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燈下黑(二)

充滿鐵鏽味的鮮血在黯淡的月色下四濺,穿着鎖甲頭巾的西瓦利耶輕裝步兵瞪大了雙眼伸手去試圖捂住被割開的喉嚨,但在那之前伊文抓着他的後腦勺就把他整個人給按在了滿是積水的草地上。

“嘩啦——”面朝下摔倒的士兵被割裂的動脈鮮血在黯淡的初月佩雷芬西的光芒下逐漸在水中氾濫開來,伊文壓低了身體“什麼人!”水聲引起了另一名步兵的注意,他轉過了身體左右視察着。明晃晃暴露在月光下的這名士兵成爲了第二名犧牲者,短小的角弓讓伊文可以輕而易舉地以蹲姿射擊,爆發力極強的箭矢準確地命中了他的左眼,士兵狠狠往後一翻整個人摔倒在了地上。

“咕——咕——”年長的弓手惟妙惟肖地模仿西海岸常見的夜行雉雞的聲音爲後方的幾人傳達了訊號,亨利他們接到訊號以後將馬匹牽了出來。通曉人性的戰馬低垂着頭,半人高的野草還不足以隱藏它們的行徑,但在這兒的哨兵已經被事先解決了,因此沒有太多需要擔心的。

里加爾的第一輪明月佩雷芬西是所有月亮當中最小的,衆人夜幕落下立馬出發便是爲了利用這黯淡的月色作爲掩護。

今天大雨過後仍然存在的雲朵提供了更多的隱蔽,一行人盡力不發出太大聲響地前進着。不遠處愛倫哨堡光滑的外牆在黯淡的月光下顯得極爲耀眼,火光搖曳,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一行人都能判斷得出那其中正在舉行着什麼宴會。

——從這裡前往瓦瓦西卡是亨利的主意。

一般常識性的思維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是要離愛倫哨堡這種敵佔地區越遠越好的,所以亨利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不出意外地被某些人——例如羅德尼還有羅德尼——嚴重地抗議說是一種不必要的冒險了。而就算是沒有張口反駁的其他傭兵也都是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我們的賢者,但這種懷疑在他一如既往冷靜的解說之中被輕而易舉地化解掉了。

已經被佔領下來的地區防禦往往是最爲鬆懈的。

亨利選擇在靠近愛倫哨堡這裡橫穿大路的原因有三:一個是這條路最近也最好走,相對結實平整的道路對於馬匹的加速有非常好的作用。倘若在崎嶇泥濘的森林之中一行人一天最多能夠走十來公里的話,換到真正的“路”上時,這個數據最少都能翻五到六倍。

兵貴神速,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儘早趕到瓦瓦西卡是最爲重要的。

而其二,則是因爲西瓦利耶人的戰略部署。

就好像前面提到過的,他們攻打佔領下愛倫哨堡,是爲了將它作爲一個前進基地——換句話已經被攻下來的愛倫哨堡附近現在少說都得駐紮着一兩萬的西瓦利耶軍隊。

有着這麼一打軍隊摞在這兒底氣十足的西瓦利耶人自然警惕性也大幅度下降,遠處旺盛不已的燈火就證明了這一點,普通的照明火把只能照亮走道和城門,這種這麼遠都能夠看見的透着哨堡輪廓灑出來的明媚火光顯然來自慶祝用的大型篝火。

而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西瓦利耶人的軍事制度。

騎士之國、騎士比武的發源地,坐擁這些美稱的這個平原國家對於各種步兵還有斥候都極其地不重視。在西瓦利耶的軍隊體制當中弓箭手和其他的步兵類兵種還兼顧了雜役的擔當,不受到重視自然他們也不可能是什麼精銳。低劣的待遇和混亂的指揮系統讓這些士兵跟西海岸其他國家的軍隊一樣糟糕,而在交給了他們“撲殺任何靠近這裡的商隊和旅人”這樣的任務以後,你當然也不要指望能夠得到多高的執行效率。

毫無規律的分散式巡邏,零零散散沒有編制只是和自己熟人一塊兒行動的普通士兵。這些人就算是少掉了幾個也不會有人意識到,並且他們在受到襲擊的時候也基本沒有要警告友軍的意識。

主力的重裝騎兵在哨堡裡頭喝酒享樂,而被派遣了苦力活的步兵們又三心二意毫無警惕。

亨利以這些條件作爲憑依大膽地做出了摸黑從兩萬大軍面前偷偷溜過去的決定——而事實再一次證明,他是對的。

被伊文幹掉的這兩名亂竄的士兵瞎貓碰死耗子似地和他們撞了個正着的那一瞬間一行人都神經緊繃了起來,但緊接着他們發現這兩個人在野地裡頭竟然僅僅只是大大咧咧地站着喝酒扯皮時,懸着的心又被放了下來。

毫無反抗能力的士兵被輕易地解決,空蕩蕩的平原上野草被冷冽的夜風吹得亂晃,雲朵緩緩遊動,月光灑在了悄聲前行的一行人身上。

亨利的大劍藏在了披風下面,其他人也是如此。任何可能反射月光的東西都被他們藏了起來,就連傑里科跟伊文的箭矢也用艾卡黑松的樹汁塗成了黑色。

冷冽的風吹過沒有遮攔物的半坡,秋雨過後的夜風顯得十分刺骨。洛安人的白髮女孩身子有些發顫,年幼的她體力尚且不能和其他人相比,這雨中的一日趕路已經是讓米拉有些睜不開雙眼了。

亨利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倔強的女孩不甘落後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令自己打起精神。爲了避免增加被發現的風險一行人都是牽着戰馬讓它們保持低頭,但即便如此這些八百公斤重的野獸行動起來仍然發出沉悶的聲響。

所幸這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跟亨利所預料的一般,這邊的哨崗少得可憐。

外圍靠近的任何旅人跟商隊都被西瓦利耶的軍隊一視同仁地屠殺,而在內側駐紮着的萬人大軍又令他們底氣十足,這中間的真空地帶自然在這種情況下就沒有必要派遣什麼巡邏隊伍了。

但即便如此亨利他們仍舊有需要擔心的東西。

“停下!”

前方的伊文如是說道。

建築在小丘最高點背靠山林的愛倫哨堡有着可以俯瞰整片區域的廣闊視野,即便現在那裡頭的人正在享用晚餐,衆人也還是有着被哨崗看到的風險。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一旦被那邊的哨崗發現的話他們必將面臨一整支重裝騎兵的追擊。

那種情況即便是亨利也決計不想看到。

隊伍停了下來。

燈火通明的愛倫哨堡在黑暗之中顯得相當醒目,城牆上幾個黑點在來回晃動,傭兵們全部躲了起來,伯尼機智地讓隊員們驅趕馬匹四散分開——艾卡斯塔平原並不缺少野生的食草動物,無人騎乘雜亂分佈的馬匹在這個距離上看起來就像是麋鹿或者是野馬。

“呼——”米拉有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她剛剛一蹲下來就感到小腿的肌肉一陣痠痛。長時間的行走讓女孩有些不適,一陣青草晃動的聲響傳來,她偏過頭,亨利來到了旁邊。黑髮的賢者蹲在她右側正專注地透過半人高的野草縫隙看向遠處的哨堡。

“還在。”伊文的話語簡單明瞭,亨利皺起了眉,更多的黑點出現在了哨堡的火光之中,他們來回竄動着,賢者開始有股不好的預感。

“他們產生懷疑了?”旁邊響起了一個女性的聲音,但並不是米拉,而是明娜。亨利轉過了頭,金髮少女的眼睛反射着月光藍得透亮。

“我不清楚。”他搖了搖頭,距離讓亨利他們只能勉強看出那裡有人頭攢動。

做出決定的時刻再一次來臨了,亨利回過頭看向了伯尼,小隊領導人的表情也相當嚴肅。

對方是否發現了他們,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假如他們發現了,或者是起了疑心決定派出一支巡邏隊了,那麼還待在這兒無異於等死。

但如果就這樣衝出去的話,暴露的危險性也會大大增加。

是待在這兒等着看是否有派人偵察,還是賭一把運氣全速衝刺到另一側——不論哪一個都是以他們的生命作爲賭注,在眼下這種緊要關頭只要一步走錯他們就會全盤皆輸。

亨利把決定權交給了伯尼,小隊領導者咬牙思索了片刻,正要作出決定時,伊文再次開口。

“我們有伴兒了!”年長的弓手這樣說道,亨利循聲望去,危險來自於另一側,幾名似乎剛剛巡邏完畢的步兵從樹林中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該死”伯尼咒罵一聲掏出了匕首,在遠距離難以察覺但是這樣朝着這邊走來的話那些步兵必定能夠發現這些馬匹不是普通的野馬。

繮繩馬鐙還有馬鞍都暴露了它們,一旦被這一行八人靠近到這一側不論是選擇交戰與否都肯定會引起遠處那人的注意。

必須在他們走出森林的瞬間就解決。

“伊文、傑里科,你們解決邊上的。”伯尼這樣說着,和一旁的比約恩伏下了身子藉着馬匹的掩護緩緩地靠近,亨利解開了大劍的皮帶然後把它交給了旁邊的明娜,重量讓女孩一個踉蹌差點沒有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賢者也抽出了短刀。

突然出現在空地上的馬匹果不其然地吸引了那幾名士兵的注意力,他們從森林的邊緣朝着外圍走了過來。伯尼、比約恩還有亨利三人緩緩地靠近着,後面伊文拉開了短弓但只是維持着,一旁的傑里科卻因爲緊張而手抖鬆開了弓弦。

“咻——奪——”漫不經心的一名落單的士兵被這一箭直接命中了額頭栽倒在地上,亨利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靠近到足以發揮的程度就射出的這一箭可以說是極大的失敗,但眼下不是責怪傑里科的時候,同伴的倒下讓這些士兵愣了一愣,緊接着他們抽出了各自的武器其中一人更是抓起了腰間的號角就要吹響。

“啪——咻——”但老弓手早已瞄準了他,一枚箭矢直直穿心讓這名哨兵整個人後背撞在樹幹上然後軟癱倒地。

“連姆!連姆!”餘下的士兵慌張地用西瓦利耶語大叫着附近有敵人,值得慶幸的是話語難以傳達到遠處的愛倫哨堡的位置,並且這名大喊大叫的士兵立馬就被伊文一箭封喉。

捂着漆黑的箭矢雙膝跪地的士兵瞪大了眼睛迎來了傑里科的又一箭命中胸口徹底地死去,而餘下的五名士兵見此情景也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響只是緊貼着樹幹慌張地往外觀察着。

“難辦了……”趴在地上的伯尼額頭冷汗淋漓,一輪交鋒對方連他們在哪都沒有搞清楚而他們卻幹掉了三人,這看似取得了優勢,其實卻是錯失了良機。

理想的方案是利用馬匹引誘這些士兵過來然後幾人合力在一瞬間把這些士兵全部殺掉,但這一切都被傑里科急躁的一箭給徹底地毀掉了。現在已經警惕起來的這幾名士兵只是躲在樹林之中和他們乾耗,隨着時間的一點一滴流逝一行人被發現的機率也逐漸地增加。

“你有什麼——”伯尼轉過了頭,正打算詢問亨利有什麼主意的時候,卻發現身後的賢者早已沒了蹤影。

‘怎麼回事’傭兵小隊長緊皺眉頭朝着前方看去,而正巧這個時候,一名藏在樹後的西瓦利耶步兵微微探頭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這一眼,成爲了他這輩子看到的最後景象。

像是蠍子即將刺下的毒尾,又像是高空中俯衝的獵隼,亨利用雙腿倒掛在樹枝上上半身朝下“咻——”地一聲倒了下來然後反手握刀直接一刀擊穿了這名士兵的面門,鮮血四濺,黑髮的賢者緊接着鬆開了手中的短刀腰肢一扭整個人在半空之中又旋了一圈之後穩穩落地。

旁邊的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強而有力的一拳直接打折了鼻樑,這還沒完,亨利的另一隻手同時奪過了士兵的長矛看都不看就朝着另一名士兵丟了出去。

“噗——奪——”正中胸口的長矛把士兵整個人和他身後的大樹釘在了一起,緊接着賢者往右側一閃躲開了又一名士兵的長劍,然後他像是跳舞一樣腳尖點地轉過了身體,一隻手抓着對方持劍的手腕一提一拉一扭就繳了械,接着又以一個轉身用臂彎夾住那名士兵的脖子然後將他整個人往上一擡再狠狠一沉。

“咔噠——”頸骨斷裂發出清脆的聲響,脖子軟得像爛泥一樣的士兵被亨利丟在了地上。

“咻——嚓——”賢者的戰鬥神經就好像沒有間隙的閃電一般,單手捂着受傷鼻子的另一名士兵拿着長劍就朝着他砍來爲身後的同伴爭取時間而另一名沒有受傷的士兵此刻抓起了倒下同伴的號角正欲吹響——

亨利無法同時幹掉兩個人,但所幸他不是獨自在戰鬥。

“咻——奪——”從安全的樹幹後面跑出來拿號角的士兵在能吹響之前被一枚貫穿太陽穴的箭矢噤了聲,而單手揮劍的士兵在和亨利交錯而過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砍中。

“噗——咻——”

他帶着脖子上碩大的傷口軟到在了地上,亨利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在士兵身上擦乾了滿是血的短刀,然後收刀回鞘。

“你……”

重新回到衆人之中的亨利迎來了複雜的眼神,伯尼目光凝重地看着他,而明娜則是說出了一個簡短但意味深刻的單詞。

金髮少女早先也曾看過亨利的戰鬥,但那和眼下又有很大的不同。

他的動作一如既往地流暢和簡潔沒有一絲賣弄跟拖泥帶水的意味,這不禁讓明娜覺得對他來說殺人和殺死野獸是一樣的。這個想法讓她看着亨利的目光變得愈加複雜,但與之相對的賢者那雙深邃的眼眸當中所擁有的卻只是平靜,就好像不可見底的大海一般使人難以直視,明娜別開了目光。

“……”亨利沒有說些什麼,之前一直給他找茬的羅德尼在見識到了冰冷至極的高效率殺戮以後也識相地閉上了嘴。矮胖的傭兵心裡頭回想起前面的一些不快,冷汗淋漓地開始祈禱賢者不要記仇。

“他們離開了。”伊文的聲音打破了有些尷尬的空氣,衆人再次將目光投向愛倫哨堡,之前密密麻麻的人頭此刻已經不再,搖曳的火光下只有平整的城牆那黑漆漆的輪廓得以一見。

“走吧。”伯尼招了招手,一行人再度小心翼翼地開始了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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