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青年漢子估計平日裡是個心中藏不住事的話簍子,聽到周楠說,就笑問:“你是外鄉人吧,路過這裡?”
周楠:“對,恰好路過,聽到這裡好生熱鬧就過來看看。這位小哥,方纔你說事情清楚得很,還請教。”
青年漢子道:“當初雲娘嫁到周秀才家可不是兩手空空,還帶了嫁妝的。其實,周家十畝地中有三畝是雲娘用嫁妝買的。就算她改嫁也得將那三畝地帶走。當然,如果雲娘要守寡,也不用說這些。”
周楠摸了摸下巴:“如果要解決此事,雲娘從孃家帶來的嫁妝賣的那三畝地該得是人家的。但一下子要將所有的地都吞了,確實有些過分。”
青年後生:“誰說不是呢?”又轉過頭去看前面。
面前,雲娘還在哭,慈姑還在罵,亂紛紛的,看樣子今天周家宗祠這場民事糾紛一時間也調解不出一個結果來。
周楠心中更是苦惱,他一個黑戶,前一陣子從遼東到淮安,可謂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在一個地方總不敢呆太長的時間。
“算了,人多眼雜,如果引起別人的懷疑那就不好了。乾脆先去周家等着,等這邊鬧完回家,再把周秀才的骨灰給他們好了。反正無論是周秀才的弟弟、弟西還是老婆都可以,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務,求個心安。”
想到這裡,周楠拍了拍身邊那個多嘴的後生,小聲問:“小哥,敢問周楊和雲孃家在什麼地方?”
那人指了指遠處那條引水渠,說:“那不就是,看到沒有,磚房是周楊家,木房是周秀才和雲孃的。”說完,他懷疑地看了看周楠:“這位哥哥,我以前見過你嗎,好生眼熟。”
“我就是張大衆臉,屬於丟在人羣裡就找不着的那種,你看我眼熟也不奇怪。”周楠笑了笑,也不再停留,轉身大步朝引水堰那邊走去。
“因爲對啊……不對……我一定見過你。”青年後生不住地抓着頭,滿面苦惱:“我這狗記性啊,不成,不成,我得好生想想。”
……
走了大約幾百步,周楠就到了周家。
眼前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一圈黃土牆。時值春末,牆上爬了許多野薔薇,花開得正好。有土蜂嗡嗡飛舞,在土牆的巢穴中進進出出。
周母、周楊住的磚房和雲孃的木房連在一快,呈字母L形狀。磚房很舊,很多地方都裂了口,用黃泥和了石灰糊着,可見周家的條件不是太好,在整個淮安府地界也算是下中農。至於雲孃的木屋,更是破爛。木房都歪斜了,頂上的瓦也壞了不上,上面長了青草。
周楠心中疑惑,不對啊,周家有十畝水田,在後世妥妥的一個小地主。要知道,在後世的農民,人均耕地也不過一畝半。在偏遠山區,甚至只有六七分,十畝地的產出應該不少了。周楊家且不說了,雲娘活得緣何這般困苦?
想了想,他又失笑:“現在可是沒有農藥化肥和良種的明朝,我卻是忘記了。”
原來,在明朝,上好的水田畝產也不過一石半,也就是兩百斤。扣除種子和該上的皇糧國稅,還有分給租種佃戶的一部分,最後剩餘的租子真落到手上也沒有幾斤,怎麼比得上後世袁隆平大德魯依的畝產千斤。十畝地,也勉強夠周楊一家四口吃飯和日常開銷。多出一個雲娘,那就是在人家碗裡搶食,難怪要受到欺負和排擠。
看了看雲孃家的情形,周楠對他抱有極大的同情:這女人真慘,當年原本嫁給一個少年才子,如果不出事,如今那個周秀才說不定就是周舉人,甚至是周縣尊周大老爺。可是,周秀才一出事,現在死訊傳來,又要被夫家奪去產業,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都成問題。
……
“不對,方纔這人我肯定認識的。”那個青年後生還在不住抓頭。
前邊,周秀才的老婆慈姑還在罵街。這種鄉下婦人最是厲害,一旦和人懟起來,從早到晚不帶喝水休息,且花樣百出,惡毒異常,什麼“小娼婦”“X貨”都敢朝外冒。
雲娘如何是慈姑的對手,除了抹淚還是抹淚。
良久,她悲憤地喊道:“蒼天啊,你怎麼這麼對我?相公啊相公,我等了你十年,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你走了不要緊,留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人欺凌,度日如年,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雲娘,你說什麼,你這是在罵慈姑嗎?你一個女人,肩不能挑背不能磨,自大哥去遼東之後。吃喝拉撒還不是靠我?老子簡直就是養了個媽,你說,虧不虧?”周楊陰着臉在旁邊聽了半天,見依舊沒有個結果,終於不耐煩了,大喝一聲:“還說什麼活着沒意思,你怎麼不去死?”
“說得好,我怎麼不去死!”雲娘悽然一笑:“是啊,等了這麼多年,等來的卻是相公的死訊,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這就隨我相公而去,也好夫妻團聚。”
說着,就猛地朝引水堰衝去,欲要投水自盡。
那條引水堰不寬,也就十來米左右,但水卻深,這個時候正是發大水的時節,水流湍急。人如果一跳下去,頓時就看不到影子。每年,這水渠的上下游都要淹死幾個不省事的孩子。
七叔公大驚,“快快快,攔住她!”是的,村裡有事,族中耆老自己就可以解決。可出了人命,那就是重案,得上報縣衙,到時候大家都免不了有大麻煩。
……
周楠看到那邊雲娘在前面跑,一羣人在後面追,也意識不到不對。忍不住站起來,大叫:“不要啊!”
還好,村裡的幾個婆子腳快,終於在河邊追上了雲娘,將她抱住。
雲娘大哭:“求求你們放開我吧,我活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
慈姑大聲尖叫:“好個娼婦,你還以死相逼了,真當老孃怕你。她三嬸、五嬸、二嬸,放開這爛貨,我要看看她究竟敢不敢去死。”
七叔公大吼:“周家媳婦,人命關天,你就別添亂了,各人少說一句。”
“我怎麼好象見過那人。”先前和周楠說話的那個後生還在抓頭。突然,他眼睛一亮,大叫:“楠哥回來了,楠哥回來了,我看到了。”
是的,當年周楠被髮配遼東的時候這後生也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十年過去,童年的記憶已經淡薄,他只是覺得周楠看起來甚是眼熟。現在,往昔的記憶又回來了。
這一聲好生響亮,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衆人的目光同時落到周家院子裡的周楠身上。
卻見那邊是個身材還算高挺的漢子,衣衫襤褸,滿面泥垢,形如乞丐。可是,那眉目中卻依稀有往日那英俊瀟灑的周秀才周相公的影子。
此刻,正是紅日當空,暖風從滿是秧苗的綠油油的田野上吹來,吹得他的身影襟飄帶舞,就好象一隻逍遙的風箏,正要飛上天去。不不不,就好象是一具沒有重量的魂魄。
周楠見衆人抱住雲娘,轉頭看着自己,咧嘴一笑,朝他們招了招手。
這笑容配上他滿面的灰塵,當真是色如藍靛,猙獰可怖。衆人突然心中一寒,身上起了無數的雞皮疙瘩。
突然,有婦人嚎了一聲:“周楠的魂兒還鄉了,見鬼了!”
“救命啊!”大夥兒什麼時候見過這種事情,頓時炸了,一轉身不要命地逃。
有個娘們因爲逃得急了,撲通一聲直接摔進水田裡,激起一片草蟲和兩隻青蛙。
一時間,人翻馬仰,亂成一團。
周楠莫名其妙,氣憤能平:我就這麼可怕嗎?想當初,我在單位裡可是人見人愛的小帥哥,辦公室裡的大媽誰不是虎視眈眈想給我介紹對象,你們怎麼怕成這樣?
“相公,是你嗎?你可是捨不得家裡,輾轉萬里,終於回來了。”雲娘大聲哭着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回來吧,回來喲,魂兮歸來!”
雲娘來得好快,不片刻就衝進自家院子,一把抓住周楠的手:“相公,相公,是你嗎,我這是在做夢嗎……啊,你沒死,你還活着!”
她抖瑟着手摸着周楠的臉:“是熱的,是熱的……人家說,鬼魂是涼的……相公……相公。”
她猛地轉頭,眼睛裡全是喜悅:“楠哥是活的,他沒死。二叔,慈姑,相公回來了!”
“啊,活的,可算是逮到活的了!”聽到雲娘這一聲喊,全村的人蜂擁而入,不知道多少雙手依次摸着周楠的頭臉手,驚喜地叫着:“活的活的,沒錯這是楠哥兒。”
“就是,就是,楠哥兒這身上可熱得緊。”
“肯定是活的,鬼怎麼可能在大白天出現。”
“自然是,你看,楠哥不是有影子嗎,活人才會有影。”
亂七八糟,其嘴八舌,直將人的腦袋都吵炸了。
什麼總算逮着了,什麼活的活的,野生奧特曼嗎?周楠瞠目結舌,滿頭霧水:不對,這不是審美疲勞的穿越小說的開頭。沒錯,這個故事的開頭是夫家奪產,可接下來怎麼變成了這樣?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穿越號動車組,快停,我要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