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場面是我有生以來遇見的最像夢的場景,可惜卻是一場噩夢。這時候我已經分不清,海面上蠕動着的海蛇,和隨時將會把船撕碎的風浪,到底哪個更恐怖一些。
我點點頭,重重的“嗯”了一聲。不管怎麼樣,現在船上有七哥在,我至少不會覺得孤單了。
說完這番話,蛟爺深深地看了鍾燦富一眼,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走開了。鍾燦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明白了,蛟爺,我馬上就去安排。”
但是大家早被嚇破了膽子,哪裡是鍾燦富一兩句恐嚇就能安撫的。而且現在的情況絕不可能是小風暴,船身這樣劇烈搖晃,帶着那恐怖敲擊的巨大回蕩,我停下腳步,開始絕望起來。
可能是見我神色不對,七哥安慰我道:“閩生,你也不要太擔心,既來之,則安之。放心,有七哥在。”
擁到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面如土色,雙手掩住了耳朵,一臉絕望與灰敗,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倒在了地上,我想到了阿惠,這麼混亂的情況下,不知道她怎麼樣了?醒過來了嗎?全叔和黑皮蔡會不會趁這個機會作怪?
“可是他們還沒有死啊!你看他們還在動。”我顧不得那麼多,想爬上去拉他。
就像是一分鐘之內,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識。
我顧不上他們,一口氣跑到了甲板上探頭往外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渦已經不見了,渾濁的海浪拍打着福昌號,無數人抱頭跑了出來,我看着他們,完全不知道眼下是出了什麼狀況。爲什麼除了我之外的人都陷入到了昏迷之中?爲什麼大海會變成那樣的情況,而在呻吟聲過後,一切又變得更加瘋狂?
我越想越心急,趕忙往船艙跑去,一路留心看着人羣裡有沒有她。“咚,咚咚……”突然,福昌號的底部,傳來了幾聲巨大的震響,就像有人手持巨大的鐵錘,在水下重力敲擊着這艘船。呻吟聲被完全遮蓋了,我被震得頭皮發麻,剛纔癱倒在地的人都瘋狂地尖叫着,鍾燦富兇巴巴的吼叫終於出現:“鬼叫什麼?不過是場小風暴,誰再鬼哭狼嚎,馬上丟下船餵魚!”
我咬了咬牙,上前兩步忍着眼中的淚大吼道:“蛟爺,我的親叔父在安慶號,現在不知死活,您大人大德,派人救救安慶號上的人吧!”儘管我的心裡不報什麼希望,但這是我唯一能爲叔父做的了。
這番對話聲音很大,船上的所有人都看着蛟爺,聽他這麼說,都鬆了一口氣,甚至開始對着遠處的海蛇羣指指點點。我沒有放下疑慮擔憂,蛟爺這番話明顯是說給大家聽的,簡單的幾句話就把恐慌氣氛沖淡不少,果然是有些手段。
很快,蛟爺一臉嚴肅地攤開右手掌,奎哥手執一柄魚棱,飛快劃過蛟爺的手掌心,之後,蛟爺突然握拳,牢牢地把刀刃握在手上。
我睜大了眼睛看着,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用力拍了拍船舷,船體沒有任何震動。我不死心,繞着福昌號看了一圈,海上的漩渦還是靜在那裡,我的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這是什麼鬼情況?我跑回船艙裡去喊阿惠,她卻像個死人一樣,眼睛緊緊地閉着,滿頭滿臉都是汗,怎麼也搖不醒。我又去看其他人,竟然都是一樣的狀況。
“滾開!”他對我大罵。
七哥低聲道:“大家都說血痕像是一個女人,靈異的很,船上有一個年青乘客見了那血漬形成的女人像,回過頭就失魂落魄地自己投了湖,誰也不明白爲什麼。後來我聽和他一同上船的人說,才知道他們那裡有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被那個投河的男人誘騙拐走了,中途因爲這個好賭的男人輸光了錢又被賣入妓院。小姐不甘心,就跳進了青樓背後的大河裡,那個男人做了這件虧心事,原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曾想……”
僅憑我一個人的能力,是不可能救人的。慌亂中,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找七哥,他一定有辦法!
我一下就知道爲什麼是這樣的設計,像烏槽這樣的小船,能夠在外海航行,原來就是靠的這一手絕活。
淘海客們這才亂紛紛回到各自的崗位,而那個奎哥卻沒有爬起來,卻是癱坐在甲板上兀自發着愣。
等我渾身溼透的爬到後舵,發現蛟爺看到我,很是吃驚,大吼道:“你來幹什麼?!!”
那些海蛇,正在不停的啃食着那些遇難者的屍體。當時的整片海面就像是一碗麪,裡面翻滾着無數細長的麪條,纏繞着浮在海面的屍體,一條條海蛇黃藍相間,閃着鱗鱗的瑩光,而茫茫無盡的海面,竟是因爲這種海蛇,完全變成了灰黃色。
外面狂風暴雨一下撲面而來,幾乎把我重新甩進了艙裡,我咬牙衝了出去,一下就發現爲什麼我怎麼踹門都沒有人聽到,因爲整個甲板上全是暴雨打着船板的聲音,那聲音極其響,嘈雜過我聽到的任何一種聲音,在裡面我什麼都聽不到。
視線搜尋了一番,我發現了蛟爺的身影,果然,那個尾帆是蛟爺拽着。他站在舵盤上,用腳踩舵杆,一手拉着尾帆,其他的所有人就看着尾帆擺動的方向來拉動主帆。
船上都鴉雀無聲,但人們都和我一樣,拼命伸長頸子,想把那張紙上的印跡看清楚。但是沒有一個人能看到,因爲蛟爺把黃表紙拿在手上,背對着人,一個人仔細端詳着血痕。
就在我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的時候,邊上淘海客一聲大吼,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四處去望,就看閃電中,只看到蛟爺高高的伸起手臂,拿着一把魚刀,狠狠地朝手邊的繩索砍了下去,隨着繩索的斷裂,被狂風吹得亂轉的尾帆猛然泄了氣一般落了下來。
殘破的安慶號和福昌號幾乎是並行着,馬上就要撞在一起,安慶號桅杆上的屍體就在不遠處搖搖晃晃,彷彿是在嘲笑般看着即將上演的慘劇,看着我們將一步步變成他們那樣。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時安慶號的殘骸靠得更近了,幾乎就貼在船弦上,我一看不由自主一陣頭皮發麻,渾身冒起雞皮疙瘩。我看見那片海面裡不光有殘骸,竟然還有無數的海蛇,蛇頭不停的竄動着啃食船板,看上去就像海水在不停顫抖,從而擾動了那些屍體。
其他人開始來到甲板上,淘海客們筋疲力盡,全部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奎哥應當是沒料到會是這樣,雖然蛟爺走遠了,他仍然跪在地上,雙手呈接遞狀態,只是一臉的錯愕。鍾燦富在他身邊大笑起來:“老奎你還傻跪着等聖旨下呀,哈哈哈。”
祭祀完成了,回到船艙的我也已經被晃得頭腦昏沉,好容易從魚艙裡起身,走出艙外,企圖吹吹風讓自己能夠清醒一些。然而剛走到船舷邊,在昏黑的天光下,我卻看見這片海域和之前所見大不一樣。
呆了片刻,我衝到走道里,發瘋一樣大聲喊道:“七哥,七哥!”喊聲剛剛出口,就被天地之威給淹沒,連自己都聽不太清楚自己的吼叫。我挨着門敲打,卻沒有一扇門能敲開,不知道是淘海客都下去甲板上了,還是因爲整艘船都在晃動,裡面就算有人也不予理會。
我把目光從奎哥身上移開,投向海面,卻發現海水不知什麼時候變了顏色,幽綠中透出一股黑色,遠遠看去像是黏稠的醬汁。
那是什麼聲音,這麼可怕?
我一下發了慌,起身又要往外去看,艙房裡的氣死風燈一跳一跳的,發出詭異的光,我幾乎疑心整艘船上只有我和燈光還能活動。我跌跌撞撞地跑往艙門跑,卻聽見了一聲幽幽的呻吟,我心裡一驚,立刻想到了底艙裡那不知名的東西——難道它是有意識的?
蛟爺在一隻臉盆裡淨了手,接過鍾燦富呈上來的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裡,然後退後一步,帶領所有淘海客跪在甲板上,祈求龍王爺保佑這滿船的良善之輩。漫長的祈禱過後,有個被其他淘海客尊稱爲奎哥的人雙手拿來一張黃表紙,鋪在了蛟爺膝前,不知道作何用處。
聽了七哥的話,再看着周圍船客們開心的神色,我有一種很荒唐的感覺。這些人難道都沒有發現事情的不對麼,可七哥篤定的神色又讓我無法質疑,況且,我的確也能隱隱感覺到這船有問題。
蛟爺卻不理他們,哈哈笑了幾聲,聲音出奇的響亮,船上的人都被引得回頭看他,鍾燦富走到蛟爺身邊,好像也有些不解:“蛟爺,怎麼?”
一揮手,蛟爺打斷了鍾燦富的話,說道:“自古龍蛇一家,它們這是在代表龍王爺來歡迎咱們出海。我們福昌號好運道啊,正是海蛇產卵的季節,這一次出海,就給咱們遇上了,這是繁榮昌盛的好兆頭。你們去準備一下,咱們遇到那麼兇險的事情都出來了,得順便拜祭一下龍王爺。”
呻吟聲突然變得高亢,沒有任何間斷,絲絲縷縷,風聲也尖厲起來,好像唿應着它,要刮到我們的心裡去。
沒有人幫我,連阿惠都沒有幫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踹開艙門的,一下衝了出去。
此話一出,問話的淘海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其他乘客木着臉,還是看着蛟爺,鍾燦富則滿臉驚疑地道:“蛟爺,可這麼多……”
大笑聲中,鍾燦富跳了起來,對着呆在當場的淘海客大吼道:“你們還跪着幹鳥?起身幹活了!”
抓住甲板的縫隙,我幾乎是被浪和雨水壓在甲板上爬,隱約間我看到所有的淘海客都已經在自己的位置上,扯動着帆繩,在這麼巨大的聲音中人的聲音太渺小了,根本無法用來對話,但是所有的淘海客都看着船的尾帆。
他住在頂艙,那就是和淘海客住在一起,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木梯邊,想要爬上去找他。這短短的一節木梯,在這種時候卻猶如攀爬天梯,福昌號不停的劇烈晃動,強勁的風夾帶着的雨水打在我的身上,隱隱作痛。好容易爬上去,看着前面的走道兩邊的休息艙,我卻愣住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間裡。
我來不急鬆口氣,衝到船邊,往下看去,發現海面上那些海蛇還沒來得及靠上福昌號,就被這陣巨大的浪流給打散,很多海蛇被浪直捲上甲板。
我不明白蛟爺這麼做的意思,但顯然那些淘海客跟隨蛟爺已久,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同時開始降帆,其中有幾根絞索纏在了一起,他們乾脆直接砍斷,剎那間所有的帆都降了下來。
立即有淘海客拿出魚梭把海蛇迅速挑回海里。我不敢幫忙,只看安慶號逐漸離我們遠去。我無法相信的看着這一切,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打了個冷戰,疑惑地說道:“也許出了外海,海水都會變成這樣?”
等到重新看到太陽,我才終於從剛纔恐怖的景象中緩過來。失去叔父的痛苦,似乎是在剛纔被燃燒殆盡,我心中一下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甲板上一片混亂,淘海客慌亂的在船上跑動着,大喊聲被風雨聲給撕成碎片,我茫然地看着這一切,在這種場面下,別說救安慶號,就是福昌號也岌岌可危。可叔父就在安慶號上,我又怎麼能看着他不管?
我不死心,就上去想抓住蛟爺的舵杆,可還沒抓到,就覺得眼前什麼東西一晃,我腦子嗡的一聲,人幾乎是立即的飛了出去。從後舵就摔到甲板上。撞到一根帆繩上才停下來。
蛟爺看了我一眼,就大吼道:“自身難保,不想死就回艙去。這兒誰也沒工夫管別人!”
他正要說下去,突然蛟爺悶哼一聲,手掌猛地攤開,將掌上的鮮血印在黃表紙上,我見狀也顧不得繼續聽,踮起腳尖想看個清楚。
那一腳的速度太快了,我竟然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咳嗽了幾聲,終於吐了出來,也不知道是血還是食物,但是也管不了那麼多,還想繼續上去。但是船翻轉的走了幾步實在站不住了,只好對着一邊的淘海客大叫:“兄弟,有繩子嗎?行行好救救他們吧。”
這時海蛇已經追上了福昌號,船尾傳來令人心寒的嚓嚓聲,那些天殺的海蛇好像正在啃福昌號吃水線下的船板,正在大家都忍不住想去船尾看看時,蛟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卦,好卦,哈哈哈,一帆風順,大吉大利。”他一邊開懷地大笑着,一邊將那張紙捲了起來。奎哥伸手去接黃表紙,蛟爺卻沒有遞給他,而是自己握在手心裡,站起來往舵盤室走去。
蛟爺從舵上下來,默默的朝自己的艙走去,一看到他下來,好幾個淘海客就圍了上來,問道:“蛟爺,剛纔是怎麼回事?那些蛇,難道是龍王爺——”
那不是見到安慶號前的藍得發黑的顏色,也沒有海蛇或者影子在其中涌動,它現在的場景簡直讓我有一種腿腳發軟的感覺,一大片望過去,全是恐怖的土黃色,整個海面看起來明明是靜止的,但卻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漩渦。從我的方向看過去,福昌號就處在一個巨大漩渦的邊緣,而我眼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明明海水往漩渦中心傾斜了下去,福昌號卻穩穩當當地停着,沒有風浪,沒有人聲,我們像停在了死海,甚至像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睡死了過去。
從甲板到後舵,平時走走只要十幾步,但是我在風浪中感覺幾乎爬了一天,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如何沒有被衝下船去的。
我轉頭一看,是七哥,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船老大的舉動,我不由得道:“七哥,你知道這個?”
鮮血,一滴一滴地從蛟爺的指縫中淌下來,落到黃表紙上,又飛濺開來。
我沮喪的在走道上蹲了下來,焦急得直想捶牆,但想到安慶號上的叔父,咬了咬牙,重新往甲板上衝去。這麼一會,風浪更大了,船身抖動中,我一個沒有抓穩,從木梯上摔了下來。
“它們來了!它們往福昌號游過來了!蛟爺,那些海蛇往福昌號撲過來了!”有一個在船舷邊的淘海客驚慌失措地叫起來,我抓住船舷往下看,那片灰黃色海蛇羣,正在竟然全部都在往福昌號涌來。
“放你媽的狗屁,沒死,你仔細看看,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風浪中,船甲板幾乎傾斜的像個陡坡一樣,我扒着甲板上的縫隙,竭力向蛟爺的方向爬去。另一邊安慶號的殘骸幾乎就是貼着船弦,但是始終沒有撞上去,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拽着兩條船打轉。
我正看得莫名其妙,不自禁的開口問道:“這是在做什麼?”話一出口,想到阿惠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會懂這些。沒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接口答道:“這是血卜,船老大要根據黃表紙上的血跡印痕,來占卜吉凶的。”
半個時辰之後,我們緩緩的衝出了烏雲,風浪平息了下來。
我翻起來,邊上一個淘海客一腳把我踹到玄邊,我感覺到自己胸口火辣辣的疼,翻開衣服一看,胸口上竟有一個七個腳趾的腳印,我竟然是被蛟爺一腳踢飛出來的。
“救人!”我心中一激動,立即衝到艙門口,像瘋了一樣猛踹艙門,“蛟爺,救人!”
我被這個恐怖的情景嚇呆了,他們站立在甲板上,一動也不敢動。
宋宗德盯着蛟爺的動作,說道:“我有次在內河乘船的時候,大船經過洞庭湖,突然翻起了滔天巨浪,大船晃得簡直要翻,船老大疑心是船上有人惹怒了龍王爺,就用血卜的方式占卜——和蛟爺剛纔做的一樣。焚香禱告之後,船老大就把血手掌印在了黃表紙上。”
我不明所以,七哥忽然抽了口氣,低聲對我說:“閩生,你看這片海,很不對勁。”
七哥搖搖頭:“進了這海域以後,我能感覺到,有些事情要發生了。”
正思忖着,那邊的淘海客們已經在鍾燦富的帶領下,分成兩隊走上甲板,開始拜祭不請自來的海蛇們。我雖然對出海人的規矩有一些瞭解,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祭海,雖然儀式並不複雜,但淘海客們還是神情肅穆,做得一絲不苟。
蛟爺笑得越發大聲:“看看你們那副慫樣,幾條小蟲子就把你們嚇得尿褲子了?你們就這點出息?說出去都給老子丟人!”
就在這時,一直向福昌號靠近的安慶號已經靠了過來,但降帆後的福昌號速度猛降了下去,安慶號幾乎是擦着船舷過去,片刻就掠過福昌號,兩船間轟然濺起的高高浪花,升到天上再淋到甲板上,幾乎把我砸翻。
我無暇去看,爬到一個淘海客邊上的時候,他幾乎貼着我朝我大吼:“你出來幹什麼?”,我沒理他,但隨即他就不理我了。顯然他並不關心我的死活。
幾乎是同一時間,隨着這聲呻吟響起,冰冷的風唿嘯着從船舷口鑽進來,發出鬼怪怒吼一樣的聲音,船隻開始搖晃起來,我再回頭去看,就發現船艙裡的人好像都被震醒了,一個個翻坐起來,一副慌張失措的樣子,大聲問着發生什麼事了?
“啊,然後怎麼樣了?”我被他說的好奇起來,不由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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