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個鹽運知事所的下人一道,在城中走了兩條街道就到了地頭。
卻見眼前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看起來大概是一間三進的大宅,樸素古老,有些年頭了,和城中其他中上人家的宅門也沒有什麼區別。
周楠問:“不是去酒樓嗎?”
那人笑着回答:“酒樓去吃酒又有什麼意思,石老爺說了,酒樓裡的酒也沒有什麼好喝的,且都是尋常菜式,怎比得上自家的,今天卻是請周老爺來赴家宴。”
“到石知事的家裡,不太好吧……”周楠有些猶豫。原來,這裡是石千石在安東縣的家。
鹽道和地方政府沒有任何往來,石千石以往也低調,屬於毫無存在感的人。因此,他在縣城裡的家還真沒有幾個人知道。
古人內外分得清楚,場面上的人但凡有應酬,大多在外間的酒樓解決。若是帶回家去,叫外人看到內眷,
大家都有些尷尬。家宴通常只是弟兄老表這樣的至親之人才能與會,自己和石知事的關係怕是還沒到那一步。
正在這個時候,石千石正好送一個客人從裡面走出來,見到周楠,裝出生氣的樣子:“如何不妥當,周老弟將來可是咱最親近之人,自然要在家中設宴才象話。怎麼,典吏可是看不上我這個不入流的小官?”
周楠忙說:“知事這話說得,你說你是不入流,可好歹是個官,我周楠什麼人,僅僅是一個小吏。官吏之間,宛若那天塹一般。既然知事請,周楠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見周楠賠罪,石千石才轉怒爲喜,一把挽住了他的手,笑道:“周老弟,我這麼稱呼你可以吧!其實外間的酒樓真沒有什麼可吃的,怎別得上自家的。鹽場上人情往來,盡是稀罕物,那纔是好東西啊!因此,咱請客從來不在外面,實在是瞧不上。”
進得石家宅子,果然是一個三進的宅子,和外面上看起來破舊不同,裡面卻別有洞天。
只見,三個天井都打掃得乾淨,裡面的房子門窗都雕着諸如蝙蝠、梅花、鹿、仙鶴一類的花紋,異常精美,顯然是名匠手筆。再偷眼看屋中的擺設,都是一水兒的紫檀、雞翅木等紅木傢俱,好生富貴。
石家還有一座不小的後花園,裡面建了暖閣,有假山、花木、池塘。
清風徐來,吹動一顆貞楠樹葉子沙沙響,涼快得叫人渾身大爽。
閣樓的一樓早已經擺了一桌酒菜,兩個丫鬟侍立於旁邊。
待到周楠坐下,兩個女子就拿起扇子一氣兒地扇着,將他侍侯得舒坦。
事實證明石千石方纔沒有說大話,和石家的酒菜比起來,外面就是豬食。
只見,這一桌都是少見的佳餚,太湖銀魚、長江刀魚、酒釀河蟹……這些東西即便是在現代也不是那麼容易弄到的。廚師的手藝也是極其了得,在古代竟使得一桌酒肉鮮得出奇。且刀功、擺盤都極其講究。雖說比不上《射鵰英雄傳》中的玉笛誰家聽落梅,卻也叫人擊節叫好。
另外,那一壺十四年的女兒紅也醇厚甘美。
周楠又舉起手中那隻酒杯看了看,心中卻大吃一驚。見底款豁然是“嘉靖御製”卻是官窯瓷器。這玩意兒別說在現代社會是無價之寶,即便放在明朝價格也高昂得離譜,且不容易弄到。
見周楠驚駭的表情,石千石笑道:“典吏別怕,這滿桌的瓷器雖然都是官窯,卻不違制。你看這杯子還有所有的碗盞都修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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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一看,果然如此。這一桌瓷器要麼是底部被人鑽了一個洞,後來被人用銀豆子補了。要麼是裂成幾片,然後用銅釘釘上。否則,私用皇家器物罪名可不小。、
石千石解釋說,這些瓷器出自景德鎮官窯,因爲燒壞了,按說要都敲碎了扔掉。他通過鹽道的關係,弄回許多品相好的,修補好珍藏在家。今日周楠是難得的貴客,這纔拿出來招待。
周楠也不懂得瓷器,只隨口稱讚了幾聲,最後重點問這些玩意兒值多少錢?
石千石回答說,光一個酒杯就值十兩,叫周楠大咋其舌。這一桌瓷器,算來起碼好幾百兩,這個石知事可真有錢啊!
酒過三巡,石千石又提了下安置流民一事,對周楠表示了感謝。就道:“今日請周典吏到我家吃酒,除了對你表示感謝之外,還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周楠被他不住勸酒,再家上這罈女兒紅實在太醇厚,竟是有些醉了。他笑道:“老石,你鹽道權大,錢又多,平日裡只有別人求你,什麼時候輪到你們求人了/”
石千石:“周老弟,什麼權大錢多,我不過是一個從八品的官,算個甚麼?不過,也不是我吹牛,咱在這裡幹了這些年也積攢下不少身家。我是天津衛人氏,到現在年紀也大了,總尋思着落葉歸根,調到長蘆鹽場去。這人富貴不歸故里,猶如錦衣夜行,如何甘心?聽人說,你可吏部的王若虛關係密切,能不能幫我在他那裡說一句話。”
周楠道:“王主事何等身份,我就是個芥子般的人物,如何搭得上話。”
石千石:“老弟,你就別騙我了。王大人來咱們縣從頭到尾都是你陪同的,你的詩詞也入了他的眼,若非你不是讀書人,說不定現在已經做了他老人家的門生了。事情就這麼定了,過得一個月,你給知縣請一月假,隨我去一趟京城,只需你引見一下就成。放心,事情無論成不成,到時候我自然有一份心意。”
有好處,有好處就要拿啊!可惜,從這裡去京城一來一回就得一月,實在太耽誤事兒。
周楠搖頭:“石知事,抱歉!”
石千石眼睛已經喝紅了,喝道:“三百兩。”
“什麼……”
“你只需去一趟京城,我給你三百兩銀子的好處。另外,一路吃住,我都包了。”
這,這也太赤裸裸了吧,純粹的錢權交易,買官賣官,要臉不?
咱們可是古人啊,怎麼也得文縐縐來一段話,比如“生財有大道”“君子言義,小人言於利”什麼的,大家相互試探試探,最後半推半就達成合約。
一來就說錢,簡單粗暴,毫無技術含量……不過,我喜歡。
三百兩,這可是三百兩啊!我一個月才五六兩,扣除花消,只剩一二兩。要不吃不喝十來年才能攢夠,這簡直就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況且,有這筆錢,梅家的債務不就能夠了結了?
周楠心中已是千肯萬肯,不過,他好歹是個能詩能文的雅吏,個人形象還是要的。
怎麼也得矜持一會兒才能放棄抵抗不是?
於是,他撫着下頜上剛冒出的一叢鬍鬚,笑而不語。
“直娘賊,你們這些讀過書的人就是不爽利!”石千石喝道:“看來不加碼你是不肯了,來人啦!”
就一拍巴掌。
周楠大喜:要加價啊,不知道還要加幾百,我更喜歡啦!
聽到巴掌聲響起,只見一個丫鬟扶着一個衣着華麗的大胖丫頭進來。
只見,那丫頭黑麪龐,大鼻頭,身材矮壯,長得和曾志偉有幾分相似。
不,她就是明朝版的女裝曾志偉。
進閣樓後,大胖丫頭就直勾勾地看着周楠。
“此女乃是我親兄弟的遺腹子,從小是我養大的,跟親生女兒一樣,可惜因爲生得醜,一直沒有說人家。”石千石說到這裡,大約也是看他侄女不太順眼,罵道:“確實,直娘賊醜得沒眼睛看,老子都經常在做噩夢的時候夢見她,然後活生生被嚇醒。”
聽到伯父罵,那丫頭不樂意了,口一張,一口粗豪的嗓音:“我醜又怎麼樣了,伯父你這麼說我,卻叫人氣惱。我不就是胖嗎,還不是你見天大魚大肉催肥催出來的,要怪,只能怪你。再說這種叫人聽了不高興的話,我跟你沒完。還有,你說我沒人要,這也得怪你。你好歹是個官,用強替我找個好夫女婿,再給一大筆嫁妝,還怕沒人肯?”
“你還怪起我來了,你你你……”石千石氣得吼聲連連。
見這叔侄二人鬧,周楠心中突然有一絲不安。
石千石發了一通脾氣,指着周楠道:“侄女,好叫你知道,此人乃是安東縣衙典吏,以前可是做過秀才的正經小才子,你嫁他如何?”
“啊!”周楠大驚,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去了。
那丫頭突然黑臉膛一紅,忸怩這用手揉着自己衣角:“侄女的終身大事全憑伯父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