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六日。
自從前年廈門棄守,日本人的飛機就常常往泉州城裡扔炸彈,兩年來不知道炸死了多少人。就在本月,永寧和崇武火煙沖天,聽說燒殺死了幾千人,船也被打沉幾百條,如果不是**逃跑的時候破壞了沿線的公路,怕是泉州也早就淪陷了。
世態動盪之下,就連獨帆船都瘋了一樣往外海跑,而本來絕不可能出洋的烏艚,也開出了外海,少過三十塊現大洋上不了船。最有名的,就是眼前的這艘黑船:福昌號。
我記得那天叔父偷偷數完錢給掮客,回頭來安慰我:“閩生,不要擔心,福昌號是有點顛簸,不過船老大蛟爺是個厲害人物,他年輕時候一腳就能踢死一頭牛,你只要上了船就沒什麼好擔心的。”然後遞給我一枚一分面值的鎳幣,上面斜打了一個“蛟”字,說到時拿這個上船。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蛟爺能一腳踢死一頭牛和出洋有什麼關係,但我知道,叔父應該找不到其他能讓我安心上船的理由了。他對我說完話後,就在前面一步一頓地往回走,我望着他老邁的背影,心情也變得遲滯而沉重起來。
我並不明白叔父爲什麼要那樣說,也沒有對福昌號有任何的想象,等到三天前我回到泉涌堂,發現藥堂人去樓空,心裡才隱約有了一個念頭。我找遍了泉州城,才從一個夥計那裡打聽到叔父兩天前就坐上太吉商行的“安慶號”走了,在夥計的沉默中,我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再一次被遺棄了。“安慶號”是一條英吉利商人的大輪船,半個月開一次,船票要二百個現大洋,還不收鈔票折現。
而二百塊大洋在當時是什麼概念?賣掉我們整個藥堂,恐怕也只能弄到一百多塊大洋,叔父爲了上那條船,必然是盡用了所有的錢財。叔父是個實誠人,在只能買到一張救命票的情況下,我能想象出他帶我去付廣船票錢時,心中是如何的忐忑不安。
我從沒料到叔父也會拋棄我,從我七歲那年從安溪縣來泉州城投奔他算起,到現在已經十三年過去了,我們一直相依爲命,他對我就像對親生兒子一樣,我對他恨不起來。十三年前,同樣是在逃難途中,我弄丟了姐姐,在這個亂世,我以爲我已經沒有了依靠,是叔父給了我衫食,教給我中醫術,教我識字讀書,給我講微軀賤命,願治世人百病,講懸壺濟世……現在還有這張船票和先前他給我的十元錢鈔票,我沒什麼好怨的。
我只是傷心叔父偷偷離開卻不告訴我實情,身爲亂世賤民,其實他只要對我講,我就能理解,在這個破濫的年代,多少事情都已偏離了正常生活的航線。
當時,我認爲一切事情都不會比那時候更糟糕,但是如今,我一個人面對這艘奇怪的“烏槽”,卻發現,這纔是我面臨的最大問題。
我是第一批交錢的,最早一批上了船,我對守住舷梯的淘海客出示了手裡印有特殊印記的硬幣,他拿過檢查了半天,不情不願的揮了揮手,我順着舷梯爬上了船。
從露出水面的船舷部分可以看出,這艘船是已經經歷過很長時間的海上歷程,吃水線以下的船體上頭,好幾塊地方佈滿是藤壺和數不清的殼狀寄生物。而其他的船體,則是看上去挺新的木材,上面倒是沒有太多寄生物,可這樣一對比,更顯得斑駁不齊,看上去很不舒服。
看這樣子,倒像是船體最近才經過了大的修正改造,難道是爲了應付這次的遠航?
但是我知道這並不是我覺得船異樣的原因。上到甲板之後,我來到船舷,我終於開始發現有些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