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閃了開來,目光都瞧着我。
我點點頭道:“我先去向恩人道謝,你等我回來。”
眼前這個人肯定是個當兵的,因爲很多兵油子都喜歡在老百姓面前這樣炫耀抽菸,而且之前他在鍾燦富他們面前救我下來,那種鎮定的模樣給我很深的印象,看樣子他多半還上過戰場殺過人的。
那個人聽了鍾燦富的問話,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開口說道:“我叫宋宗德。有幸搭上福昌號,本來不應該多事,但這少年看上去也不像人販子,你們何苦這麼爲難他。”
我們終於走到人少的地方,宋宗德就道:“閩生,我可認出你了,你的樣子一點沒變,我是你七哥,你阿姐怎麼樣了?”
鍾燦富之前對這個宋宗德挺客氣,大概是摸不透他的來路,一聽是給我求情的,頓時臉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有意刁難人了?哼。”這聲冷哼故意拖得長長的,我躺在甲板上聽得心驚肉跳,生怕他忽然發飆。
我又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在煙霧中道:“你阿姐怎麼樣了?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他真的不是人販子——”阿惠喊了一聲衝過來,卻被鍾燦富大手一掌推開了:“來人,把這個小白臉的東西收拾一下帶出來,海里那麼多大魚,總得有人餵它們兩口飯食!”
七哥突然面色一動,低聲道:“閩生,你覺不覺得這艘船有古怪,我們要小心一些,否則能不能到南洋還要兩說。”
馬上有淘海客撲過來押着我企圖擡起來,我嚇得魂飛魄散,剛剛激起的憤怒頓時煙消去散。我手忙腳亂之下,只來得及地用力抱住粗大的桅杆。發力之下,淘海客一時間還拖不動我,也惱怒起來,扔了魚棱,先來扒拉我的肩膀,又一人提他我一隻腳往船舷邊拽。我生怕一鬆手就要被拋進海里餵魚,用死力抱着桅杆不鬆手。那兩個淘海客捉着我的腳,又把我崩緊的身體一鬆,我的腿腳頓時收力不及,我倆又嘿的一聲,再使足了勁往外一拉,我就再也抱不住桅杆,臉朝下砰的一聲趴倒在地。
我們一路互相扶着往船艙走去,在船上沒有水可以洗臉,我身上溼掉的衣服倒是風乾了,身上這套藍色的中山裝,還是去年叔父請馮裁縫幫我做的,可惜早已物是人非,叔父丟下我跑路了,馮裁縫的裁縫鋪子也早被日本人的飛機炸飛了。
我疑惑地看向宋宗德,心裡閃過一絲異樣,不由得道:“宋先生,您這是?”
阿惠點頭,我看着人羣,卻發現已經看不到那人的影子。
這時宋宗德的聲音帶着一絲戲謔,從背後傳來:“閩生,你難道真的認不出我了嗎?”
鍾燦富冷笑一聲:“知道是蛟爺的船還敢胡來,你他孃的活膩了是吧!”
我鼻子一酸,喊了句七哥,就對他大概講了講那天遭遇土匪劫村之後的經歷,兩個人傷感不已,後來我問道:“怎麼你換了名字?”
雖然我已經知道自己馬上要面臨什麼局面,但還是回頭,左右看是否我身後還有別人,但我只看到船艙的木板,再回過頭就對上了陳水妹充滿憤怒的目光:“就是這個人!我決不會認錯!他剛纔走過我身邊,我聞到一股香氣,然後就迷煳了,就是這個傢伙用藥迷住了我!”
“阿敏。”宋宗德拿出根菸在手裡敦了敦,又從衣兜裡摸出根洋火柴,在他的褲子後頭猛地一劃,哧拉一聲,劃亮了火柴。
正在一片混亂中,一個白花花的東西不知從誰的身上掉了出來,一軲轆滾落下去,最後碰到桅杆改變方向往船舷邊滾去。
這下鍾燦富他們也反應過來,放開我,走到那人面前。也許是拿不準那人要幹什麼,鍾燦富打量了他一番,開口倒是出人意料的比較客氣:“朋友,怎麼稱唿?這是什麼意思?”
“是蛟爺的船……”鍾燦富一個耳光打得我臉都腫了,耳朵裡全是嗡嗡嗡的鳴叫聲,連話也說不清了。
海風吹在身上,驚嚇過度的我才發現剛纔那麼一鬧,出了一身的冷汗,現在渾身冷颼颼的,又重新想起宋宗德,搖搖頭道:“可能你不信,但是我真的不認識他,也許他和你一樣,都是好人。”
我正在害怕,卻發現鍾燦富完全沒有理會我說的話,而是不耐煩地衝我擺擺手“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們之間有什麼事,但是在福昌號上,誰想要公正我都可以給他。可是這天下間沒有白打的官司,咱們出海的人也從來不會白幫別人辦事,別說那些沒用的漂亮話,只說現在,你打算出多少塊大洋買這次公平?”
也許是見我依舊錶情迷惑,宋宗德又道:“你還是一樣的呆。你忘了小時候我們一起總是去後山採野果吃,你還差點被毒蛇咬,是我拿棍子挑開它嗎?”
我點了點頭,沒想到他竟然住在頂上,那剛纔怎麼在我的船艙裡和別人說話?特意來找我的嗎?我不由得一陣感動,跟着他一直到船艙口才互相道別。
“果然,我說得沒錯吧!”全叔嚷嚷起來,“這船上混進了拍花子人販子,你快告訴我們那人是誰!”
她的手一擡,指着我:“就是他!”
那個男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個子很高,長相和穿着非常普通,但看上去體格很強健,絲毫不輸於那幾個長年奔波在海上的淘海客,在鍾燦富等人的面前氣勢絲毫不弱。而且他面無表情,看上去非常冷酷,給我的第一印象,他應該是當過兵的。不過最關鍵的是這個人很面生,我肯定自己不認識他,心裡暗自奇怪這個人爲什麼會爲我出頭。
我驚訝地看着衆人的反應,覺得非常不可理解,就是這樣幾句話,就要把我扔進海里嗎?沒有任何證據,就算我真的是個拍花子的,也不能這樣輕易就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吧!看着那些乘客興高采烈的臉,我忽然覺得,他們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壞人,他們或許只是想看一場熱鬧。
被海水澆得一頭溼的陳水妹打了個激靈,像是纔看到她面前的邱守雄,失聲叫起來:“先生,我怎麼渾身都溼了,我……你什麼時候醒的?”
我彎着腰在昏暗的船艙裡看了半天,纔在一個角落裡找到那宋宗德,他正和身邊的幾個人有說有笑聊些什麼,雖然坐在最角落,但看上去就是這羣人關注的焦點,他身邊的兩個人我認識,是泉州城裡的,沒有什麼交情,只是看着眼熟,想到這些認識我的人剛剛也不替我說句話,我心裡就有些鬱結。看我走進來,那兩個傢伙將頭偏過去假裝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壓根不打算搭理我。
我說到這裡,自己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不對。這件事說不通,就因爲一個女人,那兩個人販子至於千里迢迢的跟着我們跑到南洋去嗎?難道是因爲我懦弱的樣子,壞了他們的好事,反而讓他們咽不下這口氣?還是阿惠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讓他們知道了?我開始背後出冷汗,發現我一直認爲絕對有理的說法,完全禁不住推敲。
聽到這些話,一股寒意從嵴背升起,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手段來栽贓,眼睜睜地看着陳水妹在船艙裡四處辯認,圍觀的人都尾隨着她,然後她的目光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心有慼慼,又想起失散的阿姐,更加難過起來,對他道:“七哥,到了南洋就好了,南洋雖然沒有那麼多鄉親,但是總好過心驚肉跳,天天經受炮火。”
在其他乘客隨之而來的辱罵中,阿惠用力撥開陳水妹的手,大聲說:“你胡說!他纔沒有用藥迷你!”但她的話根本穿不透那些辱罵聲,甚至還有人趁亂把我從阿惠身邊推開。
“什麼?七哥?”我失聲叫了出來,連忙仔細去看他,但眼前這個高大的有着冷硬棱角的人,和我記憶中那個眉目清秀的鄰家小哥好像沒有什麼相似之處。而且,我想起了童年那段慘痛的經歷,我以爲只有我和阿姐逃了出來,難道七哥也活了下來?如果眼前的真是七哥的話?
“又是你?”鍾燦富故作詫異地看着我,“小白臉,你不是郎中嗎?這麼快就轉行了?”
宋宗德抽了口煙:“閩生,我的確是從部隊裡逃出來的。”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又道:“這狗日的世道,人總得爲自己多打算一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塊大洋,明白那絕不可能是我身上的,緊接着又是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幾塊大洋紛紛滾落地面,一個男人正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我剛好看到他手裡的最後一個大洋正從手中落下。
此話一出,本來坐在我和阿惠旁邊的幾個乘客立刻像躲瘟疫一樣,匆匆爬起來跑去和別人擠成一團,而我卻是氣憤得說不出話來。
從泉州出發,穿過泉州灣,大概一天時間,就到了外海。然後經南海到臺灣北部,兩天後沿越南海岸南下,一路向東南走,幾天就能到達菲律賓,這就是福昌號的路線,也是我們這船人下南洋的終點。至於到了菲律賓之後,是留在當地,還是向西南到達馬來半島南端,或者再以此爲中轉地,前往爪哇島、印尼各島等,就看自己的能耐了。
全叔冷笑一聲,推開邱守雄問陳水妹:“你別怕,我問你什麼你都老實說,你剛纔怎麼了?”
宋宗德微微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不明所以地跟着,心中的困惑越來越大,難道他來過泉涌堂求診?但印象裡又沒有這樣的面孔出現。
我搖搖頭說:“別說這些,要不是你幫我付那五塊大洋,我連船都上不來,更別說你還求鍾燦富下海救我。”
七哥用力抽了一大口煙,用腳碾滅:“我還不能確定,但是你務必小心。不早了,先休息吧,我住在你們頂上的船艙裡,有事就招唿我。”
鍾燦富不爲所動,輕蔑的呸了一口,瞪着眼睛道:“你給老子聽好了!老子最看不起你們這些書生小白臉,動不動滿嘴仁義道理,乾的盡是些偷人賣屁眼的事情。天良,你他孃的要講天良,你怎麼不去感化日本人。”在我瞠目結舌的時候,又一揮手,道:“你們兩個趕緊反他給我丟下海去,沒錢還他孃的羅嗦半天白廢精神。”
“你們還講不講天良了!”我眼睜睜看着那十元鈔票滾到自己腳下,悲哀的發現在這裡講道理完全沒用的,一時間胸口悲憤的像要炸開,猛然吼道:“難道你們就不分個青紅皁白,眼裡只有錢嗎?”
在船上的生活很枯燥,大家最常乾的事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我雖然沒有主動和那些人湊在一起,但周圍人的話題,大多和船的航行線路有關,有些年紀大的人並不是第一次下南洋,甚至祖輩都曾有過去南洋。我聽了不多時間,就對下南洋的狀況有了更詳細的瞭解。
我知道形勢不由人,掙扎着爬起來,放軟了聲調道:“鍾大哥,我是泉州城裡羊公巷泉涌堂的學徒,我叫程閩生,以鍼灸聞名的程大海就是我的叔父,再有一年我就要滿師了,我可以幫忙治病……”看着鍾燦富一臉不耐煩,我於是解釋起來:“我只是上船的時候撞破了全叔和黑皮蔡的騙局,他們想要騙那個穿紅旗袍的女人我點醒了她,所以他們才暗害我的。”
他想想就道:“土匪走了之後,村子裡已經剩不下幾個人,我爹孃也不在了,我被村子裡的人指點着,去投奔了我的舅舅,改換姓名當他的兒子。後來開始打仗,我就去參了軍,希望能在部隊裡學些本事,再也不讓我的家人受到傷害。但是,我雖然學了些武藝,但後來卻對部隊徹底失望了。”
鍾燦富大踏步走在前面,那個淘海客拖住我緊跟着上了甲板,衆人跟在全叔他們的後面罵着追了出來,沒追幾步鍾燦富停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都給老子滾回去,船上自有船上的規矩。”
說完,全叔推開圍觀的乘客往艙外跑去,不一會兒拎了一隻畫着海魚的皮桶回來,馬上舉起桶把水唿地一下全潑在陳水妹臉上,頓時一陣海水特有的鹹腥味散了開來,比我身上的味道還要濃。
那兩個淘海客已經把散在地上的銀元撿好交給鍾燦富,他看着宋宗德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終於還是沒有動作,轉身蹲在我面前,捏着手裡的銀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直到我被他看的發毛,他纔開口道:“倒是小看你這小白臉了。記得既然在這福昌號上了,以後就給我老實點。”說完站起身,吩咐道:“蝦仔,你去魚艙裡告訴那些蠢貨,叫他們別鬧了,誰再鬧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愣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不禁在心裡苦笑。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們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不是拍花子,只是想找個機會從我身上訛點錢而已!我駭然看着三個淘海客,意識到這條船上已經沒有人能主持公道了,我用舌頭舔了舔嘴裡的傷口,剛剛那一下被打的非常慘,現在半邊臉應該已經腫了,於是趕緊掏出口袋裡的那十元錢。可之前被推下水,在被海水泡了那麼久,這錢已經溼皺成一團,我尷尬的小心展開,將錢遞到鍾燦富手裡說:“鍾哥,我倉促逃出來,身上只有十元鈔票,但是您聽我說,我是個郎中,如果船上有人病了……”
“咦?”鍾燦富和兩個淘海客同時停下來,我的身體一輕,心裡奇怪起來,擡頭看向那東西,居然是一塊大洋。鍾燦富旁邊的一個淘海客咦了一聲,喜笑顏開的追過去,一把抄起來,往天上拋了拋接住又仔細邊看邊說:“嘖嘖,有點意思,藏的挺深嘛。”
可誰也不知道,這一天的混亂之後,迎接我們的,將是一段地獄一般的經歷。
吼叫聲停了,全叔嘿嘿一笑:“阿燦兄弟,你來得正好,咱們逮到一個人販子。”
看着善良漂亮的阿惠,我這才覺得,這次下南洋的逃亡路,也許並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想着,我忽然又想到了秀芸,但這念頭才一閃而過,阿惠已經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你看你頭上撞了好大一個青頭包,回頭我幫你擦一下藥酒吧。”
隨着他的遠去,阿惠把我扶起來,柔聲說道:“你沒事吧?”我一時間心情複雜,所有以前受過的委屈,被侮辱的清白,不公正的待遇,瞬間涌上心頭,我直挺挺地站着,竟然鼻頭有些發酸,喉嚨也像堵上了石頭一樣。
我後怕起來,幸虧有七哥救我,否則我就被鍾燦富他們丟去餵魚了。我們又敘了會兒舊,講了分離後各自的遭遇,我才知道七哥這些年也過得不容易,他的舅舅早先沒有子嗣,待他還算不薄,而他的舅母卻是個刻薄的婦人,加上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總是疑心他會瓜分家產,對他越發嚴苛。少年時的七哥經歷了那麼大的變故,又在舅舅家飽受艱辛,等到長大成人投了軍,卻又發現部隊裡蠅營狗苟,終於離開出走他鄉。
我努力掙扎着想站起來,辯駁道:“我真的是好人,你冤枉我了。”
我被胡亂推搡着,看着黑皮蔡叔侄倆來到我面前,幾下就在混亂中把我口袋裡的大洋搶了回去,我沒法應對這事情,只能一邊大聲喊道:“是他們兩個陷害我,你們不要聽這個女人胡說……”
“我……”陳水妹搖着頭,一臉茫然的表情,“當時我先生剛從海里被撈上來,我哭着搖他,這時候來了一個人,我聞到一股香氣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迷迷煳煳的像在做夢一樣,然後被潑了一身水就醒了。”
我被他話裡的語氣引得一驚,想起底艙裡的奇怪聲音,莫非他也發現了?左右看了看,擔心被鍾燦富他們聽見,才猶豫道:“你發現什麼了?”
鍾燦富不理他,對着人羣吼道:“拍花子是誰?”
我被他勾起傷心事,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失散了就再也說不下去。我想起從前的時光,我和阿姐還有七哥還有附近的其他孩子總在一起玩耍,七哥雖然在衆人裡不是年紀最大的,卻因爲他的義氣和聰明成爲了孩子王。我們上山烤地瓜,下田捉田螺,我們這幫小鬼有什麼事七哥總會出頭,而且他對我們姐弟倆又格外好些。
我撩起衣服擦擦臉,阿惠替我拍拍身上因爲浸漬海水形成的鹽鹼,忽然道:“閩生,都怪我,要不然那兩個惡人也不會陰魂不散地纏着你。”
我正要辯解,忽然臉上一痛,同時啪的一聲脆響,鍾燦富憤怒地瞪着我:“老子問你話,你他孃的知道這是誰的船嗎?”
“你……我……”邱守雄明顯也煳塗了,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衆人齊聲叫好:“淹死他,淹得好,把拍花子扔到海里餵魚!”全叔和黑皮蔡樂呵呵地起鬨:“阿燦兄弟,果然是條好漢子!”
日本人到處燒殺搶掠,到處都在拉壯丁,他遠遠沒到退伍的年紀,又怎麼會出現在船上?難道是個逃兵?我實在難以把這樣一個人和處處保護我和阿姐的七哥聯繫起來。
宋宗德伸手揮散煙霧,我看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問我道:“怎麼會這樣?那天我藏在廢井裡,聽見你爹孃一路讓你們快跑的聲音,之後又再沒看見你們,以爲你們已經逃出去了。”頓了頓,又道,“也難怪,當時你們年紀那麼小。”
“這不公平!我是被冤枉的!”
幾乎是同時,艙外探進一顆毛蓬蓬的腦袋,又是大鬍子鍾燦富:“幹你老母,你們到底什麼毛病?一船人叫成這副鬼樣子?”
忍無可忍之下,我大聲吼了回去:“我不是拍花子,我是被冤枉的!”但還是沒人理會,正在百口莫辯的時候,船艙外有個聲音炸雷一樣響起來:“吵什麼吵啊,都給老子閉嘴!”
“好人?”鍾燦富一臉鄙視,“老天看誰不順眼,誰就是好人。”說完大吼一聲:“趕快滾,別在這礙眼!”丟下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根本沒有人聽我怎麼講,他們都在憤怒的指責我,大聲的對我吼叫着,我在衆口責難中,耳朵嗡嗡作響,看着他們憤怒的臉龐,卻一句也聽不清。心裡簡直萬分委屈。但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比我還要委屈,我愣在那裡,忽然醒悟過來,他們的怨怒不只是針對我,他們只是在發泄,發泄對戰亂的國家、丟棄的家園、失散的親人以及淪落到這條黑船的不滿和怨恨,人人都噴出胸腑中的怒火:“去你媽的!死拍花子!”
沒等我說完,鍾燦富把十元鈔票隨手一團扔了過來:“你他孃的打發叫花子啊?小白臉,從現在開始,福昌號就沒你這個人了!”
看見人都回了魚艙,鍾燦富打了個眼神,有個淘海客就蹲下來打開我的藤箱一陣亂翻,看見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然後只有一些裝着藥丸的瓶子,他氣唿唿地把箱子合上踢到船舷邊,一臉晦氣地衝着鍾燦富搖頭。
阿惠輕輕嘆了一口氣,拍着我的後背安慰我,兩個人悲苦了一會兒,阿惠就問道:“救你的那人是誰?你不是說你一個人上船的嗎?”
“好,那我就給你公平!免得你到了閻王殿裡告我的陰狀!”鍾燦富得意地回頭看看被無數人打量着的阿惠,兩個淘海客跑過來,一人提起我的藤箱子,另一個像捉小雞一樣,把我揪了出去。
如此說來,他果真是七哥?那我在這艘奇怪的船上豈非多了一個同伴?我有些激動起來,正想和他相認,但看他這種古怪的吸菸方式,又猶豫起來。
“人販子?”鍾燦富的聲音透着詫異,“哎喲老全,還有人敢搶你的生意?我倒要瞧瞧那個膽大包天的人販子是誰?”
其他人齊刷刷的眼光頓時掃向全叔,他馬上面色一變:“老鍾你別亂說話,在蛟爺的船上我可是從來不亂打主意的。”
我還是沒能接受現在的狀況,難道我程閩生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船上嗎?我試圖掙扎,但很快就被捂着嘴拖到桅杆下扔在地上。兩個淘海客笑嘻嘻的抱着肩膀站在我身後,鍾燦富背靠着船舷一手拿着魚棱,一隻手在鋒利的尖刺上抹來抹去:“好了,別說我不給你機會,現在把你的公平拿給老子看吧!”
宋宗德好像對他的威脅並不在意,掃了一眼滾落在地上的幾個大洋,擡起頭不卑不亢道:“朋友,你們無非是求財而已,何必非要傷人性命,船纔出海就丟人下去,也不是什麼好兆頭。大家出這趟遠門都不容易,我也是圖個吉利。”說完一拱手,就轉身走了,臨去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又看了看他,心裡相信了一些,問他道:“我小時候的確差點被蛇咬不假,那我問你,我阿姐叫什麼名字?”
宋宗德沒有說話,而是偏過頭反覆打量着我,不知道爲什麼,表情和剛纔的冷漠大不相同。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見他也不說話,心想這人還真是奇怪,也許他真是出於俠義之心纔出手相救,不屑於這種事後的感謝客套,於是又鞠了一躬,轉身就走。
湊熱鬧的乘客們不甘心地還在往前擠,全叔和黑皮蔡於是勸說起來:“大家快回去,放心吧,有阿燦兄弟做主,我們等着看那個拍花子餵魚好了。”
我也沒理他們,直接走到宋宗德面前,雙手作揖,深深一躬,誠懇地道:“謝謝宋先生救命之恩。”
這下算是徹底完了,我一邊瘋狂掙扎一邊心想,想不到我年紀輕輕,卻要命喪黃泉,這個念頭一直不停在腦子裡轉着,感覺去是無比複雜,又是好笑又是荒謬又是恐懼。
我拍了拍她,心裡疑惑地想,陳水妹表情癡呆行爲怪異,肯定是黑皮蔡把她領到角落後做了什麼手腳,那他們爲什麼還要把陳水妹帶回來?如果只是爲了騙女人,在已經得手的情況下,把昏迷的邱守雄往海里一扔,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就在我不解的時候,全叔那難聽的聲音響了起來:“拍花子的迷藥雖然厲害,但一般都只能暫時迷住人的神智,只要潑潑涼水就可以恢復清醒。阿蔡你看着他們,我去找點冷水。”
我不懂軍隊上的事,但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確實不是因爲貪生怕死而離開,他拍拍我的肩膀道:“不說那麼多了。你下海救人又被撈回來時我就覺得你面熟,後來又聽你說話做事,又對那個大鬍子說自己叫程閩生,我就確定了,我不能再遇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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