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去哪裡呢?”周楠喃喃地問。
“子木是不是閒着無聊想去山陽縣衙下棋嗎?”詹通還是熱得渾身大汗,不停地揮着手中蒲扇,最後罵了一句:“這鬼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涼下來。”
“快了,就這幾天。二十四個秋老虎已經過去了二十天,還得熱四日。”周楠看了看山陽縣衙的方向,笑道:“我就算想去下棋,丁知縣只怕也沒心情。”
自從知道上的彈劾摺子涉及到天子之後,丁啓光腦袋都大了一圈,這一陣子都在四下活動彌補,給同年同窗的信如雪片一樣寄出去。
詹通:“那你問什麼?”
周楠:“我是在想朝廷會怎麼派遣的事情?”
詹通:“還能如何,你立了大功,必然要賞。一個七品是跑不脫的,說不好是哪個屬州或者直隸州的判官一類。對了,聽說子木置了新宅,本官倒想上門賀喜。”
“也不算置產,是我小妾孃家的陪嫁,老房子。”周楠說:“正因爲是妾室的私產,請縣尊上門卻是不便。”
拿到荀家的一半產業之後,考慮到自己即將離開淮安,家裡的事情都要安排好了。所以,周楠就搬去了荀家在城中的宅子。
這個宅子說是兩進,也不大,卻非常清雅。以前荀秀才在世的時候,常年居住於此讀書,有十二個房間。
周楠和六姑娘過去之後,他又買了兩個丫鬟和兩個十歲的小子用來服侍荀小姐。他和她的關係有點尷尬,到現在也說不清道不明白,叫六小姐去安東和雲娘她們住在一起也不妥當。
而且,荀芳語實在太有錢了,進了周家,強枝弱幹,怕不協調。
真說起來周楠這個家主當得還真有點鬱悶,家中最窮的就是他。
荀芳語且不說了,名下有五千畝良田,十家店鋪,一間院子,坐地吃租,每年都抵得上普通人家奮鬥一輩子;素姐,據萵苣悄悄透露,她當年嫁給梅大公子的時候就有不少嫁妝,這麼多年下來,手頭已經積了上千兩;至於雲娘,管着家裡的船,手頭鬆動的錢也不少。
倒是他周楠,每月也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兩銀子俸祿。長此以往,夫綱不振啊!
詹胖子聽得有趣,調侃道:“子木確實是窮了些,奈何,奈何!對了,你的事情我已經辦好了,不日吏部就會行文。”
周楠大喜:“多謝縣尊。”
詹通:“些須小事,算不得什麼。你周家現在也有些家業,可以理解。”
原來,他所說的事情是推薦岳父楊六爺安東縣衙的事情。
前頭說過周楠離開安東當淮安府衙做知事之後,縣衙禮房典史的位置就空了下去,一直沒有補。按照明朝縣一級衙門的潛規則,吏員和衙役都是世襲,父子相承。周楠一走,他不點頭,誰敢補,規矩大如天,卻是不能壞掉。
楊六爺這次補了禮房師爺,安東縣算是有多了一個吏員世家,也算是圓了泰山老丈人欺男霸女的土豪夢。
林阿二,頂替趙捕快成爲快班班頭。
至於王二,此人人品雖然卑劣,人又生得委瑣,可也是替自己立下過功勞的,補了帛班班頭,整日在縣衙大堂三呼“威武!”,打犯人屁股,倒也符合他狗腿子的形象。
之所以如此安排,周楠是這麼想的。宦海風險實在太大,誰也不會一輩子走運,說不定哪天就出事了,跑回安東老家養老了。
到時候,地方上全是自己的親戚,就算自己再倒黴,一個土豪劣紳還是可以威威風風地當下去的,這是他留的後手。
正在這個時候,王二滿面春風地跑進來:“大喜,大喜啊。”然後跪下去:“小的給詹大老爺,給伯父老爺磕頭了。”
詹通:“喜從何來,你又是給誰道喜啊?咦,你不是已經回安東縣衙當差了嗎,怎麼跑府城裡來?”
王二:“回大老爺的話,小人給伯父老爺賀喜了。昨天嬸嬸嬸子不適,叫郎中看了,一憑脈卻是有喜,已經一個月。嬸嬸託小的帶信給伯父老爺。小的心想,如此大喜事,得親自跑一趟才放心。”
“啊,雲娘有喜了!”周楠大喜,猛地跳起來對詹通道:“縣尊,能不能請幾日假,讓下官回家去看看。”
雲娘和周楠在一起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弄得她都有點懷疑自己沒有生育。
上次周楠回家可以明顯地看出她抱着兒子的時候神情有點抑鬱,現在終於懷孕,想來是老天爺對她這個善良女子的饋贈。
現在好了,正妻有子,名位已定,倒不用擔心有後院失火之虞。
再說了,周楠骨子裡是一個很傳統的人,難免有多子多福的舊觀念,雲胡不喜。
詹知縣有點爲難:“子木,府衙事太多,要不你等幾日吧,慌也慌不過這兩天。等朝廷的恩旨下來,雙喜臨門再回家去豈不美哉?”
現在秋收剛過,加上府衙裡的官員被一網打盡,事務實在太多,把他忙得焦頭爛額。周楠是他的得力臂助,如果休假,這活兒也沒辦法再幹下去了。
朱倫在取證完畢之後已經帶着宋知府等相干人犯啓程回京,他是個靦腆的人。到淮安之後,除了審案就整天呆在屋子裡,也不同人交往。
周楠就算有心要和他結個善緣,也尋不着機會。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朱鎮撫應該是得了社交恐懼症。
在沒有心理醫生的古代,這病徹底無解。
難怪他中了進士,又領了兩淮巡安一職,放着文官的前程不要,卻轉爲武職進了錦衣衛。以他的性格,去做文官,確實是難爲他了。怎比得在北衙,一切按照朝廷的規章制度辦。天子叫他抓說就抓誰,天子叫他審誰就審誰,完全不用操心。
其實啊,北衙的鎮撫使前程也不小,至少比七品知縣或者六部個事中大多了。
聽詹通這麼說,周楠深以爲然。也對現在急衝衝跑回家去也沒什麼意思,反正麻煩就要去外地做官。等那到委任書和官照,再回家去好好休假,順便在老鄉面前炫耀炫耀。
胖子有一句話說得對,富貴不歸故里,猶如錦衣夜行。自己升官,回鄉準備行李,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衣錦還鄉。
“好,就再等幾日。”
話音剛落,詹師爺就興沖沖跑過來,高聲叫道:“縣尊,周大人,朝廷的任命下來了,大喜,大喜啊!”他手中揮舞着幾張委任狀,興奮得滿面通紅:“就連在下也得了職司,大喜,大喜啊!”
這下,所有人都不淡頂,齊齊站起身來。
詹通大笑:“今天的喜事真多,師爺,你得了個什麼職司?”
詹師爺滿面都是快樂的汗光:“回京城了,崇文門課稅監督大使,九品,任期一年。”
“戶部崇文門課稅大使,師爺好造化?”周楠嫉妒得眼珠子都綠了。
王二不解,小心問:“伯父大人,不過是一個九品,還只能當一年,詹師爺怎麼歡喜成這樣?”
“你懂什麼,就算只當一年,也抵得上你十輩子的工食。”周楠笑着解釋。
原來,北京有九門。九座城門都有不同的職能,比如得勝門乃是大軍得勝還朝接受天子校閱時要走的道兒;大明門,又叫前門,乃是國門,是皇帝專用;宣武門,門外爲菜市口刑場,囚車從此門經常出入,人稱死門。
至於崇文門,則叫酒門,是地方向皇帝進貢美酒時的專用通道。這地方還另有一個名稱——稅門——戶部衙門的稅官在此辦公,負責收稅。
京城有官民百萬,這麼多人口每天吃喝拉撒都是一個天文數字。需要通過大遠河,從全國各地漕運。
所需要的物資到通縣碼頭上岸之後,先要運到北京外城的廣渠門,然後到崇文門報關交稅。戶部衙門的稅官在此辦公,負責收稅,一年淨斂白銀數十萬兩。當然,這十萬兩他一個人也吞不下去,各方都需要孝敬。
不過,一年下來,兩三萬還是可以看到的。
崇文門的稅官,遂成爲戶部諸稅官中有名的肥缺,稅官監督是京師十大美差之一。
正因爲這個差事實在大肥,如果和其他官位一樣三年一屆,可連任三界,那還得了?
於是,朝廷又立了個規矩,這個位置只能幹一年。一年期滿,必須調去其他地方。
詹師爺能夠拿到這個職位,估計是李妃的意思。說到弟,詹師爺也是她母親孃家的親戚,雖然隔的有些遠。
“啊!”王二徹底震驚了,舌頭長長伸出口,半天也收不回去。
一個遠房親戚就能得到偌大好處,也不知道詹通這個正經的李妃的表哥會得到什麼肥缺。
詹通急忙搶過一份任命文書,只看了一眼,就放聲大笑。
周楠好奇地伸過頭去一看,失聲低呼,“恭喜縣尊!”
原來,詹知縣的新官職是長蘆都轉運鹽使司從六品副使。
長蘆鹽場位於渤海灣,距離京城也不過兩三百里,是天下第二大鹽場,肥得流油。胖子去那裡每年光給商賈發鹽引就能數錢數得手抽筋。
由此可見,裕王府邸李妃娘娘,未來的李皇妃,李太后是個護短念人情的。
這個明朝歷史上最出色的女政治家,張居正隆萬大改革的最有力支持者決策人,有功必賞。不但有極強的人格魅力籠絡當世第一流的人才,也善用品行好象那怎麼樣的小人物。
卻見,詹師爺興奮得話也說不囫圇,詹通手舞足蹈形若醉酒,周楠恍惚中有種置身於分贓現場之感。
搖了搖頭打開自己的任職文書,一看,面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怎麼了?”詹知縣和詹師爺發現他的不對,同時將目光落到任職文書上,然後齊聲驚呼:“啊,這這這……這不公平……”
“真是天空一聲巨響,叫人措手不及啊!”周楠心中憤怒,只恨不得將手中的那張紙撕得粉碎。不過,怒雖然怒,卻要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道:“君父恩厚,臣周楠感激涕淋。”
王二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問:“伯父老爺,你得了什麼官職?”
周楠:“京城行人司,行人,正八品。”
王二:“這什麼官,伯父立了這麼大功勞,怎麼才升了一級?”
詹師爺喝道:“王班頭不懂別亂說話,這可是天底下升遷最快的官位之一。做了行人司行人,不出二十年,六部郎中甚至侍郎可期。”
王二抽了一口冷氣:“可了不得啦,但伯父大人看起來好象不高興的樣子。”
周楠苦笑:“因爲我根本沒資格去做這個周行人,真去了,光天下人的口水就能把我給淹死了。就算不怕別人的口水,真去了行人司,同僚打也把我給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