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一個異常真實卻又萬般弔詭的夢。
他不太記得在夢中的身份了,只記得,他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
他沒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可是他看得出來,那瀲灩的笑顏,這世界不可能再屬於第二個人。
古寺鐘聲篆香繚繞,她在前面跑着,一個年紀稍長的姑子在後追着,直到跑到尼姑庵角落那棵皁角樹下才罷休。
“茉茶,我說了我不喜歡吃白花菜。”她撅着嘴撒嬌。
“不喜歡也要吃。”姑子一臉嚴肅:“你這樣鬧騰,哪像是佛門薰陶出來的童子?”
“我本來就不是。”她又笑:“我又不是無父無母,做哪門子的童子?”
姑子沉默,執意餵飯的手也停住。
她卻絲毫沒察覺,四處張望着,望着望着,便似乎望到了他,他想要躲閃,渾身卻動彈不得。
然後她聽見她說,茉茶你看,爹爹來看我了;然後,他看見她朝自己跑來,穿過他的身體,撲進一個年長男人的懷裡。
原來,那樣的笑顏,不是對他。
一陣微涼的風從他臉上刮過,他望見滿樹的葉子飄零而下,再轉眼,他已經站在尼姑庵門前的那條溪上了。
奇怪,他們明明是高一那年在泳池才第一次見面,可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卻並未讓他覺得有絲毫陌生。
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從溪邊滾下,眼睜睜地看着她飄零,再眼睜睜地看着她被一個身着萱草色長衫少年所救。
少年眼角眉梢還掛着稚氣,接住她的時候,頭一次露出了手足無措的神情。
她似乎很累,閉着眼睛,拽着少年的衣角:“茉茶,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他很想走上前去,要她睜睜眼看看那個少年,然後告訴她,她的救命恩人可不是他剛在尼姑庵見到的那個姑子。
他是真的想這樣做的,可是當他看見那個渾身溼透的少年時,只覺腦內傳來一陣劇痛——這是誰?
濃眉,星眸,薄脣,這是誰?
少年撫着她的額頭,眼神溫和得似乎是在篆刻她的眉眼,他卻再也不能忍受,轉身便走。
沿着淙淙的溪水而下,是一座熱鬧的江南小城。
他之所以能看出是在江南,是因爲他聽出了百姓軟糯的口音,和她的如出一轍。
劍眉,杏眼,豐脣,這又是誰?
小城下起了雨,他看見那個青衫少年,手執油傘,傲然玉立。
他看出來了,少年在等待一個人。
他看出來了,少年的嘴角一直在不自覺地上揚,卻在她奪門而出的片刻,重歸冷漠。
他看出來了,她跟在少年的後面,嘰嘰喳喳的話語毫無遺漏的落在他的耳裡。
“胡說,我哪有很胖?”
“阿庚,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
江南的煙雨濛濛,他卻總能看得分明,青衫少年轉了身,說做他的正妻需要通詩書、需要會女紅,然後彆扭地問她哪點夠格?
太奇怪了,她明明沒有說話,他卻看透了她的心思。
“阿庚,我什麼也不會,唯一會的,就是把你裝進心裡。”
這句話像是這江南小城的細雨一般,如遊絲般,似是無影無蹤,卻如一張密網緊得讓他窒息。
而他聽見了下雨的聲音。
他掩起了心中無限的酸澀,以及那份連自己也不能控制的嫉妒和憤怒。
他決定回家鄉看看,那裡沒有江南這般的優柔寡斷和兒女情長。
一陣喜慶的嗩吶飄過,是百鳥朝鳳。
身着喜服的她說不上有多美,他心上卻似乎被猛地剜了一個洞。
他低頭看自己,他是醫生,自然對自己的人體構造一清二楚,青色的是靜脈,紅色的是動脈,還有胸腔白色的是肋骨,肋骨下的是重要的器官。
他一一檢視着,就同看診病人一般,肝脾肺腎,健全而健康的跳動着,除了那顆泵狀的東西。
他沒有心!
一陣窸窣聲音讓他訝異的衍生從自己身上挪開,於是,他又看到了當年尼姑庵溪邊的少年,那個救她的萱草色少年。
而今,少年穿着同樣顏色的長衫,臉上卻早已褪去了稚氣,他看見他的胸有成竹,看見他的運籌帷幄,也看着她一步步走進他的圈套。
他想告訴她,不要相信她的夫君,他早就知道你是個細作;不要去東宮,那只是他爲了試你的把戲;更千萬不要愛上他,他根本不值……
卻在啓齒的瞬間,驀地看到自己的心臟,完好無缺地在那個少年身體裡跳動。
然後,他再次眼睜睜地看着她向他說出自己細作的身份,看着她在東宮梨花帶雨喊他的名字;然後,終於,還是,看着她愛上他。
奇怪,明明剛剛在江南,他還甚至能聽見她的心跳,可是現在,他卻偏偏聽不清她的話語了。
比如,她是怎麼喚那個男子的?明明只有兩個字,她也總是在心裡喚了無數次,可是,他怎麼就聽不清了呢?
那個搶了自己的心臟活着的卑鄙男子,到底,叫什麼呢?
他們親吻、他們吵架、他們肌膚相親、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將她打醒,讓她好好看看她愛上的那個男子,到底是什麼面目:爲了坐上大位,不惜揭父親的傷疤;爲了打壓大哥,利用女人也從不覺得羞恥;這個世間,對他來說,只有利弊,而沒有好壞。
然後呢?在那之後呢?他突然想到,從她還是個穿佛袍的童子開始,她的目光都從他的身體穿過,然後望進別人的眼睛。
她是看不見他的,此刻這個事實幾乎讓他快要絕望。
可就算她看不見他,他也不會輕易放過那個偷走自己心臟的男人,更何況那男人本來就是那麼不堪。
可大年初五,那個漫天飛雪的冬天,他卻在那個男人身上讀到了某種,叫做繾綣的情意。
這情意他曾經半真半假地看他對別人流露過,可裝的就是裝的,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都沒有此刻面對她時來得這麼真實透明。
他聽見那男人在心裡叫她的名字,用她家鄉的方言,那兩個字用他擲地有力的北方口音念出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的溫柔。
他想起她高三那年他們在元華寺的那次,那次他也曾在心裡念過她的名字,究竟他們誰念得比較好聽呢?
那個男人忍受着溼掉的褲襪結成的冰晶在腿上滑過的黏膩寒冷,而她對自己不能見風的寒腿隻字不提。
這個漫天冰雪的世界,彷彿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感覺不到寒冷。
也感覺不到溫暖。
湯婆子砸在地上的聲音清脆響亮,可他聽到的,只有簌簌風雪間,那個男人的心跳。
那種溫熱的、心滿意足又帶着些許感激的心跳。
那種甚至可以形容成悸動的心跳。
他開始往回走,他放棄過那麼多東西,都比不上這次付出的犧牲大。
他是不打算要回那顆安在別人身上,他自己的心了。
從雪轉爲雨,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太不科學了,可是沈亦則知道,他不能用科學來評價他現在經歷的事。
“這予夫人的孩子沒了,還以爲能拴住大帥多久?”侍女a說。
“以前仗着小世子,跋扈也就跋扈吧,現在還用這一招,不知道男人最討厭苦苦相逼的女人嗎?”丫鬟b補充。
“我看你們還是積點口德吧,予夫人腿不好,芳琳還不多備着點炭。”奴婢c反駁。
“你們不知道吧,白夫人那兒傳來的消息啊,說是咱們這位予夫人未出嫁的時候啊和…”灑掃清潔工d一臉陰險。
“…….”
沈亦則只好感慨這女人八卦能力真是一顆恆久遠,亙古永流傳啊。
只不過很快他就不再有閒情逸致感慨了。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撞門、爭吵、摔門、再到她被趕出這金做的牢籠。
是要得到自由了嗎?沈亦則不知道怎麼的,本來他應該很高興,卻似乎在身體的某個地方正緩緩滲出不甘和遺憾。
梧桐飄零而下,很快,沈亦則連自己的身體構造也再看不清楚。
他看的清楚的是,阿茗她生病了。
她的臉色顯示出一種不正常的紅暈,那種鮮豔欲滴的紅色讓她看起來不像是個病人,倒像是個將要出嫁的幸福小嫁娘。
和她身上的這件衣服很配。
醫學上把這稱作迴光返照。
這樣的阿茗很美,美到他想落淚。
她身上的這件衣服不算精緻,卻意外襯她,雖然合歡花繡得歪歪扭扭的,倒和她在巒森手術同意書上僞造的簽名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的眼神朝他的方向定着,沈亦則突然感受到一種血肉被縫合的疼痛感,他本能地想躲,卻動彈不得。
她是看不見他的,他只好這樣自我安慰。
他好想救她,可是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又開始聽不清楚她說的話了,那個自小就陪着她的姑子一身萱草色男裝打扮坐在牀前,任阿茗的手在她的臉上摩挲,強忍眼淚。
沈亦則終於看出來了,她在僞裝那個偷了他的心臟的男人。
可是,這麼拙劣,連他都看出來了,阿茗又怎麼會看不穿呢?
阿茗就是沒看穿。
他感覺身上越來越痛,就像是手術快完成時候那種撕心裂肺的疲憊,可他沒空搭理。
阿茗在看那個姑子,又好像是在看他。
至於那個男人,誰管那個男人在哪?
阿茗的臉龐漸漸模糊,聲音卻漸漸清晰。
他終於聽出了那兩個字。
她喚那個男人阿則,就像她喚他阿則那樣。
阿則。
一切灰飛煙滅的瞬間,他終於有時間望向自己的身體。
血肉縫合時候的疼痛,手術快完成時候的疲憊感,那顆不翼而飛的心臟此刻又完好無損地躺在他身體裡。
沈亦則的身體裡。
阿則的身體裡。
那個男人的身體裡。
這個男人的身體裡。
睜眼,萱草色的天花板。
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竟然冒了一身冷汗。
是夢吧,是夢啊!
阿茗沒有愛上他,他沒有辜負阿茗。
是夢啊,是夢吧。
時針指向七點,他熟稔地打了個電話給小張,今天是和律師約好的日子,他可不能遲到。
“洪律師嗎?對,我沈亦則,是,關於婚前財產的部分,對,這樣她以後分不到一分錢?好,那我就放心了。嗯,我請您吃飯,一定。”
麻利地吃早餐,穿西裝,正要出門的時候,卻還是折了回來。
“對了張媽,我結婚以後,萱草色壁紙全部換掉。”
“.…..”
“什麼爲什麼,沒有爲什麼!”
“.…..”
“對,我說,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