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顧予茗開始抽出時間照顧祝遠舟以來,沈亦則的工作也漸漸變得繁忙,醫生的本職本就繁重,沈亦則一個實習醫生,似乎更是忙的天昏地暗。關乎生存的事,顧予茗一個沒有經濟收入的人從來不會置喙,即使阿則越來越容易動怒,除了忍受,她不會多說一個字。
有了顧予茗在一旁幫忙,常禎一下子閒了很多,更讓常禎驚訝的是,五年不見的囡囡真是變了很多,他們相處的這一個多月以來,她用心地爲祝遠舟烹製的事物,就連她這個婆婆吃了也讚不絕口。
祝遠舟也漸漸越來越依賴這個未來的兒媳,他隨妻子一起喊這個女子囡囡——囡囡,那是南方人喊小女孩的說法。自己在兒子的人生中缺失了那麼多年。
所幸,他有囡囡。
他很幸福,似乎終是心中的大石落地,前段時間醫生做常規檢查,說雖還是不能離開加護病房,情況卻好了很多。
可他卻還是莫名中覺得蹊蹺,比如兒子和囡囡似乎除了第一次就再也沒一起出現過,比如在他向囡囡問起小庚時,她居然好像和自己一樣,對於他的近況一無所知。
不知不覺中,祝遠舟覺得似乎有人在輕聲喚他,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好像再一次睡了過去。
“不好意思囡囡,讓你等了那麼久。”他看着顧予茗端着湯的手,有些歉意地說,秋天到了,他的瞌睡似乎也越來越多了,這讓他決定等下醫生再來檢查的時候再細細說明情況。
“不會。”顧予茗從保溫桶裡重新盛了一碗。
“每次醫生檢查的時候,小庚都會趕回來,他喜歡吃甜的,囡囡下次做給他好不好?”話一出口,祝遠舟便覺得有些傻,兒子喜歡什麼還需要自己這個糟老頭跟自己的兒媳提醒?
於是選擇低頭喝湯——常禎那老婆子每次做的湯都像是打翻了鹽,還是囡囡做的味道好。
顧予茗緊抿嘴脣,只不斷用手蹭着保溫桶的膽壁,最後輕輕點點頭,算是迴應。
祝遠舟正打算討第二碗湯,門外響起了禮貌的敲門聲。
每兩個星期的常規檢查。
可這對顧予茗來說,可並不常規。
推門進來的,除了鏡片泛光的主治醫師,跟着的,還有一羣實習醫,站在第一個的,正是沈亦則。
沈亦則最近在值大夜,她睡着的時候,他纔會回來;而當她離開的時候,他的睡眠正深,所以,這竟是她開始照顧祝遠舟以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在這樣的地點,以這樣的心境。他是江醫師的得意門生,風靡萬千年輕護士醫生,她是祝家美滿生活的一片拼圖,會洗手做得了美味羹湯。
誰都不曾想到,他並非單身,她還是少女時是廚房剋星,他和她,纔是合法夫妻。
纏綿病榻太久,祝遠舟儼然已經和醫師老友一般熟稔,兩人一開口,談論的不是病情,而是各自的家事。
“啊呀,上次那盤棋,我要是細心一點,怎麼也不會輸給你這個病秧子。”
“你別提了,上次就是因爲和你下棋,害得我被老伴和兒子給一通訓。”
“你兒子還可以訓你,我那兒子簡直就是悶口葫蘆一個,他心裡想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正說着,醫師卻將目光轉到了顧予茗身上,接着玩笑:“老祝啊,這就是你跟我說的你兒媳啊,呦,這麼豐盛的晚餐,你那悶口葫蘆真是拾到寶啊!”
“哪有哪有!”祝遠舟連忙謙虛,可嘴角深深咧開的弧度卻無一不透露着他的驕傲。
“囡囡,喊叔叔。”祝遠舟這時一家人的語氣卻讓顧予茗渾身汗毛倒豎。
“叔叔,伯父的病怎麼樣?”顧予茗吞了一口口水,望了一眼沈亦則,艱難地問出口。
“你爸爸啊,”醫師斂起玩笑的神情,嚴肅道:“併發症雖然是控制住了,但還是不能大意,你平時要記得不要煮發性的事物。”
顧予茗點頭,門外又傳來輕聲的響動,站在最後的實習醫去開門——是風塵僕僕匆忙趕到的祝長庚。
她纔想起,祝遠舟剛剛說過的,即使只是常規檢查,祝長庚都一定是會趕到的。
“小庚,”祝遠舟欣喜的向他招手,實習醫轟轟烈烈地將還不算小的病房擠了個水泄不通,他只得緊挨着顧予茗和她站在一起。
他不是沒看見沈亦則,只是他一直只是低着頭在病歷上不停地寫,似乎從未曾擡頭。
“老祝好福氣啊!”看見祝長庚俊俏的模樣,主治醫的話裡帶了些打趣的醋意。
“哪有哪有。”這似乎成了祝遠舟今天的口頭禪。
“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他笑眯眯的問道。
“等爸爸(伯父)康復之後。”兩人異口同聲說出口,又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沈亦則。
主治醫一聽笑眯了眼,第一次摘下了象徵着威嚴的眼鏡:“那我身上的擔子可就重了!”
接着輕拍拍他身旁最得力的學生:“亦則,以後祝先生這牀你可要好好跟。”
“江老師,您放心吧。”沈亦則露出標準的微笑,又轉身對祝遠舟微微鞠躬。
沒有一絲不該有的表情,他專業而淡漠,就彷彿,36牀a病人祝遠舟,他的兒子,他的‘兒媳’和他並沒有任何關係。
見祝長庚和囡囡站在一起,總是寡言的祝遠舟居然開始罕見地絮叨了起來,以前他常常重複他在非洲的軼事,而現在,他時常提起的,是常禎向他轉述的,兒子兒媳的美麗故事。
比如他們是相識超過二十年的青梅竹馬,再比如他們念同一所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是前生就註定了的良緣。
而站在一旁的顧予茗,臉上陪着僵硬的微笑,卻如同在聆聽一個噩夢。
她當然不會介意女醫生和護士們對她投來的羨慕中又有些嫉妒的目光,可沈亦則對她那不經意的一瞥卻讓她寒意叢生。
秋意一點點濃了,黑夜漸漸吞噬着殘存的光明,一天又一天,一輪又一輪,主治醫被一羣實習醫簇擁着離去,祝長庚假意寒暄過幾句也藉故離開。
“天黑的越來越早了。”祝遠舟望着斜射在地上的夕陽感概。
是啊,夜越長,夢就越多。
黃粱一枕,夢多夜長。
又過了兩個月,冬季如約而至。
和艾斯林根不一樣,s市的冬天並不怎麼下雪,卻冷得出奇。
深秋在祝遠舟病房的那次見面,是顧予茗唯一一次見到沈亦則。
一般實習醫每三個月就會輪一次崗,值大夜這種透支身體的事情更是不會超過一個月,可沈亦則卻硬是撐着值了三個月的大夜,並且,沒有任何想要停止的念頭。
這一邊的顧予茗同樣不輕鬆,孟有榕掛念兒子,知道兒子正值事業的關鍵期,只好來找顧予茗這個兒媳,一邊是真婆婆,一邊是假公公,好不容易等到孟有榕離開s市,這一邊季節變換,祝遠舟的病情又變得不穩定起來,輪軸中,他們在同一家醫院,卻愣是沒見過面。
他很忙,白天要跟在導師身邊,夜晚還要值大夜。
無論怎樣,反正他就是,沒空見她。
到了臘月的時候,聽說祝遠舟愛吃醃物,顧予茗和常禎合計着買了些豬肉香腸,準備自己在家醃製。
集中供暖的暖氣開得很足,回到家後,顧予茗有些熱,脫下了腿襪,光着一雙腿便走到了陽臺,家中的陽臺,晾衣杆本就高得離譜,偏偏升降杆壞了,好不容易將豬肉裹好醬油和八角茴香醃製好了,怎麼曬上去卻成了一個大難題。
修理小器物這種事情,她一個女人做不來,可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叫疲憊不堪的沈亦則回來處理這些瑣事。
磨蹭到將近十一點,顧予茗搬來了幾個凳子,終於決定自己動手。
對於笨手笨腳的她來說,結果可想而知,除了摔上幾跤,並沒有別的結果。
只是可惜了她辛辛苦苦做的香腸,顧予茗只好安慰自己,自己皮厚,應該也比較經摔。
第三次準備嘗試的時候,突然響了。
她已經有三個月不曾聽過曹格的那首《寂寞先生》了。
“你的笑容是恩惠,世界難得那麼美。”
“於是追,要你陪,可惜本能終會將美麗汗水化成淚水……”
……
“我可以無所謂,寂寞卻一直掉眼淚。”
……
在斯圖加特的時候,他嫌棄她的鈴聲像警鈴,曾心血來潮的要選一首歌當他的專屬鈴聲,卻最終選了這首《寂寞先生》。
所以就算回國換了,她還是沒有換掉這首屬於他的鈴聲。
“人在愛情裡越殘廢,就會越多安慰。”
第三遍的時候,顧予茗才遲疑地摁了接聽鍵。
出乎意料地,聽筒那頭並沒有傳來任何她想象中的歇斯底里,他的聲線依舊有種優雅的低沉,卻沒有給她任何答應或者拒絕的機會。
“你還沒睡吧,祝遠舟現在在手術室。”
然後便是嘟嘟嘟的忙音,他掛斷了電話、
這是三個月之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