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宣武陵(之五)
22 宣武陵(之五)
尉遲敬德與李世民共坐一騎,向着唐軍大營的方向飛奔而回。
敬德緊緊地抱着身前的世民。他赤身裸體,可世民卻穿着厚厚的甲冑。敬德緊緊地抱着世民,卻半點接觸不到他的身體。世民的臉又朝着前方,敬德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於是,儘管現在其實是自從長春宮與前些天假裝“強 暴”或“調戲”他以來,與他相距最近的時刻,敬德卻完全感受不到世民的軀體的溫熱,也猜想不出他內心的思緒。
敬德心中忽然有一種極度的煩躁。明明現在肉身緊貼着世民,他卻套在一個硬殼子裡。就算是在長春宮之時,世民的臉上雖然戴了面具,但身體卻是切切實實地被他擁抱着、撫弄着。前些天澄清誤會之時,世民更是已經把臉上那冷若冰霜的面具也摘下了,放心地向他顯露出或狡黠俏皮、或柔和熱烈、或臉紅羞澀……好多個的另一面。可現在……明明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能接近他的時候,卻怎麼竟是顯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接近不了他?
敬德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想現在就馬上剝下身前人兒那一層厚厚的甲冑。他雖然知道這個念頭太也瘋狂,但還是忍不住開始轉動着心思,想着用什麼理由可以勸服世民脫下鎧甲。
元帥給馬匹拖行了那麼遠,不如把鎧甲脫下來,讓我看看你身上有沒有受傷?
這大概是最成理由的藉口了。
可是,有傷沒傷,他自己的感覺不是最清楚的嗎?他都沒說要脫下鎧甲,那就是至少沒有受很重的傷了。看他的舉手投足,仍然靈活敏捷,也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自己開口說這樣的提議,只會被他一句“我沒事,不用了!”之類的回答就頂回去了吧?
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得身前的世民道:“尉遲……將軍,我想……先停一下,行嗎?”
敬德一驚。世民這話,雖然說得仍是平靜寧定,但聲音裡竟是一連打了兩個顫。他連忙勒停坐騎,問:“什麼事了?”
世民卻沒有回答他,縱身跳下馬,一個箭步搶到路邊的一棵大樹旁,一手扶着樹幹,身子一彎,竟是“哇”的一下吐了出來。
敬德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連忙也下了馬,趕到他身後,挽住他另一條手臂,正要問什麼,世民已轉過頭來望向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陽光過於耀目,使敬德看錯了,因爲他看見的,是世民的臉色,慘白如紙!——這是他從來沒在世民臉上,見過的神情。
敬德在戰場上屢遇兇險,但他都不曾像現在這樣驚嚇過——就是長春宮那次被世民撞破了他與尋相“歡好”之事時,他也只是覺得“驚”,而沒有覺得“嚇”。可是現在,他是不折不扣地……給嚇住了。
然而,旋即,在世民那慘白的臉上,嘴角一揚,已是掀出了一個無奈的苦笑:“剛纔……大概是給拖行時顛簸得太厲害了,肚子……有點受不了呢。沒事的,吐完……就好。”說着,他喉頭一動,趕緊一扭頭,又是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世民就這樣一連吐了好幾回,吐到後來,都吐不出什麼了,只是在吐水。直吐得雙腳一軟,站都站不住,跪坐了下來。
敬德看得觸目驚心,但這時他也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天生嘴笨木訥,都不懂該說什麼話纔好。只能也蹲跪在一旁,左手繞在世民腰間——但仍是隔着厚厚的甲冑——,助他直起身子,右手則抓扶着他的右臂。
好不容易終於止住了嘔吐,世民卻似是因爲吐得全身乏力而一時站不起來,仍是跪坐在地上,卻是把腦袋擱在了敬德沒有受傷的那一邊的肩上,從姿勢上來看,很像是靠進了他的懷抱之中。
他的臉龐微微的仰起向着天空,雙眼睜開,但視線似是沒有焦點,顯得有點茫然地望着天際。這時他的上身斜靠在敬德懷抱之內,臉孔就在敬德的眼底之下,敬德垂首就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色。那面色既不是冰冷,卻也不是驚恐,而是一片的空白,所謂面無表情是也。但他那緊緊地咬着下脣的動作,似乎還是泄露出他內心正涌動着某種情緒。
敬德就這樣默默地抱着他——隔着那厚厚的硬殼子抱着他。過了好久好久,都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了。忽然,猶如一陣微風吹過水麪,世民那空白一片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的波動。他雙脣一顫,用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敬德,我想起剛纔的事,其實……很害怕……”
敬德心頭劇震。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世民直接喚他的名字“敬德”,而不是叫“尉遲將軍”或“將軍”或“尉遲敬德”。
然後,這也是他第一次從這唐軍元帥口中,聽到“害怕”這個詞……
然而,這第一句話說出來之後,似乎世民心中的某個禁忌也被打破了,他開始快速地說了起來:“事情發生的時候,一切太快了,我沒覺得害怕。可是……剛纔,剛纔坐在你馬上的時候,回想起之前的事……有句話叫‘思之猶有餘悸’,我這不是‘餘悸’,我這是‘後怕’。我怕死……我怕就這樣死了,再也見不到那……我還想再見的人。我並非不知道戰場之上生死只在一霎之間,總有人要血染沙場,去了就回不來,不會因爲我是主帥就能有什麼例外。但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做,我真的……不想現在就死……在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的時候。”
世民的身子顫抖了起來。儘管是隔着厚厚的甲冑,敬德仍能明顯地感覺到……不,可能只是因爲他現在能看到世民的臉色,還親耳聽到世民述說自己的害怕,於是再微小的震動,他都會把它理解爲世民的身子的顫抖。
他其實不是怕死,他是怕還沒向他想再見的人說完、做完一些事情就死去……
他想再見的人……是誰呢?是他心愛着的某個女子?是他的妻妾兒女?是他的父兄姐弟?
那人,是那個人,還是那些人?
世民跟早就父母雙亡、舉目無親也舉目無友的自己不同,自己除了尋相之外,已沒有想在臨死之前要再見一面、再說些話、再做些事的人了。有太多的人在牽掛着世民,他也有太多的人要牽掛在心吧?
想到此處,敬德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悲苦之意。
現在連尋相也離開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戰死沙場了,自己固然沒有一個人可以牽掛,這世上也將沒有一個人會牽掛自己!這還真是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啊……
世民停頓了一下,又再繼續說道:“可是,我更怕死不了。如果這樣活着被單雄信抓進洛陽城去……”他的身子猛的一個激靈。
連敬德也跟着打了個寒顫。
是的,如果李世民這唐軍元帥竟然被俘虜進了洛陽,那將會受到何等生不如死的羞辱凌虐?
敬德不敢再想象下去,不自覺地緊了緊摟抱着他的雙臂,低聲道:“不要再想了,這一切糟糕的事情,現在不是都沒有發生嗎?“
世民合攏了雙眼,靜默好一陣子,忽道:“敬德……多虧了有你在……”
敬德只覺一陣酸楚之意直衝上鼻端,他用力地抽了一下氣,掩飾着道:“這是……末將份所當爲的。我……”他遲疑着,接下來那一句話在舌間翻翻滾滾的,卻就是說不出口。
世民重又張開雙眼,伸手抵在敬德的臂膀上,站了起來,臉上的神色已回覆了堅定冷靜:“我已經耽擱了太多的時間了,我們快回去吧。還有五百人……在等着我們去救援呢。”說着,他自行走回到敬德的坐騎旁邊,踩蹬上了馬。
敬德只好默默地跟着也上了馬。兩人一騎又向唐軍大營飛奔而去。
看着景物迅速地往後退卻,敬德只能在心中自己對自己說出剛纔想說、卻在猶豫之間錯失了時機的那一句話:
“只要有我一天在,再也不會讓你有這樣的……害怕!”
1、呃,這算是“談情說愛”的一章……吧?(爆!)
2、其實這一章的用意有二:其一,是把世民寫得更富有人性的色彩或味道。一個一味只是冷靜、堅強的人,固然可敬,卻不太可愛啊~~~~~世民有堅強的時候,其實內心也有軟弱恐懼的時候,堅強的人不在於能永遠地堅強,而在於能儘管有着常人也有軟弱、仍能最終克服之~~~~~。
其二,就是又與《千重苦夏》的劇情發生關聯啦~~~~~請各位沒看過的朋友去看、看過的朋友也要去重看一遍複習《千重苦夏》中的《立夏》那一部分裡世民在武牢之戰後跑回洛陽城外,向無忌表白時說的那些話:“無忌,有一刻,我以爲今生今世再不可能見到你。……在戰場上刀光劍影、生死懸於一線之際,我的心裡,就只想着能再見你一面……在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如果上天恩賜,可以活着回來,我一定不可以再讓自己後悔,來不及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白白地離開這人世……我一直在等着你說出來,可是你寧可永遠把心事悶爛在肚子裡……可是現在,現在我不要再等了。我不要再等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才明白,這天底下最愚蠢不過的事情,就是等待……”這一部《相敬以德》補充了世民說這一番話的背景,回看《千重苦夏》的相關情節,是不是更有所感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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