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傳盤古開天闢地,混沌初分,始有陰陽二氣,化爲伏羲和女媧。伏羲畫卦,女媧捏土,有巢避獸,燧人取火,禹王治水,武王伐紂,此後朝代更迭,萬事萬物有生有滅,皆在生死輪中。佛道之說是因果生死輪,別的宗教也有別的說法,說的可都是一個意思。
在佛道傳說之中,生死輪是一個六道組成的圓形巨輪,由神佛掌控。三界六道,一切衆生,萬千命運,十方因果,全在生死輪中。生死浮沉,不可逆轉。實際上人鬼仙佛,誰都看不到生死輪,不僅看不到,也摸不到推不動,只有天地玄黃之外的九頭蟲可以來往三界。相傳九頭蟲身上有一個頭是真的,一旦有人打掉它這個頭,可以迫使它推動生死輪,顛倒乾坤。世人皆有一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躲過九死十三災,當得了地仙,但是跳出三界生死輪,那才能成大道。
我對臭魚說:“九伯帶領吳老六等人來到這裡是爲了找九頭蟲,他要逃出生死輪,改變因果命運。可他一槍打掉其中一個人頭,卻不是九頭蟲的真身。如果是這麼想,倒也想得通了。”
臭魚說:“他的死活不打緊,咱們仨還出得去嗎?”
我說:“生死輪中的結果只有一死,只不過咱們三個人的結果還沒出現,所以困在生死輪中了。等到咱們全死了,結果纔會成爲事實。我不知道我這麼想對不對,好比扔骰子,點數不同死法不同,你手中只有一個骰子,扔下去不論是什麼點數,也只是這一個骰子。當然,假如你一直握住骰子不擲,同樣是選擇之一。你可以不做出選擇,因爲等死也是一種選擇。幾次過後,沒死的人會被從因果中抹去。”
臭魚說:“那也太不人道了,怎麼左右是個死?咱可是誰也沒招,誰也沒惹,憑什麼不能等咱七老八十,吃什麼都不香了,幹什麼都沒勁了,看見大姑娘都不動心了,到那會兒再死不成嗎?”
我說:“那是你我說了算的嗎?再說咱倆可不是誰也沒招,誰也沒惹,犯了殃了,倒黴全是自找的。你我死不足惜,可不該有不相干的人送命。”
臭魚說:“要有法子那還說什麼,這不是沒招兒了嗎?”
我說:“按我所知的生死輪傳說,法子不是沒有……”
臭魚說:“還有什麼招兒?不怕有招兒,只怕沒招兒,但凡有條道兒走,上刀山我也豁得出去!”
我說:“僅有的一線生機,是打掉九頭蟲的真身,改變命運的結果。”
臭魚說:“如同九伯那樣,打那樹上的人頭?”
我說:“要搶在九伯之前,但是隻有九分之一的機會!”
臭魚說:“九個頭之中選一個?只有一條活路,其餘全是死路?但是我看那幾個人頭,長相雖有不同,可都是面目詭異,如何從九個之中找出一個?閉上眼亂蒙?”
我說:“別的可以撞大運,在這兒可不敢,選錯了命就沒了。”
臭魚說:“九分之一的機會,把握可不大……”
我說:“我看不是把握不大,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2】
臭魚說:“別這麼沒底氣,九伯他是怎麼選的?”
我說:“雖然他說人話不幹人事兒,但是見識過人,並非你我二人可比,事關生死,他不會輕易下手。之前不知打了多久的算盤,但是到頭來,他還是失手了,這說明什麼?”
臭魚說:“說明想得再周全,也跟撞大運沒兩樣!”
我說:“不是跟撞大運沒兩樣,他還是想得不夠周全。”
臭魚說:“你能比九伯想得周全?”
我說:“八個我也不成,何況是臨時抱佛腳。”
臭魚說:“你都不成,我更甭提了,耍胳膊腿兒我可以上,撞大運還得是你!”
我說:“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混到這個地步,還敢撞大運?”
臭魚說:“那也比我好啊,我可沒走過一天的運,一世走背字兒。”
我說:“要說走背字兒,你可趕不上我一個大腳豆,咱倆是一個不如一個,指望不上撞大運。”
臭魚說:“不撞大運,如何從九個人頭中找出一個?”
我近乎抓狂,如今被逼入了絕境,站在沒有退路的懸崖邊上了。
我們倆正在這商量,忽見火光晃動。擡頭一看,吳老六等人手持火把槍支,正往前走。我們沒動地方,死去的人怎麼又出來了?我轉頭去看身後,腦子“嗡”了一聲,心裡涼了半截。昏死的藤明月不知幾時站了起來,她雙目發直,徑往發光處走去。
沒等我們回過神兒來,吳老六等人都已張口咬住了果子。我和臭魚大驚失色,還沒追上去,那些人又成了乾屍,藤明月也在其中。我霎時間心灰意冷,不過我們還有九分之一的機會改變結果。但見幾個人頭在霧中若隱若現,躲在一旁的九伯也跑了出來。我無暇思索,讓臭魚擋住九伯,撿起吳老六掉落的杆兒炮對準了其中一個人頭,卻不敢摟火。我們現在如同走到懸崖邊上,又伸出了一隻腳。我全身都在發抖,這一槍打出去,打不到九頭蟲的真身,我們也活不成了。九個面容詭異的死人臉,看來沒什麼大的分別,我怎麼知道哪個是真身?
僅憑撞大運,撞得上九分之一的機會?以九伯的爲人,他當然不會撞大運。不知他怎麼找到的目標,但是他能想到的一定都想到了。別說我不知道怎麼分辨九個人頭,即便我知道九伯使用的方法,結果也不會好過他,至多同他一樣。況且在瞬息之間,我看這九個人頭都看不過來,怎麼找得出其中之一?
九個人頭中只有一個是真身,除了撞大運之外,沒有可行的方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用槍對準一個人頭,摳住扳機的手指發顫,硬生生停了下來。樹上的人頭,有的往前湊合,有的往後躲閃。我猶豫不決,無法做出選擇,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3】
臭魚上前阻擋九伯,一棍子打掉了對方手中的杆兒炮。九伯可也不白給,下手又黑又狠,專往襠裡招呼。他同臭魚二人扭打在一處,怎知杆兒炮掉落在地上。炮手用的土製槍支是仿獵槍造的,沒有保險,很容易走火。不知怎麼打出一槍,槍彈擦着九伯的頭皮飛過去,正中樹身,嚇了他一跳。臭魚手上一用力,勒斷了他的脖子。九伯雙目圓睜,身子軟塌塌地倒了下去,到死還盯着九頭蟲。
我見臭魚得了手,可不知道那一槍打在樹上,會有什麼變故。擡眼看去,但見樹上的一個人頭伸過來,臉上絕無生氣,有如一張人皮,在我面前發出怪叫之聲,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同時在被槍彈擊中的樹窟窿中,有幾條“仙蟲”飛了出來,轉眼落在我身上。我心中一寒,生在何處死在何處,皆由前定,非是人力可以扭轉,此番有死無生,我好歹打掉一個人頭,九死一生至少還有一搏。想到這兒,我立即將槍口對準了一個人頭,可是手指摟到一半,又強行忍住了。
閃念之間我猛然想到,佛道傳說中,都說到生死輪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可不是九分之一,也沒說九頭之一是真身。九伯雖不仗義,但他的死卻讓我放棄了找出九分之一的念頭,因爲根本找不出來,找得出他也不用死了。九個頭之中沒一個是真的。九伯狡詐了一輩子,卻誤以爲九個頭中有一個真的,因此而送命。
轉念之間,臭魚扔過來一根火把,我在火把上滾過去,趕開了落在身上的兩條“仙蟲”。臭魚大聲叫我動手,他這一張口,立時有一條“仙蟲”飛了過去。臭魚大驚,抱頭奔逃,他的兩條腿怎麼也沒有“仙蟲”來得快,性命只在頃刻之間。我藉着火光,看到不起眼的樹根上似乎有個人臉,那多半是九頭蟲的真身。我當機立斷,端起杆兒炮對準了樹根。那個死人般的怪臉忽然顯出驚恐之狀,發出淒厲無比的慘叫聲。我本以爲九頭蟲渾渾噩噩,沒想到這東西還有意識,它也怕死嗎?
佛道傳說中的生死輪上,有一個青面獠牙的神怪,頭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張口咬住巨輪,同時用雙手握住兩側,暗指命運不可逆轉。輪中爲六道輪迴,只有神佛在輪轉之外,神話中是如此形容。是不是宗教迷信,那全看你怎麼想了。
【4】
生死輪上的九頭神,可能是一個更高維度的存在,時間空間對它來說自有形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付得了這個東西,反正是置之死地全力一搏。我正要一槍打掉那個人頭,但在淒厲的慘叫聲中,樹上黃玉般的枯葉突然“嘩嘩”往下掉。枯葉卻似活的一般,其中一片掉落在我手背上,立時咬穿了一個窟窿。紛紛落下的枯葉,直如一羣扁平枯黃的蟲子,所過之處,留下一個個黑洞。我急忙往旁翻滾,避過落下的枯葉,不顧手上血如泉涌,對準人頭開了一槍。只聽“砰”的一聲響,我如同被一波潮水往後推開。周圍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一兩秒鐘。
我的動作似乎也停了下來,愣了一下。我發覺我仍端着槍,杆兒炮中的彈藥還在槍膛內,心中莫名其妙,又對樹上的人頭扣動了扳機。但聽“砰”的一聲槍響,只覺一波潮水涌過來,又將我推了一下。我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槍支,彈藥還沒出膛,再次用力扣動扳機,彈藥還是沒有打出去。
我心想:啞火了不成?但是剛纔的槍聲,以及肩膀上感受到的後坐力仍然留在我身上,可是彈藥還在槍膛中。爲什麼會這樣?
我雖然不確定發生了什麼,可我能感覺到,應該是九頭神在作怪。爲何我兩次扣下扳機,卻沒有任何結果?那種被潮水往後推開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兒?是不是九頭蟲感覺到了威脅,在我開槍的一瞬之間,它讓時間倒退了一兩秒鐘?甚至還要短,也就是槍響的霎那之間。我感覺無比絕望,之前好幾次站到了懸崖邊上,幾乎墜落無底深淵,我都收住了腳。但這一次,可真是掉進了萬劫不復的絕境,我們完全沒有機會對付九頭蟲。
落到絕望的盡頭,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幾乎要吐出血來。生死輪上的九頭蟲,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一萬倍。你也許可以找出它的真身,但是沒有任何機會打到它,十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沒有。它一旦感到情況不對,會立刻讓時間倒退。
九頭蟲如同佛道傳說中所說,頭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可以任意掌控時間。進來的幾十個人,只有我和臭魚還活着,這個結果不會再變。我們二人身在塵世,如何對付轉動生死輪的九頭蟲?僅有的機會,是打掉它的真身,可它會發覺你的行動,並且讓時間倒退,一切有可能危及到它的結果,都會被它抹掉。
臭魚撿起地上的火把,亂揮了幾下,驚退“仙蟲”,然後他又跑上前來搶過杆兒炮,要打樹根上的怪臉,可是剛一摟火,我們又感到自己被一波看不見的潮水推開。臭魚一臉的驚愕,低頭看他手中的槍支,彈藥仍頂在膛上,他同樣發覺時間向後倒流了一兩秒鐘。或許是我們在挑水衚衕裡分別吸進不少飛灰,可以感覺到這一變化,也因此更爲絕望,別說擊中九頭蟲,接近它的可能都不存在。
【5】
我心想:不好,之前還是站在懸崖邊邁出一條腿,如今可是完全掉了下去!
臭魚扔下杆兒炮,他用火把擋住“仙蟲”,但是顧得到頭顧不到腚,又撐得了多久?我正想撿起火把去幫臭魚,突然看見樹上幾個面目詭異的人頭皆是目光空洞,而樹根上的怪臉,則有兩個黑眼珠子。我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它看到了我們的行動,才讓時間倒退?而且它只能讓時間倒退一到兩秒?如果它的能力僅限於此,我們也許還有機會與之周旋!可是說來容易,我們如何避得過九頭蟲的目光?又如何在打到它之前,不被它發覺?
我心念一動,招呼臭魚分頭行動,分別繞到九頭蟲兩邊。它只有一個頭是真身,一個頭看得了這邊看不了那邊,不可能同時看到兩個方向,我們倆總有一個人可以得手。我繞到一邊,見九頭蟲的目光盯住了臭魚,沒往我這邊看,還以爲這次可以得手了,怎知樹上的九個人頭,竟也看得見人。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從屍山中掙脫出來,伸出上邊的九個人頭,口吐黑氣。其中一個人頭張開大口咬過來,我趕緊往後退,只慢了半步,手中的槍支僅剩下一半,前邊一半讓人頭一口咬到,也沒聽到聲響,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連退幾步,立足不穩,剛好跌坐在九伯的身旁。他斷了脖子橫屍在地,兩個眼珠子仍然瞪着,到死也不閉眼。我急於起來,不敢向他多看。此時九頭蟲破土而出,要將餘下的活人一口吞掉。它這一動,地面塌陷下去一個大窟窿,下邊一片明亮。不知是什麼東西,在巨木之中發光。
生死輪上的九頭蟲受到驚動,原來洞底另有去處。我和臭魚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身不由己地墜落了下去。但見洞底明亮如晝,竟有大片發出幻光的奇花,浮在半空的塵埃,都是一個個發光的顆粒。巨木沉埋多年,早已成爲化石,洞底卻又長出一大片幻光浮動的花海。可見戎人關於“不死之木”的傳說,並非虛妄。不知何故,枯死的倒木之中,生氣仍然不絕。
我們從高空落下,看到幻光浮動的花海,不覺看得呆了,實爲平生未見之奇,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直至越墜越快,我忽然意識到,這麼掉下去,那還不摔成了肉餅?
這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我們已經落到洞底,只覺落在一塊厚厚的墊子上,涌起了一片光塵。我和臭魚掙扎起來,皆是暈頭轉向,身上沾滿了幻光花。臭魚手中的火把也滅了,他到處找掉下來的杆兒炮和彈藥。我定了定神,舉目一看,但見幻光花海當中立有一塊巨碑。說是石碑,也不過是塊平整的巨石,高可數丈,聳立在洞底。我扔下手中的半截槍支,抹去覆蓋在上邊的塵土,四面全是內容詭異的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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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犬戎祖先的傳說,我曾聽藤明月說過不少,又在地宮中見得多了,倒也看得出石碑上的內容。戎人沒有文字,向來以巖畫記事。洞底石碑上的巖畫,有天將飛火埋住巨木的場面。枯死的倒木之中,又生長出幻光花海,引來了九頭神。屍戎首領將九頭神困住,聲稱獻出奇珍異寶的人可以登上不死之樹昇天。大多戎人不明真相,不明不白地當了活祭。可是活祭的人一次也不能進去太多,否則九頭神會顯出真身,吃盡洞底的瑞氣,它要走可沒人擋得住它。我看了幾眼,洞底石碑上全是戎人祖先的古老祭祀儀式,十分古怪,很多內容我也看不明白,不過大致上是這麼個意思。
看來我之前想得沒錯,戎人傳說中的不死之木,應該是指深埋地下的倒木,而不是困在這兒的九頭蟲。
臭魚撿到兩支掉落的杆兒炮,他裝上彈藥,過來對我說:“你對着石碑想什麼呢?不打算逃命了?”我還想再看石碑上的內容,出是出不去了,要死也死個明白。可是一擡頭,我看見九頭神正繞壁而下,幾個人頭張開大口,將所過之處的幻光花全部吞下。
巨木深處的幻光花海,如同千百條根鬚撐起的大殿。如果說樹根是大殿的橫樑和掛檁,乾屍即是上邊的瓦片。此時殿頂塌了一個大洞,洞口在持續擴大,乾屍紛紛落下,一片接一片,多得驚人,數都數不過來。九頭神在壁上繞行,它經過之處,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跡。黑痕越來越長,但距離石碑尚遠。不過,成千上萬的乾屍有如風中墜葉,大多掉落在了石碑周圍。
臭魚上前摸了摸石碑,自言自語道:“他大爺的,太懸了,誰在下邊放了塊大石碑?如若掉下來一腦袋撞上,豈不撞回姥姥家去了?”他又問我:“你看了老半天了,石碑上有出口嗎?”
我一邊裹紮手背上的窟窿,一邊對臭魚說:“這是戎人祖先祭神的內容,還有些我看不明白,似乎是說……掉下來的人全成了餓鬼?”
臭魚說:“那有什麼可奇怪的,你想啊,掉下來的人即便沒摔死,也會困在洞中出不去,又找不到東西吃,一來二去,還有不餓成鬼的?”
我認爲臭魚說得也不是不對,可這幻光浮動的花海雖然亮同白晝,卻讓人感到格外詭異,除了巨木外邊的幻光花,再沒任何活的東西。我們又不會飛,下來容易,上去那可難了。等到九頭神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臭魚抹了抹頭上的汗,他說:“此處這麼熱,寒泉之下只怕是火海了!”
我也感到口乾舌燥,忍不住想將魚皮衣扒掉,低頭看了看腳下,對臭魚說:“你我對付不了九頭神,生還已是無望,再也吃不上炸醬麪了,如果拼個同歸於盡,那也算夠本了。”
臭魚說:“你是豁得出去,可你真敢閉眼往火坑裡跳,咱也下不去不是?”
我還沒答話,臭魚忽然又說:“你看石碑上的人是誰?”
我按他所指看去,見石碑上邊趴了個人,腦袋耷拉下來。那是跟我們一同掉落下來的九伯,他脖子斷了,又掉在石碑上,身子朝上臉朝下,已經摔得沒了人形。
臭魚說:“九伯,再叫你一聲九伯,想不到你也有這個下場,真是黑鬼掉在麪缸裡——白鬼了……”
【7】
話音未落,石碑上的九伯突然動了一動,摔扁的腦袋在脖子上轉了過來。
我和臭魚大駭,哪有人頭在脖子上打轉的?他的脖子斷了或許還能掙扎一時,腦袋撞在石碑上,撞扁了一半,他怎麼還能動?
一驚之下,九伯已從石碑上下來,斷掉的脖子似乎接上了,他轉過摔扁的半張臉,伸出雙臂,對我們撲了過來。
臭魚連忙端起杆兒炮,對準他的腦袋扣下扳機。猛聽“砰”的一聲槍響,九伯的頭立刻被打成了碎片。可那無頭屍身仍然晃來晃去,兩手到處亂抓,撓在石碑上,指甲都折斷了。我和臭魚更爲吃驚,他的頭都沒了,居然還沒死嗎?
我們見沒了頭的九伯在石碑前亂撓,都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我怕讓這個沒了頭的死人撲住不放,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可是,不知是什麼人伸出一隻冰冷乾枯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腳。我只覺對方怪力無窮,五指如鉤,幾乎將我的腳脖子捏斷了,急忙拔腿擡腳,卻掙脫不開。
我心下吃驚,轉頭看過去,竟是身後一個乾屍伸手拽住了我的腳。掉下來成千上萬的乾屍,落在幻光花海之中,竟又動了起來。不只是摔扁了腦袋的九伯,剛死不久的吳老六和藤明月,幾十個土匪,還有死了千百年的戎人,只要碰到幻光花,又生出血肉,全都活了過來。古代傳說中的“不死之木”可以讓人長生不死,但會變得不分善惡。幻光花正是不死之木的果實,掉下來的乾屍,全在幻光花海中變成了餓鬼。
我和臭魚沒事兒,這可能還是我們身上“仙蟲”的原因,只是全身上下沾滿了發光的塵土。剛一愣神,那個拽住我腳脖子的乾屍已經抱住了我的腿,張開大口咬下,驚得我毛髮直豎,一身的汗都成了冷汗。
臭魚手疾眼快,他手中的杆兒炮剛摟過火,還沒來得及再裝上彈藥。百忙之中,他倒轉槍托,塞到那乾屍口中。他又摘下背上那支桿兒炮,一槍打掉了乾屍的人頭。我拔出腿來,撿起乾屍咬住的杆兒炮,接住臭魚扔過來的彈藥,迅速裝進槍膛,隨即擡頭看向四周。我見到周圍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蜂擁而來的乾屍何止成百上千,簡直數以萬計,皆如掙扎在黃泉中的餓鬼,猙獰可怖,放眼這麼一看,恍如置身在屍海之中。
九伯的無頭屍身尚有血肉,早已讓那些乾屍撲住,一瞬間扯成了碎片。我和臭魚心寒膽裂,手中僅有兩支桿兒炮,幾十發彈藥,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那麼多幹屍。乾屍的臉都跟樹皮一樣,但是剛死的那幾十個人身上裝束不同,大多有狼頭帽子,還是能看出兩者有別。臭魚一槍打中一個背有炸藥的乾屍,登時炸倒了一大片,可是後邊的乾屍有如潮水決堤,又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
【8】
幻光浮動的花海之中無路可逃,只有那塊石碑的位置較高。我們倆無處可逃,不得已攀刻痕登上石碑。我們居高臨下,接連開槍,將爬上來的乾屍一個接一個打落下去。臭魚撿來的幾十發彈藥,轉眼告罄。我們被迫將杆兒炮當棍子用,對準爬上石碑的乾屍頭部使勁打去,掄不了幾下,兩支桿兒炮均已折斷。上萬乾屍圍住石碑,你推我擠,在一波接一波的衝擊之下,石碑竟讓它們推得晃了幾晃。
我們感到腳下搖顫,在石碑上站都站不穩了,只好趴下身子,緊緊抱住石碑,生怕掉下去。放眼所及,我們周邊全是伸手張口的乾屍,密密麻麻不計其數。我看臭魚臉如死灰,想來我的臉色也同他一樣。但覺石碑晃動加劇,洞底變得灼熱難擋,石碑下涌出暗紅色的岩漿,周圍的乾屍落在岩漿中立即起火,冒出一縷縷黑煙,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
原來石碑處在地脈上,忽然間一股熱流噴涌,將石碑推上了半空。我們抱住石碑不敢放手,覺得全身上下都起了火,有如騰雲駕霧一般。石碑眨眼間到了洞頂,上升之勢已盡,又往下掉落,但是被粗如巨龍的樹根擋住了,一時懸在洞頂。石碑晃動不定,搖搖欲墜。岩漿翻滾噴涌,不住往上升起,巨洞化爲了一片血腥的暗紅色。
我和臭魚的頭髮眉毛上全是火,洞中的幻光花海,全部被岩漿吞沒。二人命在頃刻,雖然看得見上邊的洞口,奈何無法上去。
正在洞頂吞吃幻光花的九頭蟲,也怕灼熱無比的岩漿,它的幾個人頭齊聲慘叫,快速逃向洞口。我見九頭神從石碑下經過,心想,它在倒懸的樹根上如行平地,我們除非也能這樣,否則只有落下火海。不住上涌的岩漿有如萬千火蛇亂竄,很可能不等掉下去,我們就已經燒死了。我們有死無生,好歹拽上九頭神,拼個同歸於盡。有了這個念頭,我立即去推擋住石碑的樹根。臭魚見狀,明白我是要推落石碑,將下邊的九頭神打入火海。他發起狠來,後背頂在石碑上,兩腳攀住樹根,全身筋突,咬牙切齒使出了全力。由於石碑上太熱了,他背上的魚皮衣都黏在了上邊,那也理會不得了。石碑只是邊角被樹根擋住,樹根上也起了火,二人這麼一用力,樹根從中斷開,巨石登時落了下去,砸到九頭神。在它的慘叫聲中,它的身體連同我們,一同墜下火海。
我感到石碑撞到了九頭神,隨即下墜,閉上雙目等死,可是忽然有股看不見的潮水又將我向上推去,時間退回了石碑撞到九頭神的一瞬。看來九頭神發覺不對,再次將時間倒退了一兩秒鐘。可是倒退的時間太短,剛退回去,它又讓石碑撞到,再次掉入火海。
我心想:它可以讓時間退回撞上石碑的一瞬之間,可是已經無力改變石碑落下的結果,即使再重複一萬次,它也會落進火海,畢竟不能顛倒乾坤。它再怎麼厲害,還不是得跟我們一同死在火海之中?
怎知那幾個人頭齊聲慘叫,石碑四周一片漆黑,飛騰的火蛇都不見了。
【9】
周圍一片死寂,無聲無息的時間持續了不到一秒,石碑前邊發出一聲巨響,不知撞到了什麼東西。我和臭魚從石碑上摔落在地,一摸身邊,並無岩漿,眼前漆黑無光,什麼也看不見。我和臭魚,以及九頭神的身上,都沾到了幻光花,花還在放出少許光亮。我強忍痛楚,心想:我們已經死了不成?那倒比我想得快多了!
我們打開頭燈,光束所及,是一尊四足方鼎,獸足夔紋,是那尊西周鼎,周圍盡是有龍形頭飾的枯骨。石碑倒在一旁,九頭神壓在下邊,正要掙扎出來。我立時明白過來,九頭神在墜落下去的一瞬間,將我們帶到了戎人供奉周鼎的大殿之中。
我見石碑下的九頭神尚未掙脫出來,可是我已放棄了攻擊它的念頭,過去也沒用,我們根本不可能碰到它。臭魚還想過去拼命,我急忙拽住他,等九頭神出來,可別想再走了。它的幾個人頭看得到四面八方,你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它,不是拼個你死我活的問題,撞上它只有一死。
二人跑上石階,只聽慘叫聲在身後傳來,打破了地宮中的沉寂。戎人古墳中的甬道,對九頭神而言過於狹窄,它卻捨不得我們身上沾的幻光花,幾個人頭張開大口,吞掉擋路的亂石,在後邊追了上來。
甬道中的石塊不住塌落,我們二人疲於奔命,強忍全身燒灼的痛楚,一步步捱上石階。全憑一股狠勁兒支撐,勉強逃到佈滿獸面紋飾的西周宮殿,頭上腳下,身前身後,全是巨大誇張的獸面。我渾身上下,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來。無邊的絕望正將我們吞沒,往前跑也跑不出去,頂多跑到二老肥摔死的地方,沒有繩子可上不去,上去了也得凍餓而死,落在絕境之中,終究逃不過一死,生死我已經不在乎了,可怕的是死得沒有任何價值。
我們絕望之餘,誰也跑不動了,只好倚在壁上喘幾口氣。不承想九頭神來得好快,我正喘粗氣,忽聽到慘叫聲近在咫尺,心下一驚,正要轉頭去看。臭魚已發覺情況不對,用盡全力推了我一把,他卻讓九頭神一口吞了下去。
【10】
我讓臭魚推得往前跌倒,躲過了一死,但見臭魚讓九頭神吞掉,不由得急怒攻心。進到古墳中的幾十個人,僅有我一個還活着。臭魚、藤明月、涅涅茨人,包括九伯、吳老六、大老肥、二老肥等人,一個接一個慘死,他們的臉在我眼前,走馬燈似的掠過去。孤獨比絕望更爲可怕。
我咬緊牙關,又生出一股氣力,手腳並用,攀到地宮上層,進了西周宮殿。戎人古墳中的前殿是獻出珍寶的祭壇,那些供奉出財寶的戎人會被祭司帶到下層大殿,引到巨洞中活祭。沒進來過的人,不知大殿在下邊,多半會選擇往甬道中走。可這按偃師古卷造的宮殿,每往前走一步,時間流逝的速度便會加快一倍。火把點上就滅,乾糧吃到口中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壞了,可能只是錯覺。但是九頭神並非無形無質,它也有意識,會讓西周宮殿中的錯覺困住。
我想是這麼想,可並無把握,也不知之前的崩塌是否對西周宮殿造成了破壞,但是走進來立時感到毛骨悚然。走不幾步,頭燈就滅了。我身上沾到的幻光花還在,借熒光看看手錶,時針轉得飛一般快。
後邊的九頭神也發覺到這地方不大對勁兒,幾個人頭上的怪臉不住左顧右盼,正要退出西周宮殿的通道。我摸出懷中的短刀,刀尖向下,轉身扎向九頭神身上的人臉。九頭神在受到驚嚇之時,雖然能使時間倒退一兩秒鐘,但要讓它看到才行。雙方位置一前一後,我的時間比它快了幾乎一倍。它還沒看到我的舉動,我手中的短刀,已經狠狠插在了人頭上。一刀下去,直沒至柄。只聽它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令人毛骨悚然。刀子往下拖動,樹身劃破了一道口子,裡邊竟有許多赤紅的蟲卵。
我不敢放手,緊緊握住刀柄,被它拽進了一股巨大的洪流之中,感覺一切都在飛速倒退,生死輪倒轉了起來。我全身無力,握住刀柄的手漸漸鬆脫,終於掉了下來。九頭神落下一個蟲卵,轉眼不知去向。我只覺身子不住下墜,張口大叫卻發不出聲,忽然撲倒在地,身上的冷汗已經溼透了。我好不容易掙扎起來,不知身在何處,猛地發覺身後有人,而我正好踩到了他的腳上。那人慘叫了一聲,從黑處走出來,居然是張有本兒。張有本兒說:“黑燈瞎火的,餘當是誰踩了餘一腳,敢情是餘本家兄弟。賢弟你今兒個是氣色不好,還是臉越長越白?要不是抹了什麼了?”
我心裡頭一掉個兒。之前跟崔大離和臭魚挖出明朝女屍,我和臭魚吸進飛灰;蒼松嶺林海遇上藤明月;爲了活命,我們又從狍子屯出發,由撿到西周玉刀的涅涅茨人帶路,穿過老黑山大冰原;而後,我們下到上古巨木形成的洞窟之中,遭到土匪和猛犬的追擊;之後又誤入西周宮殿,直到發現戎人供奉的“九頭神”,吳老六等人全掛在樹上成了乾屍。九伯、吳老六、大老肥、二老肥、官錦、涅涅茨人、藤明月,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和臭魚落在了幻光花海中,見到上萬乾屍活轉過來,又因推動石碑,使得巨洞陷入了一片火海,然後臭魚也死了。我將九頭神引到西周宮殿,在千鈞一髮之際,一刀戳中了它的真身。可是現在,我怎麼又回了挑水衚衕?
千思百緒,同時涌上心頭,可是隨着回想,記憶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怎麼抓也抓不住。我想這可能是我轉動生死輪,改變了因果,緊接着連這個念頭也沒了。一轉眼,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心中一片茫然。
我面對張有本兒,愣在當場,不知該說什麼纔好。我只記得我正和臭魚、崔大離在屋中打牌,三個人剛打到一半,趕上衚衕中停電,崔大離打發我出來買蠟燭。
崔老道還是人稱“殃神”的倒黴鬼,西南屋從來沒有埋過什麼東西,對門的三姥姥也只是個賣菜的,還有些人我這輩子根本沒見過,好像全是上輩子的事兒,是誰我也不記得了。
生死輪倒轉之後,世上沒有了九頭神,但在大唐貞觀年間,唐軍西征吐谷渾,途中見到一個還沒長成的肉蟲,不過那又是後話了。
代後記:天下霸唱與他筆下的奇妙世界
接觸霸唱先生的作品之時,我還沒開始寫作,對於網絡文學也不甚關注,總覺得網絡文字大多隻是“段子”而已,畢竟那時的網絡文學作品,無論從質還是量,都很難與今時今日相比。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鬼吹燈》。正是這部充滿奇思妙想與充沛想象力的作品,顛覆了我對網絡文學的印象與定義,可以說,也正是這部充滿魅力與感召力的作品,開啓了我的創作源泉。它開闢了一種全新的文學創作模式,催生了日後大量類似題材作品的誕生與繁榮,令同類題材作品衝破了網絡載體,並在日後的文學領域牢牢地劃定了一片屬於自己的疆土。
後來在一次由天津廣播電臺組織的作家聚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霸唱先生本人,雖然接觸時間並不是很長,但我發現對於霸唱而言,他的作品看似基於奇思,卻實爲耕讀萬卷後的娓娓道來,其人對於歷史、傳統民俗以及舊時奇聞的深諳遠超我的預想。作爲一個作家而言,這種深厚的創作底蘊本就是一部頗具魅力的作品,而他的每一個故事,也都只不過是這部作品的一個小小段落而已。
他的小說,在極其有限的篇幅內,總是傳遞着高密度、高強度的信息含量,譬如在小說《鬼吹燈》對洛陽鏟等考古學工具的描述,對古代墓葬規格和禮儀知識的描述,都已經達到了專業級別的水準。不得不說,天下霸唱如此年輕便有如此厚重的雜學底子,可見他閱讀量之大。
單純靠“胡編亂造”,任憑一個人的想象力再怎麼豐富,寫出來的作品也必定“不接地氣”,脫離現實生活的軌道。因此,作爲一個暢銷作家,除了想象力,豐富的知識是必須具備的。天下霸唱對他所有作品付出的努力和艱辛,絕對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天下霸唱寫故事有兩個法寶,一個是語言描述造就身臨其境的現場感,另一個是故事情節大開大闔,上天入地不拘一格。他的聰明還在於對野史趣聞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多年前旅途中的見聞,每天看電視、和朋友聊天的新聞,通過他的加工和處理,便能成爲精彩的新故事段子。
他的故事,結構嚴謹、故事構架龐大,懸疑點的設置不顯山不露水卻絲絲入扣,險象環生,讓人讀起來酣暢淋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能猜到下一步他將安排什麼情節或者人物出現,也許他一筆帶過的一個小小事物,都能成爲破解後面謎團的重要線索。他的故事裡面套着故事,謎團裡醞釀着更大的謎團,這一個傳說又嫁接在另外一個傳說中,彼此相互印證,得以補充。去掉其中任何一環,這個故事都不完整,或者存在着缺陷。
他對每一個細節的處理都有他的道理,在每一個故事的開頭,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下着一盤什麼棋。看似分散的詭異事件,卻又是那樣緊密關聯。讓讀者可以在閱讀的過程中看到每個獨立的恐怖內容,更可以在獨立之中連帶地隨後可能發生的更爲驚心動魄的話題存在感。於是乎,一個由此及彼,逐級遞升的懸疑恐怖氣氛就此生動傳神地製作出超級動感的閱讀畫面。強大的佈局能力和演繹風格,使得他常年在網絡文學大軍中長盛不衰,征服一批又一批的讀者。
另外,在天下霸唱的小說中,諺語、俗語、歇後語、成語的運用隨處可見,而且跟書裡的環境結合得十分貼切。譬如本書裡寫到的:“用崔大離的話來形容,二嫂子這個老孃們兒,身高沒有板凳高,屁股卻比桌子大,論起打架撒潑,那可以說是‘氣死滾地雷,不讓坐地炮’。”短短短几句話,二嫂子的形象便躍然紙上。
天下霸唱在每一本書中對人物個性、人物語言的精細刻畫,簡直達到了精益求精的境界,即便是一個小人物,也是形象飽滿,性格各異,有血有肉。他的小說能如此引人入勝的秘訣之一,便是他本着嚴謹求真的態度,努力還原每個人物的真實狀態,個個具有強烈的個性標籤。你永遠猜不到故事中的那些市井人物會經歷什麼樣的奇聞軼事;故事中沒有英雄,但每個人物卻都讓人過目難忘;故事中沒有改天換地的驚濤駭浪,但那些看似平實渺小的民間故事,卻可以激起更多想象,讓人慾罷不能。
霸唱在《無終仙境》一書中對民俗舊事的描寫,無數次將我帶回到了舊時的天津——那個上一輩甚而再上一輩口中流轉着傳奇的天津衛。我更是不止一次想把霸唱先生約出來,看看那些匪夷所思的軼事是否真的發生過,又在何年何月,是否就在我們走過的某條街巷?
之所以天津衛是個有故事的地方,就是因爲這裡擁有那麼一羣有故事的人。
天下霸唱的故事,值得回味。
大力金剛掌
201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