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還沒有靠近小島,就完全動不了了。船邊平靜的海面上飄滿着圓球一樣的發光海藻,它下面糾纏的枝莖像無數條海蛇一樣抓住了船,我們合力把船上的那隻鐵錨給拋下海。下了錨後,我們小心的淌着海水爬了上去。
這不算是島,只是一座不大的珊瑚礁,珊瑚礁周圍都長滿這種奇怪的海藻,看上去就像整座島的地面都是海藻長成的一樣。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段,發現這圓形的小島最多有兩里長,地面只有墨綠的海藻編來織去深不見底看不到一點泥土和石頭,島嶼上面只微微比海面高一點點,踩在上面,都會產生害怕陷下去掉進海水裡的擔憂。不過走到島上的一半時,我驚喜的發現霧氣真的似乎淡去。蛟爺的話真的應驗了,看來似乎海神真在保佑我們。
露出海面的島上面只有一種光禿禿的粗壯的無枝樹,一眼望到頭,看不到任何動物海鳥或者昆蟲,只有四處不時散落着的一些白森森的魚骨頭,以及看上去無邊無盡的墨綠色的海藻,整個島上聽不到一點聲音,連海風似乎都在這裡止步了,四下裡寂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不知名的海藻的主莖比碗口還粗,像一條條二三十丈長的巨蛇一樣,在它主莖身上不斷長出許多小蛇一樣的分枝,分枝的頂上是一個一個的圓球,裡面是空的,浮在海面上,就像大海突然起了一身的大雞皮疙瘩。
這種大海藻中間是實心的,剝開滑溜溜的表皮,裡面的莖就像是水果的肉一樣,非常甘美可口,更棒的是還能充飢,和生魚肉或者生魚乾的味道比起來簡直就是超級美味。海藻島上面長着的那種沒有分枝的樹足足有兩個人那麼高,走近一看它們又肥又粗長得就像不倒翁一樣,樹頂卻又突然從肥大變得尖而小,頭頂攢生着一叢小小的葉子。
它們就像是一根根露在地面生長的大蘿蔔,表皮就像菠蘿一樣,密密麻麻的佈滿圓孔,圓孔中間是兩個尖錐的空心,看上去就像是什麼動物的鼻孔一樣,說不出來的怪異。而且上面全都是那種滑溜溜粘乎乎的液體,不知道是這種樹分泌出來的,還是什麼爬行動物爬過後留下的體液。
我和全叔他們興奮的割下來大量的蛇狀海藻,把它們的表皮剝開,想要用它們的莖肉把淡水艙裝得滿滿的,畢竟每天喝一小口水的日子實在是太痛苦了,我估計了一下,想要裝滿水艙估計得要兩天的時間,但是奇怪的是,這種海藻的生長速度非常快,往往我們才割下它們的主莖,馬上它們就長出新的尖尖的頭部出來。
我覺得非常奇怪,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但是其他人似乎完全沒有在意,黑皮蔡吃了幾根海藻以後,就上了岸,在一棵樹的下面躺着睡覺了,其他人則瘋了一樣的在那裡吃着。
我看着整個情形,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剛想讓他們回船,忽然,背後用人猛的推了一下我,我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
回頭一看,就見七哥衝了過來,一把把我按倒在地,手被他反剪在背後。我疼的大叫,想問他幹什麼,忽然就他把我往海水裡拖,死命的把我的頭按進海水裡。
他的力氣極其大,我幾乎無法反抗,被他提上來,按下去好幾次,喝了好幾口海水,直嗆的我嘔吐了出來。他才罷手。
我莫名其妙,幾乎是筋疲力盡的擡起頭來,他看向我,罵道:“吐乾淨了嗎?”
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茫然的看着他無力回答,他立即又開始抓起我的頭髮往水裡按去,這一次我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灌了一肚子海水全吐了出來。翻倒在地上,忽然我就發現,四周的熒光海藻忽然扭曲起來,而繁星滿天的天空慢慢就開始模糊。
這是很奇怪的影像,我看着就呆掉了,思維好像也不像之前那麼靈活,慢慢的,眼前所有的景象開始變得面目全非。
我被七哥拉起來,發現我還在船上,四周還是濃濃的霧氣,除了蛟爺和阿娣,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不知道在幹什麼,七哥把我扶到船舷邊又問道:“你吐乾淨了嗎?”
我點頭,吃驚的看着眼前的變化,七哥又衝到黑皮蔡邊上,故技重施,很快他就把所有人都往水裡按了一遍,所有人都被按的嘔吐不止。
等到他氣喘吁吁的弄完,其他人都筋疲力盡的躺倒在地,我才緩了一些過來,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情?”
“那魚他媽有問題!”七哥道:“你們一個一個半夜都瘋了一樣。”
我摸了摸嘴邊的穢物,又看了看四周,心說難道剛纔我看到的都是中毒之後的幻覺。
“你怎麼沒事?”我問道。
“昨天吃多了反胃早吐出來了,差點我們全都要死。”他向我伸手,“能起來嗎?起來幫忙。”
我拉住他的手用盡力氣爬起來,幫忙用海水一個一個把人弄醒,很快所有人都呻吟着緩了過來,問我怎麼回事兒,我把事情解釋了一下。
“怎麼可能,這麼好吃的魚竟然有毒?”黑皮蔡有氣無力道。
“海里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魚還算好的,有些魚一碰就死。”七哥道:“不過看着那魚也不像有毒的。這是倒了血黴了,這霧裡什麼東西都邪門。”
黑皮聽着忽然又往船舷爬去,撈了海水洗臉,我心中苦笑,正想看看七哥,忽然聽到黑皮看着船舷下的海面叫了一聲:“我**他媽還沒吐乾淨,他媽我還能看到奇怪的東西。”
我們朝他看去,忽然船身一抖,接着我們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音,好像船身磨到了什麼東西。
鹹鹹的海水咂的我非常難受,我晃了晃頭,努力把頭髮上的水搖了搖,昏沉沉的擡起頭來,望黑皮蔡面朝的方向看去。
但朦朧的霧氣中,遠處一片朦朧,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哎了一聲,重新坐倒下來,有氣無力的喊道:“不要再大驚小怪了,既然知道是幻覺,閉上眼休息一下,等會就好了。”
話音未落,船的外側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黑皮蔡的吼叫聲也同時想起:“不是遠處!你個衰仔,你往下看。”
隨着連綿不絕的刺耳聲,船身也開始輕微的搖晃起來,我本來軟綿的身體一下緊繃起來,跳起來就趴著船邊往下看,卻看見海水裡一塊桌子大小的紅色礁石突兀的露出水面,而殘破的福昌號正從這塊礁石邊掠過,船身駛過的地方和石頭摩擦而過,堅硬的鐵力木也被磕出一道深深的劃痕。
我雖然對航海駕駛不太懂,也明白形勢不妙,這塊暗礁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說明周圍的水面下可能會有這樣的礁石,現在的福昌號已經完全沒有動力,只剩下一部分殘破不堪的軀體,如果真的漂到暗礁羣裡,很快福昌號就會被徹底撞成一堆破爛的。
想到這裡,我頓時急了起來,轉頭對他們講了我的擔憂,但奇怪的是,蛟爺好像對此都不是很在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好像是在思考其他的問題。
我被他們鎮定的情緒感染,冷靜了下來,既然我這個郎中都能想到這個問題,他們這些海上混飯吃的肯定第一時間就能想到,那麼就是這塊紅色的礁石是不會帶來威脅的……
紅色的礁石!我忽然想到了蛟爺給的我講述裡,那艘龍船出現的地方,就是五彩繽紛的珊瑚礁,難道我們真的已經來到了這個地方?這麼說起來,難道神靈是一路指引,把我們引到這裡來的?
雖然這一路以來,遇到的種種事件都表明,蛟爺說的這件難以置信的事不是假的,但即將真的見證這一幕,一時之間,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這個現實。顯然其他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都默不作聲的看向蛟爺,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奇怪。
即將到達終點,蛟爺臉上卻沒有露出興奮的表情,反而有些凝重。我有些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之前我們的只想着拼命到達這裡,但真的來到了,也許應該考慮其他更多的了。
接下來沒有任何動力的福昌號緩緩的向前飄動,船周圍的珊瑚礁越來越多,雖然偶有擦掛,但都沒什麼大礙,在濃重的白霧裡,福昌號有如被神靈的手掌輕輕推動,避開了所有的危險,這本身就是神蹟。
船上的人面對這最後的一段路表現各異:黑皮蔡和全叔蜷在船角發抖,阿娣坐在另外一邊也是面有懼色,蛟爺的臉上卻陰晴不定,忽然,他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層層包裹着的東西,臉上帶着些不捨的神情交給我,沉聲說道:“你小子如果命好,能夠活下來到南洋的話,幫我照顧好阿娣。這個東西足夠幫你安頓好阿娣下半輩子了。”
我被蛟爺搞得有點發懵,那東西入手很輕,看樣子也不大,疑惑的問道:“這是什麼?”
蛟爺簡單的說道:“船契。”
這時忽然聽到一聲音:“蛟爺!”我轉頭看去,是七哥。他看着我手裡的東西,臉上的表情十分的錯愕。“你這是幹什麼?”
蛟爺擡起頭看着七哥,就低聲道:“和你沒關係,是一些和小兄弟的話說!”七哥楞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但他轉過頭去的那一剎那,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裡有些疑惑。
我轉頭,蛟爺就繼續說道:“你先問爲什麼,讓我說完,這船契是一個菲律賓船行給我的,這是我一輩子的積蓄,福昌號已經很老了,這是我爲船上的兄弟準備的一艘新船,準備這一次回去之後,就從洋行裡領出來,這艘船比福昌號還要大。”他頓了頓,拍了拍胸口:“在海上營生,船就是家,福昌號養了這些人一輩子,現在船還沒沉,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是我的錯。這艘新船,不是我一個人的,是所有人賺來的。我等下可能要帶着阿娣去還願,但是我的腿腳已經是這樣了,你幫我一個忙,和我一起去,事成了之後,你把這艘船領出來,在船頭點上一炷香,給我們磕幾個頭,這船就是你的了。”
我拿着船契,不知道怎麼反應,喃喃道:“蛟爺,別說這種話,我怎麼拿這麼重的禮,你要我陪你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之前其實我已經想過,我會和蛟爺一起上去,因爲阿娣是我的病人,我這種人的性格是不可能放任他們兩個病人自己去冒險,而七哥和黑皮蔡他們肯定不會答應,所以此時我便爽快的答應了,也沒有想到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蛟爺搖頭:“這船上,不似是人間,我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我只求自己一個交代,如果不是我腿腳不便,如果不是爲了阿娣,我也不會讓你上去,不管你要不要這船契,你先拿着,我才安心,如果我們能平安回來,你再還給我我也不推辭。”
說着蛟爺把船契推到了我的口袋裡。
我看着蛟爺這個樣子,也沒有辦法,只有答應。不由得感慨,之前蛟爺叱吒風雲的樣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如今的蛟爺卻要用這種方式來賄賂我才能得到安心,不由覺得一陣悲涼。
我看着周圍依然死氣沉沉環繞着福昌號的濃霧,我獨自坐在寂寥的船頭,不禁就開始想,自從我上船之後,我眼前的東西,一直在發生急速的變化,有人生死,有人重逢,有人從狗熊變成了英雄,有人從英雄變得衰弱,這一切的變化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是什麼妨礙了我簡單的夢想生活,是泉州城裡那幾個外國洋人口中總唸叨的萬能造物的上帝?還是叔父嘴裡嚐嚐說起的捉弄人生的命運?是蛟爺這樣能決定一船人命運的人物?他們又是因爲什麼而改變?
又是誰,把我們逼入絕境,然後給我們兩個選擇,苟活殘喘或者卑躬屈膝?是神嗎?真的是蛟爺說的海神嗎?
我們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往一個未知的海域,這股力量摧毀了福昌號,摧毀了日本的戰艦,也催毀了蛟爺,但是我弄不清楚神的目的是什麼?
催毀別人的價值觀改變別人的生活?我只想做一個好大夫好郎中,治病救人。無論有多少快感,我也不會喜歡以催殘別人爲樂,看見別人遭遇困苦,我會憐憫他們並且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就像先前在船上幫那些船客治病一樣。這不對嗎,這需要改變嗎?
可我已經變了,爲了生存,現在的我什麼都能幹的出來。可這樣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在這片海上自己的掙扎是多麼的無力。海神希望我是這樣活着嗎?
我呆呆地看着海面,心裡猶如死灰一樣,只希望這一切能儘快的結束。
也許我的冥想感動了神靈,或者是單純的運氣,第二天,我們有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在叉魚的時候,我發現魚叉上沾了很多油膩的東西,告訴其他人後,我們仔細盯着船外,又在附近的海面上陸續發現了許多地方有一大塊一大塊的油漬。黑皮蔡他們興奮的說,這是機油,只有大的機器輪船纔會用。這說明我們已經到了經常有船經過的海域,也許下一刻就會獲救。
這件事情之後,船上的氣氛卻悄悄變了。我開始以爲是獲救的希望忽然增大導致,但最後才知道,原來是和那張船契有關。
我發現這個變化是因爲七哥的眼神,我發現他不時的會看着我的口袋,蛟爺的船契我就放在這裡,一次還可以解釋,兩次三次我就發覺了異樣。
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哪兒來的,在船契之前,七哥從來沒有理會過蛟爺,他和蛟爺似乎並不想產生任何的聯繫,所以我以爲只要蛟爺和七哥不出事,不管這艘船怎麼樣,至少在我們這羣人中是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但是現在,事情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其實我覺得有點奇怪,七哥是個好人,我想他不會對船契有什麼圖謀,他很有錢,去了南洋以他的身手和魄力,肯定會有一番作爲的。
不過,話說回來,船契是一筆大錢,七哥說過,他在戰場上學到的事情就是要狠,如果對自己有利的事情,昧着良心也要去做,任何對自己沒利的事情,就算是幫人也不要做,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
七哥的想法,從殺人之後我就猜不透了,但之後的日子裡,我能發現,他看蛟爺的眼神變得很難琢磨,平時還和我說說話,現在基本不太說話。蛟爺顯然也發現了他的異常,但是並沒有表示什麼,在這種微妙的氣氛中,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黑皮蔡他們摸不清楚狀況,兩邊都不想得罪,也採取了和我一樣的辦法。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彷彿又回到了船毀時的狀態,每一天我們都盼望着會有一艘船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但一次次的失望後,好容易有的希望又逐漸破碎。
沒有過幾天,我們發現海洋的漂流方向似乎又有所改變了,因爲水的溫度明顯要比之前高了一些。蛟爺說,我們現在已經漂流到臺灣島與菲律賓島的中間了,這時候海里過往的魚也變得少起來,海里看不到什麼魚的影子,只有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像梭子一樣的小魚,偶爾從海面上飛進我們的船裡,這種魚沒有肉,很難作爲主食。
蛟爺腿上的傷勢已經越發嚴重,站都站不穩。傷口不見任何的癒合,反而開始出現惡臭味。我想,這傷勢也許是他當時託付我的原因之一吧。隨着儲備越來越少,我開始着急起來。本來以爲自己已經算是個合格的漁夫,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剛剛入門的半吊子,在魚多的時候還成,現在這種局面,在海面上瞪一天,別說叉不到,連看得到的魚都很少。蛟爺說,這裡的魚少,是因爲連年的戰亂,太多鐵皮船開來開去,又打炮又轟炸的,魚全躲到深海去了。要在這裡打漁得靠拖網,往水深了的地方去,或者用釣鉤。
阿娣的情況更加糟糕了,醒來的時候總是一副呆滯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是陷入一種奇怪的昏睡狀態裡,但卻不見絲毫的憔悴。她食量小,多餘的魚肉,就分給蛟爺,蛟爺是我們這裡最需要營養的。我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光靠叉魚是抗不下去了。這個時候,就只能靠七哥,但是他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雖然比起我來強的多,可有時候兩天都只能叉到兩三條魚,蛟爺和阿娣分的多,但是我,七哥和黑皮蔡他們,基本上只能啃魚頭了。
對於蛟爺這樣的病人來說,食物遠遠不夠吃的。人都慢慢消瘦了下來。
我越來越預感形勢不太對勁,蛟爺的病這麼下去,會不會突然惡化誰也說不準,如果蛟爺沒撐住,那這船就算是沒了魂魄。那我們就算能活着,也只能永遠在這片鬼海上漂流。
我想起了之前綁在船後的那些魚線,自從紫眼魚吃完後,我總覺得釣上來的東西有些邪門,就不在用了,幾乎忘掉他們的存在。重新在船上的一些殘骸裡拔出了一些鐵釘,我把那些本來就很堅固的魚繩弄成了一條又粗又長的拖釣繩,勾上魚肉,拋入了深海中。做完後這些之後,我發現在船頭的七哥看着我們這邊,臉上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
這些魚鉤第二天拉上來的時候,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除了最普通的幾條梭魚外,最大的收穫是一隻大海龜。人總是那麼奇怪,捕魚方便的時候,我們天天吃魚覺得膩,等捕不到魚的時候,只希望能多吃一兩塊魚肉就好,而現在這隻大海龜,讓我們有了更多的奢望。小心翼翼用了船上僅存的兩根火柴,我們弄了些船上的木塊,用它做了一大鍋海龜湯,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是對於我們這種長久沒有吃飽東西的人來說,那已經是人間極品了。
湯煮好之後,黑皮蔡二話不說就來等吃,我看着七哥拿着魚叉還站在船頭,就舀了一碗湯過去。雖然覺得之前他的做法有些不妥,但還是希望能夠儘量緩和他和蛟爺之間的矛盾。
“七哥。”我說道:“今天別弄了,來吃飯了。”
七哥回頭看着我,沒有接過碗,忽然伸手牢牢把我湯碗壓住,嘆氣道:“閩生,我們不能再這麼漂下去了!”
我耐心的勸說道:“七哥,蛟爺說的有道理,現在霧氣那麼大,就算有輪船路過,也不會發現我們的。還願的地方近在咫尺……”
七哥聽着我這樣說,看着我的眼神逐漸焦躁起來,揮了揮手,制止了我繼續往下說,雙手抱頭,胸膛快速起伏,在努力的深呼吸着。
不管是小時候一起玩耍的時光,還是福昌號上重逢,在我的印象裡,七哥都是一個非常從容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七哥如此的焦躁和無力,心裡有些害怕,上前一步道:“七哥,先喝點湯吧,蛟爺不會害我們的。”
忽然七哥揮手把把我的碗打掉,抓着我的衣領,幾乎要把我給凌空揪起來,對着我大喊道:“閩生,你以爲他把船契給你是什麼好事嗎?這裡面肯定有問題!”說完一把將我推開,我猝不及防,手裡的碗掉在船板上,退了幾步摔倒在地上。
我沒想到七哥會這麼激動,這一下摔得不輕,我有些發懵,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
“當兵的!”蛟爺在後面大叫了一聲,接着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你他孃的發什麼神經?”
“蛟爺,你老人家打的什麼主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閩生給你灌了迷藥,一個狗屁傳說,一張船契就能騙得他相信你,但你騙不了我。其他的不用說了,船給老子現在就停下來!”七哥大吼道。
我站了起來,看看蛟爺又看看七哥。
七哥的臉因爲憤怒已經有些扭曲,看上去有些可怕,但我相信七哥是不會害我的。蛟爺和七哥互相對視着,威勢十足。我仔細打量着,卻沒有在蛟爺臉上看到一絲被拆穿詭計的不自然神色。一時間頭大如鬥,不知道如何平息這場爭執。
蛟爺哼了一聲,把昏睡中的阿娣輕輕放在一旁,站了起來:“看你這段時間古古怪怪的,你總算是說出來了。船是我的,船契我想給誰就給誰。我早就給你們說過,是神靈指引我們到這裡來的。留在這裡只會被霧困死。”
我也對七哥說道:“七哥,蛟爺都說了,這船契是給阿娣的,只是我先保管着。船是蛟爺的,女傳父業天經地義。已經找到了這片礁石,離蛟爺說的地方應該已經很近了。”
七哥怒的反而笑了起來:“閩生,這老貨見你喜歡她閨女,就拿這東西來拴着你。”。
“放屁,***反了你!”蛟爺終於暴怒了,一下大罵了出來。“這福昌號現在還是我說了算!來人,給我把他扔到海里去。”
那一剎那,我看到七哥臉色閃過了一絲防備,顯然對於蛟爺,他還是當成一個很有威脅的對手。但是蛟爺罵完,迎來的是一片尷尬的安靜。隨後,七哥忽然就反應了過來,表情沉了下來。
“把我扔海里去?”七哥激動的說道:“蛟爺,你是瘋了吧?要扔,也應該是把你自己扔下去。現在居然想要殺人滅口了,你到底要把福昌號,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
“閉嘴。”蛟爺的臉黑了下來:“我今天一定要讓你長長記性,這船還沒沉,我還沒死,沒人可以在船上和我這麼說話。”
這句話說完,七哥看着蛟爺的眼睛立刻充滿了兇光。
爭論開始到現在,黑皮蔡和全叔一直默不作聲。而我這個時候雖然心急如焚,但矛盾因我而起,我現在開口只能火上加油。
短暫的沉默後,七哥開始朝蛟爺走去:“呵呵,您不吼這一嗓子,我他媽還以爲現在這裡還真是您老人家做主。蛟爺,既然你已經撕破了臉,那別怪我宋宗德不講仁義道德。你說的對,福昌號是停是走,要看這船上誰做主。我倒要看看,現在到底誰能做主!”
“放你媽的狗屁。”蛟爺暴怒,把還好的那腳往船板上一跺,就聽一聲巨響,這船都抖了幾分。七哥一下就停住了腳步,戒備的看着蛟爺的腿。我驚訝的看着,想到了之前叔父說的,蛟爺一腳能踢死一頭牛,我還以爲是叔父胡說,看來這蛟爺的腳力確實不同於常人,可惜雙腳受海風侵蝕,這一下已經是全力了。
果然蛟爺急火攻心,身體本身就弱,猛然發力之後,人就一下失去平衡倒了下去,七哥冷笑了一聲道:“蛟爺,這可是你逼我的!”
蛟爺勉強踮着傷腿站了出來,掄起他用來當柺杖的鐵力木條,狠狠的抽向七哥。七哥被抽了一下,翻在船板上,反手攔住抽過來的第二下,拉住木條一把搶過。
蛟爺的身體看來已經很虛弱了,一下就被七哥推倒在地。然後我就看着七哥拿着木條對着蛟爺一陣抽打,一邊打一邊怒吼:“船上的人都他媽的被你害死光了,現在還想害死我們。他媽的,不是要把我扔下海嗎?我看到底是誰把誰扔海里。”
蛟爺腿腳不便,氣極之下怒吼一聲,那隻傷腳使勁一跺,猛地推開七哥站了起來。我看見他腿上潰爛的傷口此時被震裂開來,流出不少混合着膿液的血,雖然有股剽悍的勁兒,但我已經感覺到了那種英雄末路的悲涼。
此時的七哥似乎已經進入瘋狂狀態,獰笑着扔掉木條,走過去直接抓住蛟爺的那條傷腿,就往船舷邊拖去,拖了幾步,蛟爺拼命抓着船板的木條死也不鬆手,嘴裡大罵:“當兵的,你這樣纔是會害死全船的。”
七哥毫不理會他的大罵,使勁拉扯,但蛟爺拼了命,他拉了幾下,有些氣喘。蛟爺氣急敗壞扭頭向後喊道:“快來幫我,他殺了我,海神一怒之下,你們都會被困在這裡的!”
黑皮蔡他們也許是被七哥的猙獰震住,不敢上前。我想上去幫忙,心裡卻糾結萬分,幫蛟爺還是幫七哥?我沒有想到矛盾迅速發展到生死相搏,這個問題讓我十分爲難。
七哥這時候也喊道:“你們誰敢上來,我一起都殺掉!”蛟爺腳下一滑,終於敵不過七哥的力氣,摔倒在地。七哥藉機一用力,把他往船舷邊拖。蛟爺一邊怒罵,一邊死死地摳着木條不撒手,七哥抓起地上的魚梭,使勁一下扎進蛟爺的傷腿裡,蛟爺劇痛下一聲怒吼,震的我耳朵嗡嗡發響。
我眼見局面馬上就無法收拾了,咬了咬牙,拿起魚梭就衝了上去。
沒想到的是,剛剛的大吼是蛟爺最後的力氣了,我剛擡腳,就看到七哥重新拉住蛟爺的腿,將他一掄,就扔進了海里。
我終於衝到船舷邊,就看到蛟爺正在水中掙扎,我忽然想到那根拖釣線,大喊了一聲,抓過釣線扔了過去。就聽背後一聲悶響,有什麼東西重重摔倒的聲音。
回頭一看,黑皮蔡手裡正拿着一截船板,七哥俯身躺在船板上一動不動。我舉起魚梭大喊道:“你想幹什麼?”
黑皮蔡連連揮手示意沒有敵意,大聲喊道:“他已經瘋了,我只是把他打暈了!”
我心裡大驚,因爲不知道黑皮蔡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依然舉着魚梭,小心走道七哥面前低頭去看,發現他的腦殼並沒有被敲破,還有呼吸,只是昏迷過去而已,看樣子並不是很嚴重,才稍微放心了些。
黑皮蔡也把手裡的木板放下,過來和我一起查看,這一下敲的很重,我推了七哥幾下也沒喊醒他,只得暫時把七哥身體放平躺着。
全叔忽然奇怪道:“快過來幫忙,我怎麼也拉不動這繩子。”
我和黑皮蔡跑了過去,發現連着蛟爺的繩子竟然繃得非常緊,而且並不是往下墜的,反而橫在了水面上,像是吃了很大的力。我心想還好蛟爺拉住了繩子,但擔心蛟爺脫力之下會淹死在海里,連忙用力拉動,但入手卻非常沉重,簡直不像只綁了一個人。
我不由得着急起來,大聲喊着蛟爺,和黑皮蔡他們齊齊發力,繩子終於慢慢拉近,但在濃濃的大霧中,我卻感覺其實不是我們把蛟爺拉上來,而是我們被蛟爺拉了過去。
我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裡突然忐忑起來,強壓着不安繼續拉動。約摸半炷香後,我看見霧中竟然隱隱出現一片五彩繽紛的光芒。
怎麼回事?我和全叔、黑皮蔡停了下來,面面相覷,我突然打了個寒戰,想到了蛟爺對我說的事,難道我們找到龍船了嗎?那麼蛟爺他?
全叔對我招呼了一聲,繩子繼續拉動,很快,我就看到了一隻珊瑚打造的巨船,它的船體上果然結了厚厚一層珊瑚巖殼,顏色鮮豔得要命。
蛟爺扒着船邊的爛木頭,那根拖釣線纏在了鋸齒一樣的木板上,他臉色鐵青大口的喘氣,我驚詫起來,完全沒想到蛟爺落水之後,竟然鬼使神差地找到了龍船。
我像夢遊一樣站了起來,呆呆的看着這一切,黑皮蔡遊了過去把蛟爺架了過來,我和全叔把他們拉上甲板,我立刻去看蛟爺腿上的傷。
蛟爺的腿還在不停地流血,必須立即給他包紮上,我馬上去找藥箱,再過去蛟爺卻用力坐了起來,讓黑皮蔡和全叔迴避,說是有話對我說。
他們很快到七哥那裡去了,估計也是要防止七哥突然醒過來。我小心地爲蛟爺包紮着,他腿上的傷應該讓他非常難受,看得出蛟爺在努力剋制,臉上的表情因爲忍耐而變得扭曲。我正疑惑他有什麼話要說,蛟爺低聲道:“閩生,蛟爺我求你一件事,將來阿娣你一定要幫我照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