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臥裡。
“後來啊,孫悟空一個人獨自到了火焰山,想要找鐵扇公主,他說道‘嫂子,俺老孫想借你的芭蕉扇用用……’”沈亦則爲巒森念着《西遊記》,見巒森漸漸安眠,正準備關燈,顧予茗卻躡手躡腳抱着一牀被子走了進來。
“你幹什麼?”沈亦則跳得老遠。
“陪你們啊。”她說得輕描淡寫,倒弄得沈亦則手足無措:“做戲就要做足。”
於是翻身上牀,輕聲拍着巒森的肚子,輕聲對沈亦則道:“媽媽寄來的包裹裡,除了黃牙茶葉,居然還有小孩子玩具,正好給巒森玩。”
沈亦則還驚訝於顧予茗的舉動中,只哦哦哦了三聲算作迴應。
沒想到沈巒森卻睜開了眼,顧予茗立時自責:“是阿姨吵到巒森了嗎?對不起。”
沈巒森笑着搖頭,摸着顧予茗的臉:“唱歌歌。”
於是沈亦則也躺在了牀上,好在牀足夠大,中間還隔着一個巒森,兩人少說也有半米的距離。
“唱什麼好呢?”沈亦則專注地盯着女子,她的眼神那樣溫暖,她的動作那樣柔和,暗夜傳遞的溫柔,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詳。
“小船過村口,阿媽採蓮藕,菱角紅似火,繡藕白如綢,伢伢快快睡,夢裡烏篷星。”顧予茗緩緩地唱着,靜靜地拍着沈巒森,這是首水鄉歌謠,幾乎已經沒人會唱,要不是呂仟淑小時候常常唱給妹妹,她估計永遠也記不得。
“晚安兒子!”沈亦則起身將孩子的被子蓋好,他姓沈,他也姓沈,這孩子對他來說,或許真是個福星。
“晚安阿則。”顧予茗起身關上了小燈,握着孩子的小手,沈亦則在的時候她總是在一旁很安靜地看着他們玩耍,孩子是最敏感纖細的,似乎也超察覺到她的迴避,她不是不喜歡這孩子,她只是怕太喜歡這孩子。
她握了他的一隻手,在他的額頭留下淡淡一吻。
“做個好夢,我的寶寶。”
白天的時候,是屬於顧予茗和沈欒森的時間。
這天陽光正好,顧予茗帶巒森在院子裡玩,沈欒森似乎對她種的月季特別情有獨鍾,即使她已經強調過很多次,卻還是不聽使喚地要去摘。
“heissocute.”顧予茗轉身,才發現是房東,接着纔想起來每個月的月初房東會來收租。
所幸她基本還是能用英語交流,轉身拿錢之後,房東仍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原來中外老女人並沒差多少。”顧予茗在心裡暗自嘀咕。
“這孩子很像你。”房東用英文說道。
沒等顧予茗反駁,便要上前撩弄巒森,巒森有些怕,立刻躲在顧予茗懷裡,顧予茗笑着解圍:“他比較怕生。”
“巒森,叫oma”oma是德語奶奶的意思。
好在房東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笑笑道:“頭髮比較像你,眼睛像爸爸。”
“herzlichenglückwunsch”是恭喜的意思。
顧予茗放棄瞭解釋:“danke”
謝謝,她說。
到了下午,餵過巒森吃完米粉之後,顧予茗開始教巒森中文。
“這個啊,唸作爹。”顧予茗一筆一劃地寫着:“中文呢,是爸爸的意思,德語裡面好像是vater。”
“那這個呢?”欒森又指。
“這個唸作娘,中文是媽媽的意思,德語叫做mom。”
“巒森以後可以念給爸爸媽媽聽。這是我們中國的傳統念法。”
沈欒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顧予茗也不甚在意,畢竟在中國,也不會還會有人管父母叫爹孃的。
咚咚咚,準時的七點鐘,顧予茗有些不滿,以前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沈亦則可從沒這麼準時過。
好了,男主人回來了,她又只有滾到廚房當廚孃的命了。
盛夏當月季花再一次開放的時候,已經是他們在斯圖加特的第五個年頭了。
他們似乎已經很能適應巒森在房間裡的生活了,巒森的話越說越多,週末的時候,爲了巒森,他們開始去以前從來不會去的兒童樂園,他們開始研究那種奶粉的蛋白質含量比較高,以前專攻外科的沈亦則甚至對兒科遺傳有了興趣。
夏秋之交的時候,顧予茗又抱着沈欒森在苗圃,小巒森長得很快,剛來的時候,還只能依偎在顧予茗的懷裡,到了現在,已經可以幫着她拿着他專用的小水壺給月季花澆水了。
有時候沈媽媽接巒森回家的時候,顧予茗和沈亦則居然會捨不得,尤其是沈亦則,等到回到臥室的時候,居然會悶悶不樂上好一會兒。
有巒森的時候,他們就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不僅做到了同室而居,甚至還做到了同牀共寢。
顧予茗正從倉庫裡搬着去年沈亦則一頭熱血買的賽車,想着應該到了巒森能玩的年紀,苗圃卻傳來了房東太太的呼叫。
她忙丟了手中的玩具跑到苗圃,巒森見到她,立刻止住了剛纔的嚎啕大哭,卻在她抱住他的時候,哭得更加傷心。
顧予茗仔細查看着巒森的傷勢,原來趁她在庫房清理的時候,巒森身上的痱子粉太重,頭上被蜜蜂盯了個大包。
她顫抖着給阿則打電話,那痱子粉是沈媽媽塗給巒森的,顧予茗從不用香氣這麼濃烈的香粉給孩子。
沈亦則忙在電話裡安慰她,不過只是被蜜蜂盯,叫她不要擔心,顧予茗打了車將巒森送到醫院,順便打電話通知了沈媽媽。
在醫院的第一晚並沒有出什麼事情,沈媽媽簽了字之後就匆匆離開,她在希臘的項目就要開工了。
沈亦則一向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更何況被蜇到的是他的巒森,硬要他留院觀察上一個星期才滿意。
這一個星期,正逢艾斯林根的天氣變天。
沈媽媽離開的三天後,艾斯林根入了秋。
自從被蜇傷之後,顧予茗就總感覺巒森的咳嗽更嚴重了,以前她總是覺得是換季的緣故,可是她精心地照顧了巒森兩個月,按着阿則的意思,餵給他最精細的奶粉,給他做他最愛吃的點心,幾乎每一個小時就要看一次天氣預報給孩子增減衣物,卻還是感覺孩子的臉色不太對。
冬天的時候,她照例擁着孩子入眠,卻在半夜聽見孩子像是咳痰的聲音和身上類似紫紺的斑點,迅速給值大夜的阿則打了電話。
顧予茗第一次覺得艾斯林根的冬天這樣討厭。
她在包裡隨意塞了幾包衛生棉條,這幾天她生理期,真是虛弱的時候,可她擔心巒森,實在管不了這樣的小事。
她有駕照,可是除了開車去cosco,她連高速都沒上過。
深夜的艾斯林根風雪皚皚,她擦着前擋風玻璃,忍着身上的疼痛,終於在凌晨,看到了在醫院門口的阿則。
而阿則,頭上落着雪花。
他也同樣等了一夜。
巒森的確是生了病。
然而,沈爸爸忙於公務,輾轉聯繫上沈媽媽,孩子母親卻在國外丟了護照,一時半會兒並不能趕回德國。
“氣死了,巒森病得這麼重,他們怎麼做父母的,根本都不回來看看!”醫院裡,顧予茗張牙舞爪。
“其實,不過是小孩子常患的哮喘罷了,他們應該習慣了,所以應該不嚴重。”沈亦則出言安慰,哮喘的確是常見病,估計巒森以前換季的時候也常常發,所以孩子父母這樣也能理解。
“你必須把他給我治好!”顧予茗對着沈亦則吼。
“一定一定!”爲了巒森,沈亦則已經守在醫院三天了。
其實她真的知道巒森不過是哮喘,現代醫學這麼發達,人家孩子的親生父母都沒這麼緊張,她這個外人也實在沒有上綱上線的必要。
可是,她就是感到莫名的心悸,她已經失去一個紫珊了,難道還要失去一個另一個人?
她絕不要這種無力感再次侵噬自己,她要他們保護巒森,一直一直,永遠永遠。
她平息了自己的心情,微笑着打開門,沈家的保姆已經在裡面了。
顧予茗和她簡短地交談,結果和沈亦則告訴她的差不多,巒森從小就有咳喘的毛病,每年換季的時候總要發病,是老毛病了,孩子身體又弱,只不過這次比以往兇險一些罷了。
見顧予茗來了,巒森漲得通紅的小臉努力綻出笑容。
顧予茗已經將苗圃裡開敗了的月季統統都剪光了,只好對他道歉:“巒森,阿姨把你愛的月季都剪光了,那些花會讓你生病,阿姨答應你,等你好了,我摘給你好不好?”
巒森搖搖頭,示意保姆出去,又示意顧予茗靠近。
他的中文仍然有些蹩腳,全然不似和沈亦則用德文交談時的乾淨熟練。
他在她耳邊,悄悄地問:“娘,我會死嗎?”
顧予茗如醍醐灌頂般渾身驟然顫慄,故作鎮定:“巒森乖,我不是你媽媽。”
“我知道。”巒森點頭:“可是你是我娘啊。”
“我不…”顧予茗還要反駁什麼,卻閉了嘴。
“好寶寶。”她愛憐地摸着巒森的頭髮:“你怎麼會死呢?”
接着再也忍受不住,出門去找沈亦則。
她拉住正要接着查房的沈亦則,不由分說地便帶着重新走進病房。
“好孩子,你說,你叫他什麼?”她指着他。
沈欒森喏喏道:“爹。”
沈亦則和顧予茗的反應如出一轍,只不過下一秒,他被她拽出了病房。
“是你教他的?”他不敢置信。
顧予茗搖頭:“我只是告訴他,我們中國人以前是這麼叫的。”
“很滑稽對不對。”顧予茗喃喃自語:“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在德國,居然這樣不三不四的叫我。”
“阿茗,巒森只是普通的哮喘。”沈亦則最瞭解她,輕輕擡高她的脖頸,逼着她正視自己的眼睛:“阿茗,那不是你的孩子。”
顧予茗着急了:“阿則,你救救他好不好。你要答應我,巒森不可以死。”
“你怎麼跟個孩子一樣。”沈亦則點她的頭:“都說了他只是普通的哮……”
“不是的。”顧予茗急得眼淚在眼眶打轉:“我好怕,我已經剋死了小珊,我不能再害了巒森。”
他們之間已經多年不曾提起顧紫珊,沈亦則眉心一跳,終於明白她心裡的脆弱。
“你別怕,”他望進她的眼睛,想要讓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我一定會保護,我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