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張難堡(上)
05 張難堡(上)
尉遲敬德站在廂房外、走廊通往花園的臺階下。
這裡是張難堡。
四月十八日那天,李世民追逐着逃躥的宋金剛離開介休之後,敬德聽到尋相說想投降,他馬上就當機立斷,把介休的守備之事留給尋相打理,自己孤身一騎直往唐軍消失的方向追趕而去。
反正賭注已經輸了。
更重要的是,尋相說他想投降。
這就夠了,這一切已經夠了。
既然要投降,馬上就投吧。尉遲敬德這時只想立即趕上李世民,當面向他請降。這樣不但可以救得了尋相,可能……還救得了宋金剛吧?
剛纔一役,宋金剛傾城而出的也不過是二萬之衆,唐軍斬殺了三千餘人,逃返介休的有八千多人,另外八千餘人也大多是四散奔逃了,真正跟在宋金剛身邊的,大概只是他那百餘親信而已。如果這時李世民得知自己願意獻出介休,也就是說定楊軍最後還算完整的八千兵馬也歸附唐軍了,可能他就不會那麼着緊於非取宋金剛的性命不可了吧?
尉遲敬德就是抱着這樣的心思,匆匆趕馬而行。但當他奔馳了數十里,終於遠遠地看到唐軍就在前方的時候,卻發現李世民沒有真的一直趕在宋金剛的後面追下去,而是轉往了附近的張難堡。顯然這支自他這主帥而下已經四天三夜沒有真正進過飯食的唐軍,也終於是到了強弩之末,不能再捨命追擊敵人了。
這張難堡由唐軍的浩州行軍總管樊伯通、張德政二人據守,此前宋金剛曾多番派人前去攻擊,想拔掉這卡在太原和介休之間、嚴重威脅着定楊軍糧道供給的眼中釘、肉中刺,但都未能如願。定楊軍使盡各種手段,甚至曾打着唐軍的旗號,僞裝成友軍想訛得樊、張二人自行開門相迎。幸好二人眼尖心細,及時發現對方舉止可疑,又一次破滅了定楊軍攻陷這堡壘的美夢。
因此,當這支唐軍的士卒向上叫喊,說元帥李世民率兵前來的時候,樊、張二人很快就登上城堡,望着下面冷笑道:“喂,你們的宋金剛元帥也未免太黔驢技窮,也太少看我們了吧?已經用過一次不靈的計策,居然死心不息又用一遍?別以爲我們給困在這裡就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有派出探子在外打聽過了,你們在澮州的主力四天前才沿雀鼠谷撤離,劉弘基將軍也是三天前才接到消息趕往雀鼠谷與元帥會師的,你們要扮唐軍,也拜託你們扮成別人好不好?扮成要插翅才能飛到這裡來的元帥,那不是要笑掉我們的大牙嗎?”說着,旁邊的守軍跟着做出捧腹的姿勢,大聲地嘲笑起來。
笑聲之中,卻見那策馬立於帥旗之下的一身泥塵的騎者,一聲不吭地一手慢慢摘下了自己的盔胄,另一手在臉上用力地擦了一把,再擡頭仰視着城頭的兵將。
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辯白的話,但當千百道視線落在他臉龐的時候,所有的喧囂都靜止了下來。城上城下,剛剛還是吵得沸反盈天,這時卻像突然被下了消聲咒與定身咒似的,不但全場寂然無聲,甚至沒有人動彈一下,只有微風吹拂起旗幟與衣襬……
忽然,一聲驚呼打破了沉寂:“秦王,是秦王殿下!”
城頭一個軍官尖叫着,隨即雙膝一屈,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衆人轉頭看他,認得他是此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長安任職的,還時常在閒聊之中吹噓自己多次見過秦王——儘管都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根本還沒有資格跟他交談片言隻語——,但已足以在一羣圍着聽他口沫橫飛地吹牛的小兵之中登時成爲英雄般的人物。
霎時之間,“秦王……”、“元帥……”的呼叫聲不絕於耳,城堡上的守軍無不歡呼雀躍,當場涕淚交流、哭笑難辨。人們互相擁抱着,抱頭痛哭者有之,相擁起舞者有之,竟然都忘記了這時應該去開門迎入友軍。
這時的李世民似已筋疲力盡,倒像他不是那個引發了這場喧囂的主角,而只是個臺下的觀衆,默默地看着城堡上上演着這悲喜交集的一幕。
過了好一會兒,樊、張二人才如夢方醒,想起他們這樣只顧着手舞足蹈的自我陶醉、自我慶賀,竟不立即開門迎駕,既不合尊卑上下的分界,也大大有違人情物理,這才連忙整理衣冠,帶着堡內的主要將領,大開堡門,跪地迎駕。
李世民卻仍是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甚至連舉手示意免禮平身的動作都沒有做。
樊、張二人見狀惶恐不安,只道剛纔他們過於得意忘形,有失禮儀,令李世民不快了。世民身邊一個17、8歲的少年——後來敬德才知道,這少年原來是唐室宗親、世民的一個堂弟任城王李道宗——趕緊上前扶起二人,告知他們元帥已多日未有進食。樊、張二人這才恍然大悟,連忙喝令守軍士卒馬上去備飯置酒。
一個士卒戰戰兢兢的回道:“稟……稟將軍,堡內被困多時,早就沒有精米了,只有脫粟飯。酒水也只有堡內自釀、聊勝於無的濁酒。”樊、張二人汗流浹背,心想這樣的粗飯濁酒怎能進奉給在長安之內錦衣玉食、吃盡珍饈百味的秦王殿下?偷眼察看李世民的臉色,卻見他仍是保持着自來到張難堡之下就一直沉默不語、面無表情的樣子。
李道宗察顏觀色,知道樊、張二人誤會了。他明白李世民的體力精神已到了極限,這時大概是處於神志恍惚的狀態了,根本沒有聽見身邊的人在說些什麼,更不要說能留意到樊、張二人驚惶失措的心思。於是他只是催促守衛無論好壞都趕緊備飯,自己扶着李世民便進了張難堡。
尉遲敬德緩緩走近,秦叔寶、程知節、屈突通等都認得他,立時各挺兵器圍了上來。他雙手抱於胸前,淡然的道:“我是來投誠秦王的。怎麼?你們就是這樣對待歸附之人的嗎?”
三將猶疑不定,屈突通最不相信他的話,但秦叔寶主張要善意相待。最後三人還是答應了讓敬德進堡,爲表對他的尊重,也不對他施以捆綁,只是要他交出所有兵器,待在一個房間裡相候,等於是變相將他軟禁起來。
於是,敬德就在這張難堡裡過了一夜,直至次日午後,才被領到這廂房外、走廊通往花園的臺階下,等候李世民的召見。
他已經在這裡站着等了一個時辰,但仍未聽到進一步指示。剛纔他見到幾個親兵模樣的人擡着一個盛滿了熱水的大浴桶進去,大概是侍候李世民沐浴吧。
他昨晚睡在軟禁他的房間裡時,聽到在外面看守他的唐軍士卒聊天,說起昨夜李世民進了這張難堡後,一直就是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神情也是一片木然,旁人跟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好像聽不到、看不見。全靠李道宗在一旁扶着他,好像是牽着一個木偶一樣,才能行走坐下。直到在他面前擺上了滿桌的飯菜,他才忽然眼睛一亮,好像總算在一剎那間回覆了神志,伸手搶過碗筷就狼吞虎嚥起來。
待他終於吃飽喝足後,他只說了一句:“我困。”身子一側,倒在李道宗身上,眼睛一合,竟是立馬就睡着了。仍是全靠李道宗把他扶進廂房裡去就寢,但自然是沒能洗澡了,就這麼滿身塵土的一直睡到剛纔。
敬德又等了半個時辰的樣子,才見到親兵們從廂房裡擡出那大浴桶,然後又捧進飯食。如此折騰了半晌,站得他的腿腳都覺得有些兒麻痹了,才終於聽到傳喚:“元帥有命,有請尉遲將軍。”
尉遲敬德踏進廂房,張眼一望,不由得是一怔。
只見窗前一張用柔軟的皮毛包裹而成的寬大的座椅上,李世民半個身子陷坐於內,雙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腦袋略略歪靠在椅背,雙目卻是緊閉着,似是隻不過從進食完畢到等待敬德進來這片刻之間,他不知不覺地又睡着過去了。大概是因爲剛剛出浴及進食完畢之故,他雙頰上泛着紅暈。身上的月白單衣之外隨便地罩了一件絲質的袍子,只以一根腰帶繫住,領口到腰間的兩襟斜斜地敞開着。剛剛洗過的烏髮披散在胸前,還能明顯地看到溼意。水滴沿着髮絲慢慢積聚到髮梢末端,水珠越凝越大,最終跌落下來。較短髮梢上的水珠從單衣領口處沿着鎖骨滑進他身內,較長髮梢上的水珠則落在不吸水的絲質袍子上滾落到腰際。
敬德頗感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按理這時他應行禮唱名,但見着世民這熟睡的酣容,又覺得不便把他生生的吵醒。於是他垂手靜立當地,又再默默地等待着……
室內一片寂靜,窗外傳來低低的鳥鳴,還有淡淡的花香。恍惚之間,尉遲敬德竟是在心頭泛起浮生若夢的感慨。
自從參軍當兵以來,每日裡就算不是浴血奮戰於沙場,滿腦子想的也盡是殺戮之事。甚至即使在夢裡,往往也在重溫戰陣之上種種驚心動魄的時刻。耳裡聽到的,是喊殺與慘叫;鼻端聞到的,是血腥與腐臭。現在,他卻像是忽然重回往昔的太平時世,鳥語花香,靜謐安詳……
1、哇也也~~~~小李的色相出來了啊~~~~怎麼樣?小普流口水了沒?噴鼻血了沒?
2、其實歷史上的尉遲敬德沒有那麼早就投降,也不是主動到親身去到張難堡請降,是後來世民派人去介城招降時他才投降的。這裡主要是爲了讓他提供視角來描寫世民進入張難堡的情景。因爲這小說雖然不是以敬德爲第一人稱,但仍然主要是從他的視角來描寫世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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