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祝長庚終於想起來說抱歉，對不起的‘對’還沒出口，只覺左臉有些刺痛。
這一巴掌，着實不算輕。
“阿庚，如果你心裡還有一點點我那死去的妹妹，你都不會對我做這樣輕浮的動作。”顧予茗情緒激動，眉眼動得厲害，就算知道他其實是幫自己，她還是覺得，祝長庚真的該打。
“你別忘了，是我們兩個，害死了我妹妹。”
當然，她是主謀，而他不過是個無辜又手無寸鐵還躺着中槍的幫兇。
祝長庚欲言又止，其實，從他見她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她會答應幫他，除了沈亦則的緣故，再無其他——跟他祝長庚，並沒有半毛錢關係。
至於以後，如果等父親病好了，她完成了對丈夫的承諾，大概也是會沒有萬分留戀地離開的。
她是長的很柔，隨遇而安，大大咧咧，永不挑剔，可是一旦做出了決定，就一定不會回頭。
鐵石心腸用來形容她，其實倒也是蠻貼切的。
“是你覺得你害死了她。與我並沒有什麼關係。”祝長庚知道這句話她一定會誤會，可是他只能這麼做。
顧予茗無言，只好機械地點頭，想要轉身離開，穿着高跟鞋的腳卻並不聽使喚，一個沒站穩，直直咚的一聲跪在了地板上，托特包裡的東西散了一地。
祝長庚站在她背後看着，他和她之間，其實一直都有一個結界，以前是他的矜持，後來是她的妹妹，再後來是她的丈夫，而現在，是他和她丈夫的約定。
方纔他剛剛過界，換來的就是現在這樣的反噬。
顧予茗收起散落的東西，她不知道還要怎樣面對祝長庚，連說聲再見都覺得難堪——他們本就不該是還會再見的人。
他看着她從包中拿出備用的蛋卷鞋換上，狼狽地離開。低頭卻發現，那本她遺漏的雜誌還靜靜地留在地上。
中央空調送來暖風，輕輕吹動着那本雜誌。
<a+ufeature:recentsacredspace>，《a+u》是國際頂尖的建築雜誌，中文名字翻譯爲《建築與城市》，每一期都是中英雙語對照，會介紹國內外頂尖建築師的作品，做得極爲用心細緻。
雜誌封面寫的發行日期是在幾年前，祝長庚拾起那本雜誌，這麼久的東西還保留着，她應該是很喜歡纔對。
他小心翼翼地翻着，果不其然在封底找到了她歪歪扭扭的字跡。
“設計一個家，不是一間房。”
落款是“未來的普利策獎得主顧予茗”。
那個時候的她，大概怎麼也想不到現在的她居然會心甘情願地做一個家庭主婦。
擁有一個會讓她放棄夢想和一切的男人，這究竟是她的幸還是不幸呢？
從醫院出來，顧予茗早已疲憊不堪，換上框架眼鏡，給沈亦則打了電話。
“阿則，你今天會回家吧。”
沈亦則有些漫不經心，只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你不開心嗎？”
“沒有。”
“那我做排骨年糕給你好不好？”電話那頭傳來她小心翼翼的聲音。
“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不開心？”沈亦則沒好氣，她總是這樣，哪怕她有些許的刨根問底，他們都不會是現在這樣的狀況，這樣的結局。
“……我覺得你不開心肯定是因爲我吧。”顧予茗用腳點地，回國之後，沈亦則進人醫之後，他們都很明白，有些裂痕，他們不說，並不代表它不存在。
“算你還有自知之明，”沈亦則緊攥着的手微微鬆了鬆：“否則我兒子智商肯定要被你這個媽拉低一半。”
他們是夫妻，自然會有玉雪可愛的孩子，沈亦則始終深信不疑。
可是電話兩頭都是久久的沉默。
醫生休息室的燈亮起，沈亦則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也不知道她在猶豫什麼。
也對，一刀一刀慢慢剜他的心，這樣是比較解恨。
“我要吃玫瑰牛肉和板栗糕，對了還要喝黑啤。”他對着電話吼，他是實習醫，燈亮起就必須儘早在手術室集合，決不能遲到。
“這個季節，我到哪裡去給你找栗子？”顧予茗撫額。
“我不管，我就要吃。”
“那我…買成品好不好？”
“你敢！”
顧予茗正準備再說，聽筒已傳來忙音，她收拾了手上的購物袋，如果沒記錯，城市另一頭的虹陽區倒是有家德國進口超商。
阿則啊，你是不是在害怕呢？因爲害怕我離開你，所以索性先推開我。
這樣，對你來說，是不是比較解恨？
他們是夫妻，可是，怎麼會有玉雪可愛的孩子呢？
虹陽區，進口超商。
“喂，我說你行不行啊？”貨架旁，一個紫衣女孩不滿地看着身旁蹦蹦跳跳想要想要夠到那盒黑啤的男孩。
雖是冬季，可男孩卻還是大汗淋漓，看着身旁雙手叉腰的女孩，她這副元氣的樣子，別說再活個十年，再說個一百年也看是綽綽有餘吧。
於是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你行你上啊！”
“我上就我上，起開。”女孩說着就立刻上前。
“好了好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男孩見狀連忙求饒，要是讓她媽知道他居然慫恿小珊去夠黑啤，他估計是這輩子也別想進顧家的門了。
於是連忙叉開話題：“不知道黑啤他們喝不喝得慣，說到底，咱們高中畢業一晃眼都這麼多年了。”
今天是他們高中同學聚會的日子，她好不容易結束了採訪趕過來，到一半酒卻喝完了，於是男孩和女孩便自告奮勇地到超商來買。
女孩笑眯眯地看着男孩賣力的動作，胡攪蠻纏卻又不自覺帶了一分甜蜜：“是啊，如果是高中的你在這裡出現，我說不定會認不出來。”
“你也是！”奮力一跳，卻還是沒能成功，男孩有些氣餒：“比起高中來，你才真是變了不少。”
比方說摘下的眼鏡，再比方說挑染的淡紫色頭髮，更重要的是，現在的這個她，是他期盼了將近十年纔等到的開朗的、陽光的、健健康康的顧紫珊。
最終還是放棄：“你在這裡等着，我去找營業員借梯子。”
女孩子切了一聲，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卻在男孩消失之後，自顧自地開始朝着貨架瘋狂的跳起來。
因爲，她真的很喜歡這樣可以蹦蹦跳跳的自己。
玫瑰，百合，小蘇打，高筋麪粉…….
顧予茗追着購物車，專注地在清單上一項項打勾。
終於還剩下板栗和黑啤。
然後傳來微信聲。
——“明天會陪boss打球，你不用陪我父親。”
是祝長庚，顧予茗騰出一隻手回覆：“好。”
收好，顧予茗還沒來得及擡頭，只覺一個重物砰的一聲不偏不倚地墜了她頭上。
一時間天昏地暗，顧予茗只覺得整個貨架都在旋轉，她順着購物車蹲下來，這場無妄之災來得太過突然，她甚至來不及斥責始作俑者便開始暈眩。
一切變得那麼不真實，不真實到什麼地步呢？她居然會覺得那一聲聲急切的道歉，聽起來竟然很像一個人。
她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卻還是在女孩那一聲聲抱歉中徹底任由自己的思念和愧疚崩潰蔓延。
“是我們小珊！”顧予茗一把抱住了面前的紫衣女孩：“小珊，是我們小珊。”
“這些年你去哪兒了？爲什麼不來看姐姐呢？姐姐對不起你，可是，姐姐…很想你啊。”顧予茗淚眼朦朧，黑啤砸到她的時候也砸破了她的高筋麪粉，現在她癱坐在地上，場面無比狼狽。
而對面的女孩即使也被面粉糊了一臉，卻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姿態，冷笑着俯瞰着一個女人的失控。
“女士，不好意思，我想你認錯人了。”女孩禮貌地做了個攙扶的動作，卻並未有實質性的觸碰，只是不動聲色地將自己臉上濺到的麪粉默默塗勻開來。
“怎麼可能？”顧予茗喃喃自語，她的頭很痛，可那場只會在夜裡出現的夢魘，青天白日，卻驀然在這裡回放。
手術室高亮的紅色信號燈，呂仟淑聲嘶力竭的哭號，以及祝長庚嘴裡那些血淋淋的真相。
是了，她的小珊，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居然病如膏肓到，白日裡做夢，幻想小珊也會這樣夠着貨物，也會這樣蹦蹦跳跳，也會這樣——健健康康。
她居然還在癡心妄想得到賜福和寬恕。
“可是，你真的很像我們小珊。”她正要抓起地上散落的眼鏡時候，女孩卻發了聲。
“撞到你我真的很抱歉。”女孩拍了拍顧予茗頭上的麪粉：“可是，我真的不是什麼小珊，我覺得很被冒犯。”
顧予茗聽言一下子放棄了在地上摸索，這才發現她幾乎在女孩的藕臂上攥出了幾條血痕。
她立時彈開，喏喏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會。”從她的手臂解脫出來，女孩撣了撣自己身上其實並不存在的麪粉，離開的時候，甚至嘟噥了一句——
“神經病。”
超市另一頭。
匆匆忙忙地借來梯子，卻被女孩霸道的一句“不喝了”打斷，這着實令男孩有些不爽。
“以源，我真的和高中時候差了很多嗎？”不過十幾分鐘不見，女孩似乎一下子擁有了很多心事。
“不會啊，顧紫珊在我心裡永遠是最美。”男孩拿出餐巾紙開始幫女孩揩拭臉上殘餘的麪粉。
顧紫珊靜靜地不說話——“我們小珊”？從你口中說出這幾個字，顧予茗，你也配？
“十年了。”
“什麼？不是八年嗎？”譚以源一頭霧水，他們幾個高中好友每年都聚會，每次都會在不同的地方，這是第八年，這次在s市，怎麼會是十年呢？
“我說，十年了。”
從那個盛夏的午後，你把化驗單甩在我臉上的時候開始，顧予茗，我們是不是有十年沒見了？
可是，就算十年了，你怎麼可以認不出我了呢？你怎麼可以就這麼心安理得的認爲我已經死了呢？
我還活的好好的啊，你爲什麼一定要覺得我這輩子非祝長庚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