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蛟爺把大家召集起來,商量怎麼改善目前的困境,這麼多人要吃要喝,而且船也沒有帆,光靠一條牀單做船帆,也不知道要漂流到哪裡去。
在狹小破陋的船艙裡,大家無事可幹,都只能躺在能遮擋陽光的地方休息,感覺胃裡又餓又渴,但是沒有任何辦法,因爲鍾燦富拿着他那根鋒利的魚棱守在糧倉的旁邊。
船尾陸續過來了幾個人,都想求鍾燦富給一點魚吃,但都沒能成功。有一個女乘客把分到的大洋拿個衣服裝着向鍾燦富買食物,結果卻是引來他一陣嘲笑聲,我只見鍾燦富抓起大洋,扔在了那個女乘客的身上:“大洋買魚?你在做什麼美夢?你現在就是拿一船金條來,也換不到一條魚。”
見到這個場面,蛟爺望着鍾燦富的面色就沉了下來,我也覺得鍾燦富處理這件事太糟糕了,蛟爺好容易用銀元把船上的局勢穩定下來,他這麼一來不就白費了?果然,沒過多久船尾的那些人都意識到所謂的分銀元完全對他們沒有實際的意義,有幾個醒過神、意識到自己處境的人已經開始有些騷動的跡象,竟然有往糧倉逼過來的跡象。
蛟爺看到形勢突變,大喝一聲:“燦富。”鍾燦富本來手裡緊緊握着魚梭,正一臉兇相的掃視着乘客,聽到喊聲後對這人羣惡狠狠的揮動着手裡的魚梭,一臉無所謂的態度走了過來,看也不看那些義憤填膺的船客們。
這種頭腦簡單的粗人不會想那麼多,只相信手裡的武器和身上的力氣。仔細想想其實也有道理,在這種環境下,他們在這艘船上具有天然的主宰地位,只要不做的太絕,其他人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這時候七哥卻站了出來,大聲對乘客們說:“大家不要吵!聽我說兩句。”
七哥神情嚴肅的時候看上去非常有氣勢,乘客們的吵鬧聲很快平息了下來,都看着他。七哥見人羣安靜了,說道:“船上的食物有限,也不知道我們要在海上漂流多久,每天分這些是沒有辦法的。現在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只有互相體諒纔有希望能活下去。”
底下的人聽了,嗡的一聲又炸開了,紛紛交頭接耳,顯然是不以爲然。我看七哥並沒有鎮住場面,手裡不由捏了把冷汗。
七哥不慌不忙,等議論聲稍微小了一些,繼續說道:“你們聽清楚了。”慢慢環顧了一圈,周圍的人被他視線碰到,都不由自主的移開了視線,或者低下頭去。七哥繼續說道:“我強調一下,大家必須互相體諒,必須團結一致。因爲,我不想死。
“這些話,你們聽不聽我不管,你們想不想活,我也不管。但如果有人想要繼續鬧事,吵着要吃飽,我就會認爲他是不想大家活下去,不想我活下去。
“對這種人,我是不會客氣的。有不服氣的,可以來試試。”
說完,七哥完全不理那些人的反應,直接走回我的身邊坐下來。
船尾一片安靜,看來其他人都被七哥給震住了。我崇拜的伸出手,對七哥翹起了大拇指,七哥勉強笑了一下,絲毫看不見得意之色,眼中卻有濃濃的擔憂。
下午太陽正烈的時候,乘客們中有男人開始在船舷邊用海水洗臉洗衣服,衣服洗淨後就晾曬在頂上的船板上,之後那些倖存的女人們也都去把手和臉洗得乾乾淨淨,有些膽大的甚至也都脫掉了單薄的衣衫清洗,然後穿着小衣蜷縮在船尾的角落裡警惕地望着衆人。鍾燦富跳到艙頂上坐着,津津有味地打量着這一切。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中午,分飯的時候,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再有哀求多給一些食物的聲音,依然每人分了一點只夠塞牙縫的。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拿過就塞進嘴裡,然後失落的看着別人接過食物的手。
也許一個人三天不吃飯也勉強能夠忍住,不會太過難受,但這麼多人都處於飢餓中,那種痛苦的感覺好像就被放大了。
分完飯後過了一會兒,鍾燦富和那兩個淘海客嘀咕了半天,那兩個淘海客還發出幾聲怪笑,之後就見鍾燦富從糧倉裡拿出一條小刀魚,走到船艙中間,右手柱着魚棱,左手揚着手裡的魚對船尾的那羣人喊道:“刀魚誰要?”
他的話一出來,幾十雙發着亮光的眼睛立刻全都盯着那條魚,還有得意揚揚的鐘燦富。說實話,大半天過去了,昨天晚上吃了一條整魚的我,也早已是飢火中燒,所能做的,只是躺在地上蜷起身體用雙手按住飢腸轆轆的肚子。我想起小時候從安溪鄉下逃難到泉州城裡時,飢餓的感覺也曾經讓我痛不欲生,那個時候,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樹皮啃出漿來咬成糊狀吞下去,還有扒草和草根,不管它們有多苦澀難嚥。
但現在在船上,連樹皮都沒有。昨天發生的那場災難,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體力,早上醒來,我肚子裡就已經像是火在燒一樣想要吃東西,但我立即明白,在現在這種情形下,只有忍飢挨餓才能活下去。
船尾的人吃得比我還少一半多,捱到現在他們一定更飢餓吧,起先不用銀元換刀魚已經犯了大忌,現在鍾燦富又想幹什麼?
看着圍攏過來的人,鍾燦富把那條魚湊近自己的嘴邊,一邊細細打量着他跟前的那些人,一邊啃咬着那條魚尾的乾魚鰭,咂咂嘴做香甜狀。蛟爺看上去好像很平靜的樣子,但我看見他臉上的肉,卻在忍不住地跳動。阿娣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七哥若有所思地看着,船尾那邊,全叔一臉陰森地吞着口水,轉過頭去跟黑皮蔡說了什麼。
鍾燦富得意地望着面前這羣人,之後引發了軒然大波:“哪個水靈的娘兒們陪老子睡覺,這條魚就歸她!”
人羣頓時炸開了鍋,幾個男人頓時陰沉着臉坐了回去,眼神不善地望着鍾燦富和剩下的女人。驚愕一陣後,有兩三個女人滿臉不齒地呸出聲來,嘴裡罵了起來,但更多的是餓得兩眼直勾勾的女人,都像丟了魂一樣往鍾燦富面前湊,嘴裡喊着:“給我,給我!”坐在船頭艙板上的兩個淘海客見狀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兩人在那裡划拳,勝了的那個得意地說:“等會兒我先去爽,哈哈。”
陳水妹先前就把衣服洗了晾曬在頂上的艙板上,現在她一把就將面前穿着的那件粉色繡花的半截肚兜扯去,大聲地喊道:“燦哥,給我,我什麼都幹。”
邱守雄咬着牙盯着這一切卻一聲不吭,倒是旁邊有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站了起來:“你們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了!爲了一條魚,衆目睽睽之下,居然這麼不要臉!”
“我呸,去他孃的廉恥,老子現在只想在死前圖個快活!魚只有這麼多,誰知道這條破船什麼時候能靠岸。”鍾燦富一把推開靠近他的陳水妹:“他孃的你這個放花鷂子的髒見貨,你給老子滾到一邊去!”
最後鍾燦富不理陳水妹的苦苦哀求而選了另一個年輕女人,那個年輕女人一隻手緊緊地攥着那條魚,一邊啃一邊跟着鍾燦富爬到了頂上的艙板上去。聽着上面傳來的喘息聲,我身處的船艙死一般的沉靜,沒過多久,其他人開始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只是離得遠他們又說得小聲,我並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事。
這件事情以後,整個下午,都沒有人再過來向淘海客們央求食物,甚至等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淘海客學着鍾燦富的樣子,拿了一條刀魚站在船艙中間得意洋洋地喊話,迴應他的也只有掩飾不住的敵意眼神和死一般的沉默。那個淘海客漲紅着臉等了半天沒有一個人搭理他,灰溜溜的回到船頭,滿臉的難以置信和憤憤不平。
看着這一切,我感覺到一陣悲哀,同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們僥倖活下來,但在這艘破船上,也許活着比死了會更悲慘。想到這裡,我看了一眼蛟爺,這個福昌號實際上的龍頭老大此刻眼神複雜地盯着人羣。自從福昌號遭遇日軍炮擊後,他像忽然變了一個人一樣,基本所有的事都由鍾燦富出面維持,但往常鍾燦富有他約束,也不敢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可現在蛟爺明顯也不齒鍾燦富他們的行爲,爲什麼不阻止?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船尾那邊起了一陣騷動,我站起來一看,原來是有人在艙板上打滾。有個女人的聲音大叫起來:“啊,他吐血了,郎中呢?!那個小白臉不是郎中嗎?快,快叫他來看看!”接着黑皮蔡跑到船艙中間來叫我過去幫他叔叔看病,我望着目光閃爍的黑皮蔡,心裡萬分疑惑,難道都這個時候了,他們倆人還在打壞主意嗎?
我看了看蛟爺,他想了想說:“拍花的,你去幫他看看吧,萬一是瘟疫也好提早打主意。只是你要注意安全,萬事小心!明白嗎?蝦仔,你陪他一起去。”
蛟爺的這幾句話說的有些奇怪,感覺隱隱有所指,我沒法再推辭,便拿上藤箱跟着那個叫蝦仔的淘海客過去一看。那個全叔口吐鮮血和口水,手腳一直在打着哆嗦,白眼直翻,在船板上翻來覆去地打滾,看上去就像抽羊角瘋,但是羊角瘋斷然不會吐血的,頂多會吐白沫和口水,難道是抽瘋的時候咬到了舌頭?我摸着他的脈像,除了跳得快一點而已,別的並沒有異樣?轉念一想,我便判定這兩個傢伙多半又在搞鬼,正想戳穿他們,那全叔卻像緩過了氣來一樣,身子一挺,原先打着抖的身體軟了下來,癱在了船板上,那副表情就像纔看清是我,馬上緊緊地抓着我的手,咬着牙睜大眼睛注視着我,嘴裡恍若毒蛇遊動一般嘶嘶作響。
“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的命啊!”
這可怕的喊叫聲讓我陡然一驚,究竟是什麼病,纔會把全叔變成這種古怪的樣子?黑皮蔡在旁邊牢牢拉着我的手臂,嘴裡哀嚎着,眼神卻很有深意地說:“拜託你了,以前是我們叔侄倆對不住你,現在拜託你救救他吧!”
我心下駭然,全叔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眼睛睜得就像眼角都要裂開了似的,渾身大汗淋漓,看上去比生了一場大病還要嚇人,周圍的人看到這樣子都離的遠遠的,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暴斃一樣。
那時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已經沒空去看全叔那副駭人的表情,我知道他是裝出來的。現在我能肯定即將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手裡緊緊握着他塞給我的東西,剋制住馬上想要打開看看的衝動,翻開他的眼瞼檢查了一下,衝着全叔點點頭:“我知道了,別擔心,我會把你治好的。”又站起來說道,“我回去給你拿點藥,不是大病,你不會死的。”
說完我轉身就走,邁了一步忽然想到這樣好像太着急了,又對黑皮蔡說:“你先把他扶起來,半臥坐好,嘴裡塞上東西,免得萬一抽搐把舌頭咬到。”之後才離開。轉身的那一刻,我看見黑皮蔡對我點點頭。
我滿腹狐疑地回到船頭,剛過去就發現蛟爺正看着我,我能感覺到他如刀的視線一直跟隨着我,我想這時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緊張和怪異,因爲除了蛟爺,鍾燦富、阿娣,甚至七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勁。
我強作鎮定,一個字也沒有說,走到藤箱邊,背對着船尾蹲下去,把藤箱打開,裝出找藥的樣子,然後雙手止不住地打着抖將手裡一直捏着的東西展開。
那是一塊比手掌大一點的灰色布條,上面用黑炭寫着四個非常潦草的字。
——今夜殺人。鍾!
這幾個字帶來的信息讓我震驚得差點叫起來,一瞬間的功夫,我腦子裡飛快的轉過很多東西。在這一刻,我腦子變得從來沒有過的清醒,因爲我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決定生死的時候,我必須要把事情從頭到尾想清楚,才能決定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首先,我得明確這四個字代表着什麼意思。
毫無疑問,那羣乘客在高壓的鎮壓下,已經有些絕望。看來他們白天的時候已經串通好,準備晚上開始殺人。其實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淘海客無疑能讓這艘漫無目的漂流下去的船存活概率增大一些,但事到如今,如果活着已經比狗更沒有尊嚴,他們顯然也不介意死之前先反抗一下。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
可讓我想不通的是,爲什麼鍾燦富會和他們一夥?
這太出人意料了,不說船上的很大一股怨氣就是鍾燦富作威作福搞出來的,僅憑他和蛟爺的關係,在這種時候也不應該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想不出這樣做對他有任何的好處!
另外,這些船客雖然我不是都熟悉,但這種人的心理我現在已經很瞭解了,那都是些只喜歡說閒話看熱鬧的市井小民,這麼快就能結成聯盟,團結起來做這種事,這背後一定有人在挑唆,而且這個人一定有一定的威信。鍾燦富負責分配船上的食物,從這一點上來看,如果是他領頭,用食物做引誘,說不定真的會迅速得到響應。
可還是想不通啊,他爲什麼要出頭做這樣的事?他這樣身強力壯,又是在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傢伙,在這種局面下生存是很有優勢的,作爲船上的頭纖,蛟爺也對他信任有加,他沒理由這樣做啊!
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於是順理成章想到下一個問題:
黑皮蔡和全叔想幹什麼?
我第一反應,就是他們在挑撥離間,一切只是場惡作劇。不過這個念頭馬上被自己推翻了。他們根本不可能做這樣無聊又危險的事。
反過來說,雖然難以置信,但這個信息看來就是真的了。
這兩個流氓混在船上,得知這個消息後一定會權衡利弊。也許在他們看來,那些乘客雖然人數佔優,但畢竟是烏合之衆,船上的淘海客都身強力壯,個個都有武器,而且還有蛟爺和七哥這樣的猛人,依照全叔兩人的奸猾,多半會判斷出哪方更有優勢。
更重要的一點,我想這兩個人渣一定也想到了,那就是在海上生存,靠着蛟爺他們一定會更有把握。最後還有一個非常陰暗的原因,乘客人數衆多,但食物已經極其少了,如果蛟爺這邊贏了,人少些生存的機率會更大。
想到這裡,我忽然打了個冷戰:我什麼時候也變的這麼陰暗了?可以如此自然的用這樣陰毒思路去分析局面。但我沒有更多的心情和時間來感慨,黑皮蔡和全叔這種十惡不赦的惡棍,做出這種決定是爲了活下去。而我的願望也很簡單,和他們一樣,活下去。
我的思路再次回到黑皮蔡和全叔兩個人身上,陷入這樣的死地,如今他們心裡一定後悔萬分吧。
腦子裡轉了一大圈,雖然想的事情很多,但只是花了一兩秒的功夫。我深深呼了一口氣,把布團揉起來,合上藥箱站起身朝全叔走去。
路過蛟爺的時候,我不動聲色的把布團扔在他腳下,然後假模假樣在全叔跟前蹲下,胡亂翻出幾味藥,雖然不至於把他毒死,但都是故意揀最苦的,然後胡亂塞進他嘴裡。本來還想再給他紮上幾針解解氣,畢竟事情重大,害怕節外生枝,看到他嚼着那些又苦又腥的藥草,但又不能吐出來的尷尬表情,心裡頗爲痛快了一番。
回到船的這邊時,蛟爺居然神色如常,沒有露出絲毫驚異的表情,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看到布條上的字。當我走過他身邊時,蛟爺輕微對我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
七哥正躺在船板上閉目養神,我坐到他的身邊,看周圍沒人注意,輕輕伸手在他手背上寫着字。我寫的很慢,寫好一個字,七哥就用手指在船板上輕輕磕一下。這五個字我寫了兩遍,從頭到尾七哥都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拍了拍我的書,表示知道了。我緩緩地躺下,夜晚還有很久纔會到來,但我現在已經抑制不住開始焦慮起來。
當天晚上分發食物,仍然只分燒焦了的半條魚給艙尾的乘客,我們則是每人一條大魚。但這次沒有人再嚷嚷,大家默不作聲領取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我仔細觀察,發現不少人看向分魚的蝦仔時,眼神裡充滿怨毒,這仇恨讓人膽戰心驚。我問自己,如果我沒有收到那個布團,是否能看出這詭異氣氛下的不正常?下一刻我自己給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多半隻會認爲乘客們都已經接受了被壓迫的現實,就像在泉州城裡,所有人都接受了被日本人打到家門口的事實,無法反抗,只能逃。但現在,從打開布團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明白,逃到這裡,我已經無處可逃。
在壓抑的氣氛下,船上的人都默默地吃了東西。我冷眼旁觀,看着兩邊的人都有所準備,船尾的人假裝去艙板上面透氣,然後拆掉了好些趁手的艙板木條什麼的下來。我們這邊,也早就準備好了傢伙,躺在船頭小心防備着,我摸着懷裡的魚棱,感覺手心有些出汗。
鍾燦富分完食物後,和另一個淘海客走了過來,兩個人拿着幾塊船板,用手裡的魚梭切割着,嘴裡大聲說着一些捕魚抓蝦之類的竅門,像是要做什麼捕魚的工具。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我不敢總盯着他看,怕被看出內心的緊張。
鍾燦富卻根本沒看我,只是對蛟爺說了一句:“今晚我睡那邊,看着那羣貨。”就轉身走向人羣,拉出那個之前用身體換魚的女人,旁若無人地走到遠處的艙板後了。
我嘆了口氣,看來今晚的變故是肯定的了,但那個疑問不停在腦中盤旋:
鍾燦富爲什麼要這樣做?
夜很快就深了,耳邊聽到我們這邊的兩個淘海客故意發出來的鼾聲,等了沒多久,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我睜開了眼睛,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掛着一條燦爛的銀河,不知爲什麼,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娘給我講的故事,牛郎和織女就隔在這條銀河的兩段。
窸窣的聲音打斷了短暫的走神,緩慢但是堅定的靠近,我甩開其他的念頭,微微擡起頭,在銀河那漫天閃亮的星光下,一羣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頭悄悄走了過來。我死死的捏緊沉重的鐵力木木條,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羣黑影中有人發出一身大喝,藉着月光,我看到鍾燦富帶着兩個淘海客操起傢伙就撲了過來。
就在這時,對面的人羣中忽然傳出兩聲驚呼,接着一陣騷亂,看樣子是人羣中的黑皮蔡兩人已經偷襲得手。趁着他們分神的功夫,一直假睡的七哥暴喝一聲,手裡的魚梭飛出,正釘在最前面的邱守雄胸前,這一下七哥是使了全力,邱守雄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就見魚梭扎進他前胸大半截,他連呻吟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魚梭上的餘勁給帶倒在地,一動不動,後背露出閃亮的梭尖,我完全沒想到七哥的手上功夫這麼厲害,居然一下斃命。而面對面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另一個人給當場殺死,還是第一次,這種血淋淋的殘酷,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不光是我,對面暴亂的人也被震懾住了。我能感覺到很多人已經嚇得兩腿發軟,這羣烏合之衆有幾個人見過這樣的場面?
蝦仔和另一個淘海客顯然被七哥這一下給撩撥得熱血沸騰,手裡拿着傢伙繼續向前衝去,那邊的大部分人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彷彿嚇得傻了。
眼見預想中的惡戰即將變成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忽然鍾燦富上前一步,一棍子揮過來,勢大力沉,連空氣都給劃破,發出呼嘯聲。這一棍又快又狠,正好打中一個淘海客的腦袋,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倒在船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其他淘海客立即罵了起來:“燦哥,你是不是招邪了,連自己兄弟都殺,你不要逼我們動手啊!”
鍾燦富兇狠地揮舞着棍子,大聲道:“什麼兄弟不兄弟的,老子只想活命!”又轉頭罵道:“都他娘上啊,不把他們幹掉,我們都得死!”
那些船客聽了這句話後,卻反應各異。有的跟着他衝了過來,有的扔下武器抱頭蹲着喊道:“蛟爺,不要殺我。我是被逼的!”有幾個驚慌失措的女人更是被嚇得炸了窩,到處哭喊着亂跑,場面一片混亂。
我拿着魚棱守在阿娣身邊,她死死躲在我的身後,抓着我的衣服發着抖,這種場合我只能儘量保護着她,因爲蛟爺拿着一把魚梭也加入了戰團,他的步子很穩,跨步的幅度看起來不大,可行動的速度很快,像一個將軍上了沙場一樣鎮定自若,通常只是一捅或者一紮,對面就有一個人倒下。
這場戰鬥結束的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的預想裡,這是一場慘烈的搏殺,背水一戰的乘客們爲了生存紅了眼和淘海客大戰,可實際上,一轉眼之間,一切就已經結束了。雖然人數多出幾倍,但這些乘客們顯然從身體到心理上都沒有真正做好準備,只有鍾燦富其他少數幾個人算是有戰鬥力的,堅持了一小會,尤其是鍾燦富,那個被他一棍子打飛的淘海客我後來檢查了一下,腦袋都被打的凹進去一塊,眼看是已經活不成了。而蝦仔也被他搶過魚叉,一叉捅穿了腹部。
但面對七哥這樣的猛人,他們還是很快被嚇破了膽。在死了四、五個人後,船客那邊已經完全崩潰了,到了後來,好幾個人甚至只是看着氣勢洶洶的蛟爺走過來,立刻丟下武器,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咒罵,內容無非是“我們是被強迫的”或者“我們是被矇騙的”,他們口中的主謀鍾燦富卻一聲不吭地負隅頑抗。直到蛟爺一梭子飛過來,魚叉穿透他的大腿把他釘在船板上。
那一下看得我心驚膽戰,卻聽不見鍾燦富喊一聲疼。他邊上有兩個女人好像是瘋了,手無寸鐵也哇哇大叫着撲了上來,又立刻被打倒。全叔和黑皮蔡早就在混戰一開始時,在背後下了黑手,然後趁亂從人羣中溜了出來,此刻臉上帶着勝利者的得意,直接上前把這兩個女人踢下了船,她們在銀色的海面上撲騰沒兩下就消失了。
到了這時候,依然還在頑抗的只剩下六七個拿着木條胡亂揮舞的乘客,被圍在了艙尾的角落裡揮舞着木條作垂死的掙扎,他們又怎麼會是七哥、黑皮蔡他們的對手,片刻之間就都被打倒了。
我冷眼看着這一切,忽然見到跪在地上的一個人跳了起來,是那個讓我鄙夷的土財主。他哭號着爬到蛟爺跟前,邊哭邊大喊道:“蛟爺,你們放過我吧,我是被他們逼的啊。”
蛟爺提起魚棱就向他紮了過去,魚棱扎進了土財主的肚子裡,他死死抓住魚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嚎,逐漸聲音微弱了下去。
我看到這裡,暗中嘆了一口氣,雖然明知肯定會是這樣的結局,心裡還是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悲涼。蛟爺連一眼都沒有看那土財主,對他的慘叫聲也是充耳不聞。這場以少對多的戰鬥我們這邊也有損傷,蛟爺、七哥還有一個淘海客身上都掛了彩,還好都是些小傷,不是很嚴重,但蝦仔和另一個淘海客都死掉了,黑皮蔡和全叔倒是毫髮無傷,不得不佩服這兩個惡棍奸猾過人,這種情況下也能安然無恙。
不過總體說來蛟爺這邊以少對多,能贏得這麼徹底,還是很不容易的。說實話,看到這樣的結果,我心裡也是一塊石頭墜了地,但蛟爺臉上絲毫沒有大局已定的輕鬆,也不管腿上的傷口,被另一個淘海客扶着,反而神色凝重的看着渾身是血、坐在地上的鐘燦富。
鍾燦富渾身是血,被魚叉刺穿的大腿不停流出鮮血,把身下的一大塊船板都浸溼了,和其他嚎哭悲鳴或者磕頭求饒的乘客不同,他雖然傷得很重,面色慘白,卻一聲也沒吭,神情複雜地打量着蛟爺。
蛟爺嘆了口氣,向着鍾燦富問道:“爲什麼?”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問,鍾燦富卻慘然一笑,答道:“蛟爺,十五年前我年紀還小,僥倖活了下來。這次我肯定活不下來了,不如搏一把,反正多活了這麼些年,就當白賺了。”
這兩句話,我隱隱聽出是當年的事,但還是有些摸不着頭腦。蛟爺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卻沒有打斷他。
鍾燦富咳了幾聲,繼續說道:“我阿燦對蛟爺你算的上是忠心耿耿,但我太瞭解你了。福昌號現在這樣子,就算能到那裡,也剩不下幾個人了。我可不像去補那些空位……”
說道這裡,忽然一道白光閃過,鍾燦富的聲音變成了慘呼,蛟爺手裡的魚梭已經扎進了他的腹部。
鍾燦富嘴裡不停往外流着血,嘴裡含糊的說道:“蛟爺……沒用的……現在……人不夠了……”頭一歪,再沒有了動靜。
蛟爺靜靜看着鍾燦富的屍體,忽然冷冷地道:“燦富,你不懂,我和原來已經不一樣了。”
我看着死去的鐘燦富心裡一陣發寒,我並不瞭解他,對他的印象也非常糟糕,因爲他總是找我的麻煩。但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還有蛟爺的回答,突然讓我感覺到莫名的恐懼。
船上的局面雖然得到控制,但還需要善後,我站在那裡,忐忑的猜想着蛟爺他們會怎麼處置剩下的人。蛟爺先走上前,把鍾燦富屍體上的魚叉拔出來,然後一腳把屍體給踢下了海,忽然轉頭看着我,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乘客,對我說道:“閩生,這幾個人你來解決。”
這一句話讓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即使再也不想去做,也無法再逃避了。
那幾個人已經嚇破了膽,幾個大男人跪在那裡,機械地磕着頭,嘴裡不停求着饒。我從內心深處是覺得他們很可憐的,這些人原來只是本分的普通人,雖然刻薄寡義,也會落井下石,但在這個時代也沒什麼好更多指責的。如果是上船前的我,也許會怒斥他們的卑劣行爲,然後轉頭向蛟爺他們求饒,希望能留他們一命。可現在的我已經不會這麼幼稚,再去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更重要的一點,既然已經徹底決裂了,那麼這些人必須得死。
回頭看了一眼阿娣,她抱頭坐在船板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形勢逼人,我們沒有辦法阻止這些血淋淋的東西被她看到,所以看到蛟爺過去把驚恐得渾身顫抖的阿娣抱着,輕聲安慰着,我只能略帶愧疚的轉過頭,忽然也有種心酸的感覺。
決心早就已經下定,再沒什麼好猶豫的,我接過蛟爺遞給我的魚叉,使勁咬住嘴脣,狠狠地對準一個跪在我面前的人,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