不全報紙上的字兒,多說認識一半,連蒙帶唬,外帶自己胡編,添油加醋將報紙上的文章念得聳人聽聞,比如報紙上寫“有一女子投河自盡,沒有找到屍首”,短短几個字的簡訊,從他爹嘴裡說出來翻雲覆雨:“海河中淹死一個人,在原地打撈不到屍首,因爲早讓河水沖走了。這會兒應該到高莊泥窩去找,海河在高莊有個大拐彎,浮屍到了那個大拐彎一般就過不去了。再有一個,河中的浮屍,男的臉朝上,女的臉朝下,無一例外,爲什麼呢?女屍奶子沉,男屍屁股沉,不信您上河邊看去……”扯起來都沒個邊兒了,比擺野攤兒說評書的還能瞎掰。
那時候還真有許多半個大字兒不識的閒人,願意掏錢聽這套胡說八道。雖說是馬勺兒上的蒼蠅——混口飯吃,但是憑他一張嘴能養活一大家子人,可也不簡單。過去有那麼句話,說是“五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練不好一張嘴”,可見會練的不如會說的,那叫本事。等傳到“瞎話張”這輩兒,胡說八道的本事比他爹還要加個“更”字,由此得了“瞎話張”這麼個外號。
二嫂子找到“瞎話張”訴苦,說她家對門賣菜的不安好心,在門楣上釘了一面八卦鏡,照得她們一家三口擡不起頭,提起來是一天二地的仇、三江四海的恨,她懇請“瞎話張”支個高招兒,怎麼做才能把對門的照妖鏡壓下去?
“瞎話張”自稱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天下的事,只要你提個頭,沒有他不知道尾的。別說陰陽宅風水了,即便是諸葛亮、姜子牙在世,也沒有他這般計策,對付個賣菜的老坦兒算得了什麼?不過他看二嫂子只拎來一盒綠豆糕,而且還是最便宜的,心裡不情不願,兩眼一翻,來了個金魚望天,嘬牙花子說:“綠豆糕太膩,不喝茶沒法吃,但餘走腎喝不了茶,早起喝牛奶,臨睡喝紅酒,沒有羶味兒,沒有腥味兒,一水兒的品味,配上綠豆糕那成什麼味兒了?”
二嫂子明白“瞎話張”的意思,答應只要能把對門的照妖鏡擋住,往後少不了他的好處。
“瞎話張”眼珠子一轉,給二嫂子出了個主意,他說:“一個賣菜的會在門楣上釘八卦鏡,能想出這麼個高招兒來,怕也不是等閒之輩。高明歸高明,可也得分跟誰比,在餘面前,那是王老太太碰上玉老太太——還差了那麼一點兒。你按餘的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壓死對門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