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殘局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把所有的屍體都扔下海之後,我已經疲累得麻木了。這種麻木更多是來自心裡的。
說實話,我很詫異自己這麼快就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做出這些事情後依然如此平靜。殺第一個人時,我以爲自己會崩潰,會發抖。曾在藥鋪給那些泉州城裡的遊俠治病的時候,聽過有人吹噓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感受,他形容那是一種地獄般的磨練,會不由自主地發抖,甚至還會噁心嘔吐。“但殺過人後,就再也不一樣了。”我到現在都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得意和狠戾眼神。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殺人,既沒有新仇,也沒有宿怨,而且還是那種沒有反抗能力的人。身體內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來阻止我這樣做,直到現在我也覺得自己做的沒錯。我想,這是因爲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因爲我想活下去。
蛟爺又喊我過去,看樣子阿娣的狀況好像有些不妙,她躺在蛟爺的懷裡說起了胡話,我趕緊拿出銀針,想像以往那樣讓她安靜下來。但這次她卻仍然在迷糊中不停的扭動喊叫,也許是之前的血腥一幕對她的刺激太大了一。
我心急如焚,一邊注意着別讓銀針斷在阿娣身體裡,一邊嘴裡說着好話哄她。捱了幾分鐘,她纔沒有繼續呻吟,好似睡了過去,我已經累的滿頭大汗。蛟爺緊緊把阿娣摟住,那種無能爲力的沮喪之下,能看得出他對這個女兒其實是有多麼的疼愛。
我看向遠處,剛纔小小的一些騷動過後,深夜的海面已經無風而動,掀起了輕微的皺褶。我長出一口氣,真切的感覺到爲什麼淘海客會說阿娣就是一個炸藥桶。之後的日子,這姑娘會是一個最大的麻煩。
收拾妥當後,我躺了下來,周圍的呼吸聲沉重,不時伴隨着幾聲打鼾聲,我不知道時間,但看着墨色濃重的天空,大概天也快亮了。今夜真正能睡着的人應該不多,這些鼾聲是蛟爺發出來的,但我覺得,他這個梟雄一樣的人物自從船毀後就顯得心事重重,他的鼾聲,很可能是裝出來讓其他人安心的。
睡夢中的蛟爺,看上去比平常蒼老憔悴很多,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年漁民,一臉坦然安詳。看樣子並沒有被良心折磨,如此,我也就坦然了。
嘆了一口氣,我開始想一個最要命的問題,它擺在我的眼前,讓人無法迴避,那就是,接下來,我和七哥該怎麼辦?
船失去了動力,我們接下來的行駛方向,都要靠老天爺來決定,運氣好的話,我們也許還有機會飄回陸地,運氣不好的話,我們也許會飄進大洋深處,永遠靠不了岸了。
我不會打漁,也不夠強壯,唯一會的只是一些醫術,也許在船上還會有些用,總體說來不太妙。想到這裡我幾乎一籌莫展,已經沒法繼續思考下去,看來只能緊靠這蛟爺這顆大樹,靠他的經驗,纔可能有些活下來的希望。
當夜我帶着這種焦慮睡了過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抗下來,但我必須去抗。只是沒有想到,麻煩竟是來的如此之快。
第二天等我朦朧地醒轉,第一時間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昏暗的船艙裡點起了火把,所有人的臉色都很奇怪。
我心裡正在盤算這一覺睡了多久,怎麼天還沒有亮,又看見全叔和黑皮蔡都老老實實的坐在周圍,眼神中沒有了之前的那種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我掃過去,發現七哥,甚至蛟爺的眼中都是深深的困惑和擔憂。
“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禁開口問道。
七哥就道:“閩生,你去外面看看。”
我應聲往艙外看去,發現黑暗中一片混沌,整個海上起了大霧,那霧極爲厚重,已經將整艘船包裹起來,一時間什麼都無法看見,整個空間全都被灰白色的霧給填滿,我伸出手去,手就完全埋進了霧裡,說不出的壓抑和詭異。
四周除了船隻在水上的漂流聲,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我突然起了一種錯覺,我們現在其實已經不在海上,而是不知不覺間漂向了陰曹地府。
我壓抑着心慌的感覺,疑惑的問道:“這霧是什麼時候起的?”
全叔坐在角落裡,聽到我問話就道:“我們醒來之後也就這樣了,不知道是怎麼個鬼回事。”
我看了霧氣:“奇怪,昨天還能看到星星?”伸手去摸了一把。就發現霧氣特別的濃密。回頭看他們,就問道:“這霧氣有什麼問題,爲什麼你們都垂頭喪氣。”
蛟爺慢慢道:“海霧很麻煩,有些霧氣一個時辰,長的霧氣一個兩個月都不會消退,這霧氣是在我們四周升起來了,神不知鬼不覺,如果是長霧,那我們會被困在這裡很長時間。”
我聽了一下明白,就道:“那怎麼怎麼辦?有什麼辦法?”
蛟爺微微搖頭:“只有等,希望只是一場短霧。”
接下來大家都沒有說話,似乎在等待天亮或者霧散。可我們呆坐了很久,霧氣依然濃重,絲毫沒有將要退散的徵兆,也沒有陽光驅散黑暗。
很快就到了以往給阿娣鍼灸的時間,她依偎在蛟爺懷裡,雙眼緊閉,身體微微抖動着,到現在還沒醒來。
這個時候,我看着阿娣緊緊閉着的似乎不想再次睜開的雙眼,忽然就起了一個念頭。
我走到蛟爺身邊,試探着問:“蛟爺,要不再讓我給阿娣看看?”蛟爺卻緩緩地搖了搖頭,七哥招呼了我一聲,我疑惑地坐到他邊上,發現大家都盯向了阿娣,流露出焦躁的情緒,他們應該也發現這場霧有問題了。
如果痛苦能引起風暴,那恐懼,是否會產生大霧?
這場霧氣來的那麼莫名其妙,和那些奇怪風浪一樣,很難不讓人那麼聯想。不過,我不敢確定,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對阿娣是一種很大的傷害。而且蛟爺也不允許。我不敢在這個時候再起什麼紛爭。
我沒有再做什麼舉動,只是安靜的等着,一邊祈禱,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在迷霧中的時間過的極其枯燥,人就是這樣,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感覺一分一秒都極其難捱。無聊中我開始有意計算時間,方法很簡單,就是默唸一些藥方。以前叔父考教我時經常用的一個方式就是讓我背藥方,一炷香的時間背上來二十個是合格,差一個或者說錯了一味藥就抽一個板子,那時候總覺得一炷香的時間太快,總是背上十幾個就燒完了,爲此沒少捱打。
但在這時,時間彷彿已經停頓了。我前所未有地仔細緩慢地揹着藥方,不是簡單的把名字念出來而已,而是在腦海裡一筆一劃寫下各味藥的名字,劑量,還有其他註釋。只要寫錯了一個筆畫,我就會重新計算。很快,我就陷入到忘我認真的境界裡去,每背下一個方子,就彎下一根左手的手指,五根手指都記滿了,就用右手的指甲在旁邊的木頭上刻一道劃痕。
我麻木的揹着方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所知道的那些藥方已經被我默寫了無數遍,直到這種機械的動作讓我再也無法忍受,再也不能保持平靜的心情,就開始低頭數起劃痕來。我數的很慢且非常仔細。一連數了三遍,發現一共有62道。
擡頭看了看,入目之處依然是一片灰暗,我的心裡有些絕望。
之前我怕失去時間的概念我會產生錯覺,所以特地選擇一個字一個字的默寫,就算按照叔父原來對我的要求,背出20個方子算是一炷香,差不多四柱香就是一個時辰。那麼這62道劃痕代表了至少12柱香,也就是起碼3個時辰。
這麼久過去了,天早就已經應該大亮了,可我們周圍,那濃重有如實質的霧依然粘稠的包裹着我們,擡頭努力看去,比起之前好像只多了一點點亮光而已。我說不好是真的太陽已經出來了,還是因爲這妖異的霧氣把我們依然裹在其中,已經沒有日和夜的分別了。
全叔他們顯然沒有我這麼好的耐心來計算時間,我默寫方子的時候,他們就開始輕聲聊天,後來停歇了一陣子,時不時問我過了多久。現在雖然我不確定到底過了多久,但他們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們已經有點按捺不住,只是沒有直接表露出來。後來見我停下,七哥就道:“閩生,東西要重新分過,蛟爺讓你和我帶頭一起盤點船上剩下的東西,看看有沒有東西能做個豎槳。”
我點點頭站起來,和其他淘海客一起翻找起船上可用的東西,翻找的過程中,七哥忽然小聲問道:“閩生,你說實話,這霧是不是和那個小姑娘有關?”
我心裡一哆嗦,看了看其他人,覺得不方便在淘海客面前說阿娣的古怪,就也小聲道:“我不知道,也許有關。”
七哥停了一下,繼續翻找着,小聲道:“你是唯一的大夫,你就說,假使是那個丫頭引起的,你能不能治好?”
我有點不安起來,支支吾吾道:“不敢肯定,但是既然之前我能壓住風浪,我想應該贏面很大。”
他聽完就點頭,神色若有所思,我就問道:“你想幹什麼?”
“現在還說不好。”他面色說不出的奇怪,想了想,繼續整理東西。說道:“你別管這些,先整個槳出來,看看能不能劃出去再說。”說着就走開了。
我看着他,走向船尾開始整理,看他似乎沒有找蛟爺的意思,才慢慢的放鬆下來,跟着他後面一邊整理,但是我明白,這種僵持,持續不了多久了。
經過仔細的盤點,船上的家當一共有:密艙前面船首位置的淡水艙裡還剩下有十五分之一的淡水,所幸的是,密封的淡水艙沒有被雨水、血水和海水污染,大概還夠七個人一天一杯喝十多天的樣子;另外還有一些爲數不多的刀魚,也不知道能吃多久。
除了食物和水之外,另外還有阿娣的飯碗兩個,已經被用來製作成了船帆的牀單一條,它正帶領着我們離開那片遇上日本人巡邏艇的海域,往哪兒去卻說不準,因爲我們沒有舵盤,只能順風飄蕩;倒是死掉的邱守雄留下的小皮箱還在船上;武器倒是不缺,魚棱也就是長魚叉有兩條,匕首二把;我隨身帶的藤箱一個,裡面有些制好的丸藥,以及一些衣服,大部分已經分給他們了,此外還有銀針盒一個,裡面有銀針數十根;另外還有火柴兩盒。其他的沒用東西,比如銀元和鈔票若干,現在這些玩意兒沒有一個人會去多看一眼。最後,就是還沒有扔下去的七八塊壓艙石,船頭的艙板上,還留下了一隻沉重的大鐵錨。
這些東西里沒有任何一件可以用來做槳,七哥用一些爛木板和魚梭,做了一隻小小的“槳”,嘗試着劃了一下,發現在水中根本承不了力,劃了幾下,木板便會脫落,船幾乎沒有任何的方向變動。這做槳的想法,就此徹底破產了。
我萬分沮喪,再看見全叔他們的眼神開始不加掩飾的盯向蛟爺懷中的阿娣時,我知道船上的安靜即將被打破了。
第一個打破平靜的是全叔,好像是這麼長的時間裡,他終於積蓄夠了足夠的勇氣,他來到蛟爺面前,開口對蛟爺說道:“蛟爺。”
蛟爺正在閉目養神,睜開了眼睛。全叔頓了頓,繼續道:“這濃霧,會不會是阿娣……”
蛟爺擡起頭,只是深深地瞪了他一眼,全叔就住了口,有些尷尬。但很快,他就吞了一口唾沫,彷彿下了什麼決定,很艱難地繼續說道:“蛟爺,您該爲這船上其他的人考慮一下……”
“住口!”蛟爺暴喝一聲,說道:“阿娣已經受了太多的苦了,你們不要所有的事情都歸到她頭上。”
全叔支支吾吾道:“但是蛟爺,咱們被這霧困在這鬼地方已經這麼久了,再等下去只有死啊!”
蛟爺並不看他,聲調轉緩:“這片霧是有些奇怪,但我們的船還在走。”說着,從地上撿起一根長長的木條,伸向船舷外的海中,握着木條一端的手伸向全叔:“你自己感覺船是不是在動,有什麼好擔心的?”
全叔並沒有接過木條,只是看這蛟爺道:“船是在走,但霧氣一點也沒有變化,很明顯它也在跟着咱們走,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是在朝哪裡走?說不定最後飄到日本區了。”
蛟爺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已經沒有耐心了,用力道:“這個季節洋流就是往菲律賓去的,運氣好的話,只要順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號就會到達南洋,只是這條牀單當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擔心的是,怎麼讓我們活到那個時候。”
他的傷腿雖然止住了血,但我沒帶着傷藥,傷口只能一直紅腫着,就算盡我所能,也只是讓傷勢惡化的速度減慢了一些。所以蛟爺一直是坐着。
我無法分辨蛟爺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全叔也僵在了那裡,沒有說話,船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而蛟爺說完之後,也沒有再開口,也不知道安靜了多久,七哥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道:“既然蛟爺說得這麼肯定,我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先去叉點魚。”說着,轉身就走到船頭了。
我鬆了口氣,但是我的感覺卻有點奇怪,剛纔蛟爺的話,應該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這個季節洋流就是往菲律賓去的,運氣好的話,只要順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號就會到達南洋,只是這條牀單當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擔心的是,怎麼讓我們活到那個時候。
蛟爺說了南洋,沒有再提還願的事情,看樣子好像放棄了這個想法,我不由想起之前他說的事情,如果還願的時間一過,不知道阿娣會變成什麼樣子。
比起被困,這件事情卻是最讓我焦慮的。
幾天之後,我們已經逐漸習慣濃霧的伴隨。它彷彿是在跟着我們的船走,雖然依然如影隨形,但不再像開始時那麼讓我們驚恐。我們的視野範圍不知何時已經能看到船外大概十丈左右的距離,這點距離對於好像沒有盡頭的大海簡直是微不足道,但對於我們來說意義非凡,至少那種強烈的壓抑感和方向感完全封閉的痛苦感覺減輕了很多。
之前我最爲擔心的食物和水的問題,在淘海客眼裡,反而是不在話下的簡單事情。七哥教會了我們使用魚棱在海里叉魚,船邊的海里總是可以看到着各種各樣的魚兒,有的細如手指,大的足有大腿粗細,蛟爺告訴我們,這都算是小的,海里有許多魚動輒上千斤。叉魚是一個技術活,每每看到魚兒就靜靜跟着船邊遊動,彷彿靜止一樣,但在朦朧的霧氣中,一叉下去總是落空,蛟爺又告訴我們許多竅門,比如要往眼睛看到魚的位置偏一點的地方紮下去,這樣反而容易得手。
我學的比黑皮蔡和全叔要快的多,這兩個傢伙冒壞水捅人倒是厲害,但捕魚這種事始終笨手笨腳的學不好,全叔有兩次還差點把魚叉給掉進水裡去,被蛟爺大罵一頓。
很快七哥和我就成爲船上捕魚的主力,經常就是我們兩個在拿魚叉不停的叉魚。我始終有一種極度不安全的感覺,這樣努力打漁,只是想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變得更有用,想努力成爲船上不可或缺的一個角色。
而飲水的問題是蛟爺想出的辦法,他讓黑皮蔡把邱守雄的把那個精緻的皮箱給拆了,用裡面貼着的那層透明的油紙和船上存留下來那個阿娣的碗,利用炎熱的天氣,可以製造出一些淡水,這個辦法讓我心生佩服。不過唯一的缺點就是太慢,一天也制不出一滿碗水出來。不過好在船上人不多,又嚴格控制大家的飲水,再加上抓到的魚大多是生吃,魚肉裡的汁液可以暫時緩解一下乾渴的感覺。
對於完全沒有這種悲慘經歷的我來說,其他一些之前根本沒有想到的問題,反而是更加要命的。那就是船上的人的改變,信心和希望如雙手捧起的水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流失,而一些我說不出來的情緒在悄悄滋生,也許是因爲蛟爺那句奇怪的話,也許是因爲鐘的態度。
雖然蛟爺說我們一直這樣順着洋流走,一定能到達南洋,可現在誰也說不清楚船到底漂流到了什麼位置。我首先發現奇怪的地方就是這片海水,現在正是盛夏,但是海水卻像剛融化的雪水一樣冰冷,我們曬着太陽的地方熱得流汗,貼近密艙底,就覺得冰冷。而且海水的顏色比經前見到的顏色要深很多,帶着深沉的黑灰色,連海和周圍的霧氣顏色都和原來有些不一樣了,整個世界變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盯着海水看的久了,我會有一種錯覺,我眼前看到的彷彿是一張版畫。
我悄悄把我的感覺告訴了七哥,他說他和我的感覺一樣,說完的時候我們都不約而同的看向阿娣,這個姑娘在第三天的時候終於醒了過來,但至今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再像以前那樣發高燒打滾,只是有時候會坐在船邊,對着海面發呆。
讓我覺得驚異的是,船上艱苦的生活彷彿沒有對她產生太多的影響,甚至她的一頭長髮變的更黑更亮,看着她坐在船邊面朝大海半浸在霧氣裡的背影,有一種讓人心顫的妖異美感,彷彿她就是主宰面前這片灰暗海水的女神。
出事之後十天。出現了新的問題。
因爲之前糧艙底裡的刀魚乾被燒掉許多,能吃的都被我們搶出來了,裡面只剩下一些無法食用的,這些用鹽漬過的魚肉本來是很難腐爛的,但被血水和雨水浸泡過後,這些殘存的無法食用的刀魚乾開始腐壞。再加上我開始學打魚時,怕沒有吃的,叉上來不少的魚,都堆在船上,它們在炎熱的天氣裡也開始變質,船上逐漸變得臭氣熏天。直到阿娣說好臭的時候,我們才都意識到這個問題,於是大家一起動手,把爛掉的魚肉全部扔進了海里,其他能吃的都用棍子穿起來,架在船板上,希望能夠儘快風乾。
爛掉的魚乾扔進海里後,卻引得海面一陣騷動,很快就引來各種各樣的食肉魚,我們趴在船舷上看着那些追逐着刀魚乾的魚,有石斑魚,魔鬼魚,鱸魚,一撥一撥的,爭先恐後圍上來爭食,我忽然想到,如果人被扔下船去,這些貪吃的魚是不是也會羣起而上,把屍體給吃掉?這想法讓我有些噁心,趕緊從腦子裡趕走。
七哥從中捉到一條叫不出名字的大魚,大概有三十斤的樣子,他讓我將魚剖出來,把沒吃完的魚肉割成一條一條的放在船板上風乾,之後繼續轉身去捉。
但是之後卻沒那麼好叉了,原本靠近船邊的魚羣突然倉惶逃竄起來,海里的狀況似乎變得不太一樣,沒過多久,從深深的海底下面,傳來以前在船上曾聽到過的那種聲響,就像是巨人從海底走過來,發出巨大的腳步聲。接着一團黑影逐漸從海底浮起來,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轉過身,發現阿娣正趴在殘缺不齊的船舷上,望着漸漸靠近的陰影,一臉的期待。
黑影逐漸接近,透過海水,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像一隻放大了的魔鬼魚,兩邊伸出去展開很大的兩翼像翅膀一樣扇動,巨大的頭部上面圓睜着兩隻黑沉沉帶着怨恨的眼睛,下面是一張尖尖的大得不成比例的嘴,一張開嘴顯得它的整個身體就只有嘴巴這一個器官,大嘴裡上下兩排全是像鋒利的匕首一樣的牙齒。我眼睜睜地看着它張大嘴,將面前的大小魚包括海水全部吞進去,然後有海水從牙縫中噴射出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可怕的東西,什麼鬼啊神啊的驚悚度完全不能跟眼前這個詭異巨大的東西相比,而且這是我已經確定了,這就是原來福昌號沒有毀掉之前見過的那個黑影。那個大得可怕的黑影子,以前在風暴來臨時,出現過好幾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瞳孔放大,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遠離船邊,想要離這個鬼東西遠一點。其他人和我反應差不多了,只有蛟爺忽然說了句:“它比十五年前更大了。”
我奇怪起來,問道:“蛟爺,這是什麼?你見過?”
“吞噬獸。”蛟爺說道,“被那些食肉魚吸引來的。傳說它身體的一半就是自己的嘴,它吞噬一切經過所遇到的活着的魚或者海藻,這是從很久遠的上古時代僥倖存活下來的怪獸,它的身體除了外面的皮肉,其他就只有一張大嘴和一個不斷長大的胃,它一輩子都只吞噬不排泄,它的一生就是在不斷的吞食中長大,直到最後因爲吃得太多身體承受不了自己的體重而把自己撐死。”
“這是一種魚嗎?”我問道。
“不是,其實只是很多的小蟲子聚集起來的,沿途吃光所有的東西,千萬不要把手伸到水裡去,讓它們吃光船附近所有的東西,它們就會走的,它們不吃木頭。”
我點頭,蛟爺又道:“這東西又出現了,那艘船應該就在附近,看來,海神把我們帶回來了。”
我這才知道,十五年前,當蛟爺他們來到這片海域,碰到這艘奇怪的船的時候,同樣也遇到過這東西。
如今已經十五年過去,在這片大霧中,海流似乎將我們重新帶回了這片海域,蛟爺說,也許這是一個巧合,十五年一變的洋流正好在這個時候將他們重新帶入了這個奇怪的海,但是他更願意相信這是神蹟,是海神將他們帶了回來,給了他們還願的機會。他看向阿娣,忽然就放鬆了下來。
“只要跟着洋流走。我們就一定能到那艘船,這和十五年前一樣,現在你們看到了吧,不用怕了吧。”蛟爺道:“這吞吃獸,就是海神讓我們安心的信號。它在保佑我們。”
說着他大笑着跪了下來,對着霧氣開始禱告。
我和七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黑皮他們,黑皮蔡就道:“蛟爺,可是您還了願之後,海神負責不負責把我們送到南洋?”
蛟爺道:“海神一定會保佑我們。”
我不置可否,真的是這樣嗎?連人都不能相信,我如何相信虛無縹緲的神話,但是也沒有辦法,看這蛟爺的樣子,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
我們等着吞吃獸吃完這些魚類,也不敢繼續往下看。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時間過的又漫長又短暫,船身時而震動,好像是蟲子撞上了船底。但是,慢慢就平靜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七哥喊了一聲,我們探頭,就發現海下面那個恐怖的傢伙已經不在了,但是船附近的海面上不停涌上了紫黑色的汁液,看上去非常噁心。
驚疑之下,大家仔細檢查了海面,以確定那傢伙真的走遠了。除了海面上浮起的那疑似吞噬獸血液的紫黑色汁液之外,吃水線附近的船體發現了許多蠕動的黑色蟲子。七哥抓了兩條上來,每一條肉滾滾的都有小指那麼粗,嘴巴很小沒有腳和肢體,全靠身體的蠕動爬行,難道是吞噬獸的原型?蛟爺說的蟲子。
我想到這裡一陣噁心,全叔卻馬上說等一下,這東西能救我們一命。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就道:“來日方長,也不知道海神還要帶我們多久,這個蟲子肥大的很,扔了可惜,不如用它們當魚餌,說不定能會釣到大魚。”說完壓低了嗓音:“蛟爺現在已經魔怔了,他的話不一定能聽,我們得自己留點兒神。”
我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開玩笑,心中暗歎。
這件事情之後,蛟爺就什麼都不管了,每天只管在船頭祈禱,似乎覺得已經萬無一失了,只要等在船上,海神就會帶他到達想去的地方。
可是海神不肯提供食物,一切都得我們自己去叉,但是奇怪是,自從吞食獸遊過之後,我們船四周再也看不到什麼大魚,似乎這片海域的魚被吃光了。幾天之內,我們什麼都沒有叉到,最後連小魚都看不到,氣的黑皮蔡直罵娘。
最後想起船上找到的那些蟲子,萬般無奈之下,於是把上次那些黑漆漆的肥大蟲子鉤住扔進海里釣魚,然後把漁線拴在船舷邊上。
過了一會兒,我試着提起一條魚線,居然釣上來一條非常奇怪的大眼魚。這條魚大概有十多斤的樣子,和我們之前所看到的任何魚都不一樣,它渾身雪白,而且沒有魚鱗,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睛非常的大,而且沒有眼白,整個眼睛都是深紫色。我又去提其他的幾條魚線,居然都有收穫,而且全是這樣的魚。
這種奇怪的魚看起來似乎很好吃,本來對魚肉已經失去興趣的我感到胃裡的火燒感覺,飢不可耐的趕緊把魚剖開,卻發現魚肚子裡鼓脹脹的全部是金黃色的魚卵。
我嚐了一點點,發現味道非常的鮮甜,那些魚卵大概有米粒大小,吃起來很有嚼頭,像是橘柑一樣。而且這種雪白魚肉的味道,是我們一致公認吃過這麼多海魚裡,最鮮美多汁的。
這是上船一來,我們吃的最開心的一餐,大家都食慾大發,放縱了一回,每個人都吃得肚子鼓脹,吃飽了後大家身上似乎也有了活力,話也多了起來。我想,這是好兆頭。
當天晚上,我因爲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而在後半夜醒來,頭頂上滿天燦爛的星星,涼爽的海風讓我覺得嘴裡一陣發乾,我忽然生出一個的念頭,如果這個時候,能有一杯溫熱的茶水飲用,不知該有多美好啊。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揮不去,就在我正幻想着茶水的甘美時,忽然發現手邊真的出現了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我伸手拿起來,感受到手裡茶水的熱氣撲在我的臉上,正準備喝上一口,忽然下意識的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在福昌號上,怎麼會有茶?而且濃霧消散了嗎?爲什麼我能看到星空了?這個念頭一起來,我猛然驚醒過來,然後就聽到旁邊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見朦朧中的霧中,船舷另一邊的阿娣輕輕爬起來,慢慢的像是隨着音樂節拍在跳舞一樣走着路,她伸出雙手跳過船板上的壓艙石時,感覺就像她在飄逸地飛翔,她悄悄地像是小心翼翼,不發出一點聲音,來到我面前,面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我在星光下睜大着雙眼看着她,她的臉明明是對着我的,但是眼神空洞,沒有聚焦,就好像卻我視而不見,這景象讓我覺得萬分恐怖。
阿娣就這樣注視着我,表情呆滯卻帶有一絲詭異的安詳快樂,好像睡着了正在做着一個美妙的夢一樣,只是她的眼睛一直睜大着,閃動着像星星一樣的光芒。最後她似乎是嘆了口氣,離開了我的身邊,慢慢地走到船舷邊,向天上伸出雙手,嘴裡喃喃細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她就這樣邊念邊爬上艙板,一步一步地往海里走去。我大駭之下,趕緊上去抱住她,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卻沒有掙扎,對我幽幽道:“島!島!”
阿娣的聲音很奇怪,我順着黑皮蔡手指的方向望去,我呆住了,黑暗中居然有一團發着熒光的綠色,我揉了揉眼睛,沒錯,雖然那綠色似乎很遠,但在這黑藍色的海水中還是格外打眼。難道真的是個島?
可是這島,怎麼會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