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昌號似乎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我感覺船隻一彎一折地不停變換着方向,在這樣的大風裡,一條頭重腳輕的尖底大漁船,就是行駛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敵不過日本軍艦吧。
憂慮間,我聽見鍾燦福在艙板裡跑過,一邊跑一邊大吼:“蛟爺說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艙底,是男人的抄傢伙備着。咱們被日本人攆上了!”聲音裡卻也沒了之前的張狂囂張。
我縮回了手,不知道是該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麼回事,還是該幫阿娣安心寧神停止風暴。我突然覺得,即使幫阿娣減輕苦痛避免了風暴,我們落到日本人手裡也是個死,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魚艙裡無數哭喊叫喚的聲音,夾雜着淘海客們的吼叫,毫無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從前聽見那些俯衝飛過的飛機一樣,讓人絕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軍艦開始一發接一發地開炮了,但卻是打三發炮彈又停一會兒接着打,我只感覺船被衝得東倒西歪,最近的爆炸聲已經在船邊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黑皮蔡竟然在邊上失魂落魄地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沒有了以前的兇悍。
阿娣的呻吟聲在剛纔停了一停後,現在越發失控起來,她蜷着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藍色的粗布牀單上翻來滾去。我趕緊拍着她的後背,心亂如麻,七哥在身後道:“幹他孃的小日本,我們只能先待在這裡了,出去準得被炸死。”
隨着他的話就是嘭的一聲巨響,我們幾個再次被震翻在地,只聽見頂上一片混亂,傳來蛟爺的大罵:“gan你姥母,鍾燦富你他孃的找東西把這個洞給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進去堵!”隨後就聽見鍾燦富也罵了起來:“上過娘兒們的都跟我來!”
難道是福昌號漏了?我驚疑不定,又聽見蛟爺拿梭鏢砸甲板的聲音,大吼着:“程閩生,你給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孃的等死吧!”說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傢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們給小日本點顏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這麼多年,還沒人他孃的敢攆我蛟爺的船!”
蛟爺話剛說完,只聽又是一聲巨響,“嘣……”劇烈的爆炸聲在船上響起來,隨着船身巨震,我們都被彈得跳了起來,耳邊轟然響起一片尖叫聲和失控的嚎叫聲。
黑皮蔡爬起來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習慣,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襯衣下襬:“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現在最好就呆在這裡,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彈嗎?”
黑皮蔡一聽就停了下來,從聽到炸雷聲到現在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頂着風暴全速前進的福昌號應該被炮彈炸到了,我們這個密艙裡的汽燈雖然也叫氣死風燈,可是在這樣的顛簸下,也被碰撞熄滅了。好在離天黑還早,從通風口裡透下了一些光,我們待在昏暗的角落裡,耳邊炸雷聲響個不停,我感到福昌號速度好像變慢了,接着又是一聲轟響,躺在船中間的阿娣和另一邊的黑皮蔡,立刻一起都向着我們這邊滾落下來,跌落在我們身上。
看樣子,船整個被炸得側翻了。
“蛟爺,蛟爺,大桅被炸斷了……”我聽見一個淘海客的大喊聲淹沒在風暴的呼嘯聲裡。
蛟爺的怒吼聲馬上響了起來:“蝦仔,你他孃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點!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們,給我吼起來!”
炮聲中就聽見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憤怒的號子,然後福昌號又是突然的向另一邊側翻去,恢復了正常。我們又止不住地往另一邊滾落過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在左右劇烈搖晃中坐正,福昌號似乎又在快速前進,只聽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艦船突突作響的馬達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經追了上來。我忽然想,可能安慶號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軍艦才被打得稀爛的吧,安慶號比我們的這艘福昌號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樣的境地,我們的遭遇看來不會比安慶號更好了。
想到這裡,我絕望起來,這只是一條破漁船,就算堅固,又怎麼能和日本人的軍艦抗衡呢?也許我們能夠在炮彈轟擊僥倖活下來,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場會如何不難設想。泉州城裡曾哄傳過,大輪船“聖安娜號”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軍艦,滿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針,結果到達菲律賓後全部毒發身亡。
難道我們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陣鬧哄哄的聲音,我聽見鍾燦福大吼:“日本人追上來了!”隨後又有炮彈炸響,緊接着遠處傳來日本人從喇叭裡傳來的呼喊聲,我聽到一個人大喊:“蛟爺,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着蛟爺吼道:“你他娘閉嘴,我來!”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麼,只能在密艙裡凝神傾聽上面的動靜,日本軍艦的馬達聲混着強烈的風暴聲,讓人心驚膽戰,福昌號上面早就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聲,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只能隱約聽到一些:
“快滅火啊,快澆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爺被炸傷了,快去找頭纖!”
“跟我來,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條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過暴烈的風暴聲,聽到船上開始燃燒得嗶嗶剝剝的聲音,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來自地獄的召喚聲。
看來,福昌號這是着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彈炸沉,我們的漁船也經不起在風暴裡折騰了,挨不了多久就會被燒壞吧。
火借風勢,聽見頂上發出大火熊熊燃燒發出的滋滋聲,木材爆裂發出啪啪聲,好多男人、女人奔跑着絕望呼救,小孩子哭叫呼痛,還有沉悶的有人跳海的聲音。我心驚肉跳,這樣一艘木船,這樣的大火,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全都燒成灰燼。
這時忽然艙門被掀開,一股熱浪和黑煙隨即撲了進來,我情不自禁轉頭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經全是跳躍着的火焰,頭髮都被焦了一片的鐘燦富攙扶着蛟爺鑽進了密艙裡。蛟爺的腳看上去受了傷,那個能讓他在顛簸的船上站穩的雙腳,其中一隻腳前面的七個腳趾都已經血肉模糊了,他對着艙口外面說道:“阿奎,你也進來吧,咱們在海上累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不用掌舵盤,咱們也正好說說話,等下就該去見龍王爺啦。”
只聽見外面奎哥的聲音滿不在乎:“還不就是去見龍王爺?我就不下去了,蛟爺你和阿娣多說幾句話,看樣子我快不行了,這一停下我就動不了啦,我就在艙門這裡幫你們把把風吧。”
蛟爺沒有再說,沉着臉在阿娣身邊坐下來,我掙扎起來幫他包紮炸傷了的腿腳,蛟爺渾身無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隻腳上好幾根腳趾被炸爛了,另一隻腿上也有一個大口子。我從藤箱裡找了一件舊衣服,撕開幫他包紮好。
鍾燦富也走過來,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罵了一聲,才道:“蛟爺,現在怎麼辦?”
蛟爺擡了擡手,虛弱地道:“聽天由命,鴉班他們應該已經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鍾燦富一下沮喪起來,說道:“日本軍艦的小炮,打不動我們的大船,難道還打不動一個小舢板?他們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這樣的風浪裡,隨時都會被浪頭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們能撐到那個時候吧。”
就像是印證鍾燦富的話一樣,他的話剛說完,外面就響起了馬達轟鳴聲,緊接着又連續響起了三聲炮響,這次爆炸聲過後,原來雜亂呼救的人聲,漸漸全都沒有了,只剩下木頭着火的劈啪聲,還有不知是木頭還是屍體,不停地撞擊着船舷發出咚咚的聲音。
到這時,蛟爺像是緩過來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着的阿娣的額頭,然後皺着眉頭四處打量着密艙裡剩下的幾個人,看見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艙裡,馬上道:“你們怎麼在這裡?福昌號已經沒有規矩了嗎?!”
全叔就低頭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對蛟爺笑一下,可那張臉卻比哭還要難看。
蛟爺沒再追究,巨大的海浪聲中,他撫摸着艙板的木紋道:“福昌號的艙樓都燒塌了,咱們役使了你幾十年,你也該去見龍王爺啦。”
密艙裡的煙霧越來越濃,狂風呼嘯着像刀子一樣砍在火焰上發出一聲聲怪叫,空氣裡密密的全是飄散着木材燃燒後的灰燼,幹辣的黑煙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來,溫度也越來越高,我被薰得不停掉眼淚,絕望之中就聽見外面傳來馬達啓動的轟鳴聲,漸漸地又遠去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不清楚上頭髮生什麼狀況,但是如果繼續這樣被薰下去,我們一定會死,我看向七哥,連他都沉默着。忽然黑皮蔡跳起來叫道:“下雨了!老天爺下大雨了,我們有救了!”
“哪裡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卻看見黑皮蔡臉上一片血紅,他猛然嘶喊起來,瘋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頂上的艙板縫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豔紅的鮮血。
原來那些,只是上面底艙的人死後流出來的鮮血,並不是什麼雨。我已經盡力了,阿娣卻沒有退燒,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看來我們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裡已經充滿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只聽得見大火燃燒發出來的嗚咽怪叫聲、轟隆隆的雷聲以及阿娣的尖叫聲——她終於醒過來了嗎?
我夢見了小時候,早上在家鄉門前那條大路上奔跑,道路兩旁的稻苗葉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着朝陽和吹拂而過的微風,翻起像波浪一樣的遍野銀光閃閃,我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那新鮮而且帶着稻香味道的空氣,清晨空氣中的霧水撲面而來,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卻讓我猛地跳了起來,睜眼只見黑暗中面前站着一個手拿魚叉的黑臉白眼無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響,我躺在淹過腳背散發着濃烈血腥味的黑水裡,到處都着濃濃的黑煙,我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我來到了陰曹地府裡的無邊苦海里?
別他孃的裝死了,趕緊起來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鯊魚!”一身漆黑的無常鬼開口衝我吼道,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鍾燦富。
密艙頂的中間已經被燒得露出小半個天,我探頭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個福昌號已經被燒得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艙房的地方露出燒得烏黑曲折不平的船舷,沒燒透的艙板上堆滿了仍然在冒着黑煙的艙板,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發出嗤嗤的聲音,燒得像炭棒一樣的屍體橫七豎八,零亂地堆積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下着瓢潑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濺起海水,混和着從艙板流下來的雨水還有從屍體身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進了密艙裡,淹過了腳面,散發出噁心的血腥味道。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經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鍾燦富爬上了艙頂,蛟爺背靠船板,將受傷的腳擱在一條壓艙石上,面上一片烏黑看不出喜怒哀樂。我看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我沒有死,依然還活着。
這次出發的福昌號,蛟爺說加上淘海客總共有二百四十九個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澆滅以後,一共還剩下了三十一個人,除了土財主、放花鷂子的邱守雄和陳水妹,其他還有好幾個膽小的女人。除了蛟爺帶傷在身以外,其他基本沒有受傷或者只是輕傷。還有些被燒傷了的人,都被鍾燦富帶着另兩個倖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們從日本人的炮艇下獲救的詳細經歷頗有些神奇,是鍾燦富後來告訴我的:
不知道日軍用的什麼炮彈,福昌號被擊中以後,很快就燃起了撲不滅的大火,蛟爺叫鴉班馬上帶着兩個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條舢板船放了下來,好些人都跟着他們往船尾去了。舢板是平底船,貼近海面,福昌號是尖底船,吃水線離船舷比較高,因爲火勢越來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從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裡,掙扎幾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邊爬了上去,還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有的還能爬起來,有的直接就被後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腳下。
很有些膽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結果就退了回來,無處可逃,只得往下層的底艙跑,這個時候,蛟爺和鍾燦富已經下到密艙裡想要見阿娣最後一面了,有兩個守着密艙口的淘海客,看見大火已經燒到底艙,熱**人,守在密艙門口的奎哥因爲失血過多而不知死活,於是那兩個淘海客搬開壓艙石,也躲進了密艙裡,緊接着,那些跟着蛟爺他們進到底艙的人,還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進底艙裡來的人,都鑽進了密艙裡面。
密艙門開着,底艙上的人,不停的往裡面鑽,還有隨之而來的濃烈的黑煙,大火已經燒到了底艙頂上,嗆人的濃煙一會兒就將整個密艙籠罩住了,到處都是人被嗆到咳嗽發嘔的聲音。好多體弱的女人跳進密艙沒多久就當場就昏倒在地,然後被後面跳下來的人踩踏在地,有的人清醒過來發出尖叫,馬上又被煙霧嗆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沒有醒過來。直到狹小的密艙擠滿了人無處落腳,外面的人還在往裡面擠,兩個被鍾燦富怒罵的淘海客,拿着魚棱驅趕開外面還有的幾個人,才把密艙的門從裡面關上了。
密艙本來就不大,只有兩個通風口,進來這麼多人後,填滿了空間,燃燒帶來的濃濃黑煙充斥着整個密艙,空氣頓時變得沉悶污濁,而這個時候,外面的風暴正起,火借風勢,暴雨卻像瀑布一樣從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爲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後來,七哥聽那些那些活下來的人說,日本人離開是因爲風浪大作的海面出現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圍了,小日本是被嚇跑的。不過他感覺沒那麼玄,也許是風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號又已經燒成這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活不下去,纔沒繼續炮轟。
我卻有些不同的看法,從前就聽那些老的淘海客講過很多海里的事,那麼大一片海,沒有見過沒有聽說的東西太多了,也許我們運氣好,有些通人性的傢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兇狠,才救了我們一下。
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多想這些,因爲船上還有許多傷員需要我去救治。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被煙嗆昏了,最先醒過來的,應該是鍾燦富他們,我就是被他們踢醒的,踢不醒的人,馬上就會被他們扔下海。不斷涌起的海浪從燒得降到吃水線的船舷往裡拍進海水,海水、雨水混着燒焦屍體流出的血水,順着密艙頂上燒穿的大洞往下流,有些昏迷過去的人,沒有被火燒死,沒有被人踩死,沒有被濃煙嗆死,但卻在昏迷中,被那些污水給淹死了。
蛟爺腳受了傷,雖然問題不是太大,但行動有些不便,只是叫鍾燦富把人組織起來,一部分人去撲滅殘餘的煙火,一部分人去把底艙裡的壓艙石丟了大部分到海里,剩下的人去找一切能裝水的東西,把船艙裡的水舀出去。我們匆忙踩在那些不知死活的身體上行動起來,那些妨礙到大家做事卻又踢打不動的身體,鍾燦富都讓淘海客把他們拋進海里。看着大家神情麻木的搬運着一具具身體,我甚至來不及看看是不是每個人都真的已經死去,有好幾次,我恍惚中看到屍體被扔在空中時微弱地扭動着,幾乎要作嘔起來。
等我強忍着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和大家一起把一切做妥當之後,身體上和心理上的雙重疲憊已經讓我虛脫得站不起來了。此時的福昌號因爲扔掉了壓艙石,船舤被燒光了,桅杆被砍掉了,船體像鋸齒一樣殘缺不全的漂在海面上。蛟爺叫鍾燦富把阿娣的牀單拆掉了,綁在一根木條上做成一張小帆,就這樣,殘破的福昌號堅韌但可憐地,慢慢在黑暗中行駛。
和剛上船的時候相比,我已經對下南洋根本不抱什麼希望了。
還有些燒傷的倖存者,被雨水澆醒過來,也有可能是傷口被海水淋溼鹽漬得疼痛,也有可能是被燒後身體太疼痛,從我清醒起,就在不停的哀號。暴雨早已停止,在微弱的白色星光下,寂靜無聲的船就像正在朦朧夢境中慢慢行駛一般詭異,如果拋開那些悲慘的哀號,眼前的一切將是如此安靜祥和,絲毫看不出在不久之前,這裡發生了血與火的災難。
這時,我看到鍾燦富拿着魚棱爬到了艙板上,然後對準其中一個躺在地上正在慘叫的傢伙,噗地一下刺出了魚棱。
我大驚失色,沒想到鍾燦富竟然這麼心狠手辣,不由得喊道:“等一下,你要殺了他?”
鍾燦富手上動作不停,拔出魚棱交到左手,右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然後抹了一把黑臉上的雨水:“你能救得活他們?”
我頓時語塞了,即使是在泉涌堂裡,像這樣燒得渾身血肉模糊的人,我們也決然救不活,無非就是看着他們漸漸的全身化膿,長滿蛆蟲,慢慢痛苦萬分地爛掉死去。
“既然醫生都救不活,那就只好讓我給他們一個解脫了,讓龍王爺保佑你們早日轉生極樂吧!”說着他就用魚棱叉起那個渾身流着血水的活人,一鼓作氣扔進了海里,那個血人驚駭地慘叫着,手腳亂舞,但還是在冷冷的星光裡,撲通一下栽了下去,幾個沉浮之後,再也沒有發出聲音。
鍾燦富又用魚叉指着另外兩個倖存的淘海客:“你們兩個也上來,咱們趕緊把上面清理一下,免得血水到處流。”
然後又指了一下我們:“你們趕緊把底艙清理乾淨,把那些等死的或者是死掉的,統統都扔到海里去,把艙裡的水舀乾淨以後,全部擦乾淨。”想了一下又說,“把那些人的衣服扒下來,等下好擦艙板。”
我們忙碌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坐在一個壓艙石上的蛟爺望着船頭的方向,突然叫道:“燦富!燦富!”
鍾燦富從大洞上伸出疑惑而警覺的臉:“什麼事?”
“水艙!還有糧艙!快去看看!”
正在幹活的人,也都直起了腰,聽懂了蛟爺話裡的意思,都緊張的往船頭的方向圍攏,七哥也立即跟着鍾燦富往船頭跑去。
船隻遇難以後,糧艙的頂部被燒穿了,水艙裡的水也蒸發得差不多了,裡面剩下的水又黑又髒,面上飄浮着一些渣滓,也不知道里面掉了些什麼東西下去。不光如此,真實的情況比這嚴重得多,糧艙裡面的米全被燒成了焦炭,用手一捏就全成了溼溼的一團灰。糧艙裡面堆滿了的幹刀魚,也大部分都被火燒焦了,用手清理的時候發出嚓嚓嚓的炭灰聲,一碰就成了灰燼,只剩下最下面貼着船底的那一層倒還可以吃,但最後清理出來數了數,只有120多條完整的乾魚,而且它們也都連骨頭都變得又硬又脆的了,其他有半截魚頭或者魚尾勉強能吃的,加起來也不過幾十條的樣子。
本來災難過後,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船清理乾淨防止瘟疫,畢竟船上到處都是死人讓人感覺非常壓抑。但等到大家精神一放鬆,才意識到還有更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糧食和水。
看到殘酷的現實,有的人直接癱倒在了船板上,有一個女人可能想起了剛纔死去的親人開始號啕大哭,結果馬上引發了更多女人痛哭流涕,那個有點神經的雷嫂兒子死了,她哭喊得最厲害,剩下沒哭的人則失神落魄神情麻木地坐在艙板上面面相覷。
接踵而來的就是飢餓感,剛纔情況緊急,大家都使勁清理船隻,搬東西扔進海里,拼命地擦洗船板,現在清閒下來,頓時飢餓難忍。那些倖存的女人們都聚在一堆紛紛喊餓,旁邊拿着魚棱的宋宗德站起來問道:“船老大,忙活了一晚上了,分點東西給大家吃吧?”
蛟爺背靠着船舷躺在一個壓艙石上板着臉一言不發,那個雷嫂於是嚷了出來:“咱們交了船錢,結果卻遇上這檔子事,船老大你可要給我們一個交代才行!”
那幫女人又開始絕望地哭喊起來,哀嘆自己命不好,嫁得不好,運氣不好,倒了黴,現在生死沒着落,行李財物又全部丟失了,簡直是要了她們的命斷了活路。
“行了,別鬧了,誰他孃的想遇到這樣的事情?都閉嘴,嚎個屁啊!”鍾燦富見狀也拿着魚棱站了起來,回頭問道:“蛟爺,你拿個主意吧,這樣可不是個辦法。”
另兩個乾瘦的淘海客也站了出來:“對啊,蛟爺,您說現在怎麼辦,咱們都聽你的。”
蛟爺想站起來,結果踉蹌了一下沒能成功,阿娣趕緊上前扶着他,他踮腳站起來,抱拳向着衆人的方向道:“福昌號遇到這樣的禍事,我作爲船老大在這裡先給大家賠個罪,今天讓大家受苦了。如果剛纔福昌號不逃跑,咱們被帶到日本人的駐地,多半大家都會被以檢疫的名義注射毒針,即使最後到了南洋也都會毒發身亡。所以我纔想要浪翻他們的小船逃跑,結果沒能成功,害得大家蒙受了這許多痛苦。現在大家幸運的活了下來,請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把大家帶到南洋去的。我蛟爺在海上闖蕩了這麼多年,請大家相信我,咱們現在離菲律賓已經不遠了。”
我意識到了現狀的艱難,其他人開始三五成羣的議論起來,說什麼的都有。現在船上的情形是,蛟爺守在船頭,我和阿娣、七哥站在他身後,鍾燦富和另兩個淘海客在另外一旁,還有躲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的全叔、黑皮蔡,船頭這邊有九個人。其餘的船客聚攏在船尾,其中我認識的有雷嫂、土財主、邱守雄夫婦,還有就是一些早先不敢往舢板跳的膽小乘客,以女人爲主,他們總共有二十來個人。
看着這樣陣營分明的兩羣人,我不由暗自哂笑,看來蛟爺是覺得我們這些人比較可靠,但想到和黑皮蔡和全叔這兩個傢伙捱得很近,又有些渾身不自在。
蛟爺回頭對阿娣吩咐了幾句,於是阿娣把她身後的一個大木箱上的衣服拿開,蛟爺又叫過鍾燦富,讓我和他把那極爲沉重的箱子費力地擡到船中間。蛟爺猛然掀開箱蓋,裡面整整一箱全是整整齊齊的銀元,衆人一下激動起來,迅速向前圍攏了過來。
蛟爺大聲對大家道:“請大家聽我說,這些大洋,就是這次福昌號出海總共收到的船錢,除了上下打點、分給淘海客們的力錢,還有采買物資的費用,全部都在這裡了。燦富,你現在把它們全部拿出來分給大家,希望大家到了南洋以後都有錢花。”
鍾燦富指揮大家排隊領取大洋,本來死氣沉沉的悲慼氣氛很快變得熱烈起來,領錢的過程中,蛟爺又說道:“醜話說在前頭,現在誰還在船上搗鬼,想要打些奇怪的念頭,被我知道了的話……”拿出一柄魚梭,手一揮,狠狠插入甲板裡:“那就別怪我不講道理了。”
我看着蛟爺一臉狠厲的表情,心裡一驚,不明白爲什麼剛纔客客氣氣的他卻突然變化這麼大,蛟爺的表情不像是警告,倒像是針對什麼人說的,可這船上剩下的無非是些可憐的乘客,我又能感覺到蛟爺這股狠勁是憋在心裡不吐不快的,總覺得他這話沒有那麼簡單。
雖然蛟爺話說得狠,但是其他乘客已經被銀元晃花了眼,只顧開心地叫着“蛟爺說得對!”、“那是自然!”、“這時候大家本來就該同心協力嘛!”
最後每個人都分到了三十個銀元,我也拿了一堆,只是我卻不明白現在銀元還有什麼用。分完了銀元,有的人甚至興高采烈地跟人商議起到了南洋要做什麼生意,我看着他們非常認真地談論這些話題,感覺無比荒謬。蛟爺發完銀元后,面色依然非常差,我看得出他是在擔心着什麼,他又叫過鍾燦富小聲說了半天話,然後鍾燦富帶着兩個淘海客將剛纔清理出來的刀魚,向船尾的那羣人每個人發了半隻,用木桶盛了半桶水,擺在船艙中間,有個淘海客拿着杯子給每個人分上小半杯。
我們呆在船頭的七個人,每個人都分到了一條整魚,杯子裡的水,也要比船尾的人稍多一點,鍾燦富自己更是拿了一條最大的魚咯吱咯吱啃了半天才吃完,隨後他控制不住的飽隔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