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宛如初見

“你所摯愛的東西是什麼。”

“你所仇恨的東西是什麼。”

“你所恐懼的東西是什麼。”

————

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吹來。

投射在臉上的,是暖洋洋的太陽光輝。

她躺在草堆裡,用遮陽帽蓋住了上半張臉,以擋住明媚的陽光,偷懶小愜一番。

尖尖的草茬碰觸着皮膚,癢癢的,令人感覺十分奇妙。

‘這是哪?我在什麼地方?’

答案她應該是知道的,但仔細去想,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她只知道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溫暖可人,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懷念。

‘懷念?還是隻是憧憬?’

遠遠的地方原野上白色風車在悠悠轉動,磨坊的傭工們正在一袋袋地把新收成好的小麥搬運進去。另一側的出口車伕甩動了鞭子,拉着滿滿一車磨好麪粉的騾子甩甩耳朵邁動步伐,驕傲地朝着小鎮走去。

她站了起來。

“呼——”躺下的時候是習習微風,站立以後才感覺到它的強烈。

但這風並不使人生厭,儘管很大,大得她一頭長長的白髮就連末端都被吹得胡亂飛舞;大得她下意識地就按住了自己有着白色和褐色間隔條紋的長裙和頭上的大草帽;大得她甚至都睜不開雙眼,因這瑰麗的景色和燦爛的金色太陽甚至都忍不住要流淚。

但這風,並不使人生厭。

逐漸適應了遠方的地平線以後,景色變得清晰了起來。

在小麥組成的海洋末端,一面又一面的湖泊連成了線。在這個角度上看來湖水倒映着只有幾朵閒雲飄浮的澄澈天空,這景色真是極美的。

水天相映,風車旋轉,暖洋洋的太陽普照大地。

風吹過湖面的時候,泛起的漣漪就像是最高級的綢緞一樣柔軟而均勻。

這是什麼樣的景色?

‘定不是真實的吧’心底某處有個不同的影子這樣說着,但她卻甘願沉迷於剎那間的美好。

因爲這已經是,太久太久沒有曾體會過的東西了。

風向變了,這回是從磨坊那邊吹來的。改變了的風向使得風車的轉動停了下來,留着短短白色頭髮的傭工們高舉着雙手緊握拳頭大聲叫着:“不是吧,又來了!”。

而磨坊主則是拿着兩瓶剛從湖裡撈出來,還滴着水的酒,朝着他們笑吟吟地走來。

“嘶——”她深吸了一口氣。

隨着暖洋洋的風傳來的,是剛磨好的小麥香氣,這令她感覺肚子裡的饞蟲在叫了。

這是哪裡的景色?

這是什麼時候見過的景色?

畫面一閃而過的是冰冷又黑暗的小屋,爲了節省就連柴火都沒有燒的太旺。好像有誰在跟自己這樣說着——

“在我們的故鄉,到了夏天——”

“不,那不是真實的。”

有個聲音這樣說道,但和之前的那個聲音卻並不相同。

它飄渺,無處可尋,但又直擊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回家去吧。”

它說。

“回家去吧。”

‘家——’她轉過了頭,遠方先是一陣模糊,緊接着出現了許許多多由木頭構築成的房子。小屋的上方煙囪陣陣青煙冒出——對哦,自己已經玩了一個早上了,是時候回去了。

正好是午飯時間了。

每年收成小麥的時候,母親總是會做烙餅。剛剛收成的麪粉做出來的烙餅新鮮美味,雖然不像貴族老爺們所吃的那種添加了麥芽糖的那麼精緻,卻是怎樣都忘不掉的。

她跑了起來。

跑過了一望無際的麥田海洋。

跑過了向日葵輕輕擺動的花田。

跑過了天堂鳳蝶翩翩起舞的小道。

“啪——吱呀——”她推開了門,動靜之大,以至於嚇到了裡頭扎着側馬尾的白髮女性。

她先是愣了一下,緊接着臉上綻開了溫柔得就像是外面的陽光和大地一樣的微笑。

“怎麼了呢,餓壞了嗎。”

“烙餅快做好了,再等一等吧。”女性這樣說着。

“我的小米拉。”

淚水。

掉落了下來。

‘我多想,相信這是真的’

————

記憶是冰冷的,自打一開始,就未曾存在過任何可以稱作美好的部分。

“爲什麼。”

他常常問。

“爲什麼唯有我必須揹負這一切。”

“爲什麼那些分明有着比我更好條件的人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那些,認爲它們理所當然。”

“我比他們更優秀,憑什麼我得經受這些。”

陰冷的隧道內,天花板上凝結的水汽點點滴落。未乾的衣物乃至這整個環境都散發着一股發黴的氣息,他獨自前行着。

“正是適合你這種無能之輩的居所。”那些男人和女人們高高在上的嘲笑,仍舊深深地銘刻在他的內心當中。

“我如何無能,相較你們這些整日只知尋歡作樂的庸俗之輩,我怎麼稱得上是無能!”他聲嘶力竭地反駁。

“你們!你們到底哪裡來的資格坐在雲端之上指責我!”

“你們哪裡來的資格日日享樂無所作爲!”

他咆哮,他反駁,一頭黑色捲髮因爲憤怒而胡亂披散,像是一頭雄獅。

一頭戰敗又滿身瘡痍的雄獅。

“血統賦予我們資格。”那些男男女女這樣回答道。

“你以爲你真的可以改變一切嗎?”站在他身後的某個人這樣說着,他回過頭,歇斯底里地咆哮:“就連你也背叛我了嗎!”

“背叛?”“哦呵呵呵——”那個人笑了起來:“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吧,你認爲自己掌握了主導地位?你認爲是你在領導着我而不是我在操控着你?”

“這份愚昧和狂妄自大,與你還真是十分相襯!”

“你這從冷死人的窮鄉僻出來的賤種,與你結合只會污染我的血統。”那個人接着說道:“說什麼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我不過是在享受你的愚忠和自大罷了!”

“你該不會以爲,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吧?”

“全都該死。”

“你說什麼?”

“全都該死!!”他回過了身,掐住了那人纖細的脖頸。

“呃——啊——”她開始掙扎,但在他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這毫無作用。

“啊啊啊啊——”那些衣着華貴的男人和女人們開始驚恐了,他拔出了劍朝着他們殺去,鮮血濺滿了他的全身。金碧輝煌的地面和各種千年傳承的古董文物全部被鮮血和髒污所污染,他繼續殺着,一邊殺一邊張狂地笑。

鮮血四濺,他們逃也逃不開。女人們雙腿軟倒在地嚇得尿溼了長裙,她們涕淚橫流雙手合十不斷地求饒着。男人們狼狽地轉過身想要逃跑,但因爲大理石地面的血污而滑倒摔了個狗吃屎。

“如何啊,這便是我一直以來都在體會的絕望感,全都償還到了你們身上的這感覺如何啊!”

他狂笑着繼續殺戮,整張臉上都已經被鮮血所覆蓋。頭髮捲曲粘結到了一起,除了雙眼以外其他的地方已經全部變成了血紅色的。

“惡魔!惡魔!”

“你們這些北地的惡魔!”

他們掙扎着、咒罵着。

“是啊,正是如此——”他舉起了手中的大劍,在12歲那年第一次選擇武器的時候,他就一眼相中了它。即便那個時候無法將它拿起,他也依然沒有放棄。

當初周圍其他人驚愕又帶着恐懼的神情他至今都記憶深刻,他明白這種武器所代表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那是曾經的曾經深深刻入到他們心靈之中以至於這些人至今仍舊談之色變的角色。

他所憧憬的人物。

不,他想要成爲的人物。

這些令人憎惡的,可恨的,該死的叛徒。

身居高位卻不爲這個國家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只知貪贓枉法利用自己的身份鑽漏洞,對於這一整個國家百姓的痛苦一無所知。

恨!

他恨這些無所作爲的,冷漠的所謂親人。

恨!

他恨這個所謂達成了民族包容,卻仍舊會以血統和外貌長相區分人的國家。

恨!

他恨。

無能爲力,只能任人擺佈的自己。

“哈啊啊啊啊啊!”他咆哮了起來狂亂地揮舞着大劍。

這把劍是他的精神寄託,拿上了它,就像是化身爲那個傳說一樣。

快意恩仇,將一切自己看不慣的事物徹底斬碎。

“我是你們新的噩夢!”

他一下又一下地揮舞着,而當在場除他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活物的時候。

突兀得像是之前張狂的完全是另一個人那般,他卻又站在原地,久久遲疑。

‘這就是我的弱點嗎。’

————

恐懼是什麼。

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這是一種深邃入骨的本能,是生物趨利避害的天性,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揮灑不掉的印記。

夢境是無規則的。

充滿了各種各樣無法用言語說明的謎團。

正是這些無規則的,無法被言明的地方,才造就了恐懼。

若是對於一切都知根知底所有的東西都能解釋得通透的話,那麼恐懼也就無從而來。

“這並非真實,你不在這兒,我也並不在這兒。”亨利站在原地,對着那個黑髮飄飄的女性這樣說着。

“是你希望如此嗎?”她輕笑着,如是反問道。

“你的內心動搖了,海米爾寧。”女性這樣稱呼,但叫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你在恐懼,這種感覺你有多長時間沒再體會過了?”

“近乎永世。”亨利平靜地答覆。

“哦呵,那還真是新鮮,不過。”她笑着在賢者的身旁繞着圈:“真沒想到啊,你的恐懼居然會以我的形態實現。要知道我們曾經可是摯友,你這樣未免有點令人心寒了吧。”

“......沒有動搖嗎,還真是有夠冷酷無情的。”她停了下來,表情變得陰寒:“你是對我懷抱愧疚嗎,不不不,孑然一身的你又怎麼可能對任何人懷抱有愧疚,噢——對了。”

“你並不是擔心我向你尋求賠償,是麼,是有其他的一些什麼東西。”

“你找到了對麼。”她歪着頭,緊緊地盯着亨利:“那個對你來說珍貴的東西。”

“這可真難得。”

“無懈可擊的海米爾寧,總算有了自己的弱點,哈哈哈哈——”像個瘋子一樣,黑髮少女拍着手這樣叫着:“是叫米拉對吧,那個純真的少女。”

“你擔心我加害於她是嗎,這就是你的弱點是嗎,你依然是在爲了別人而活啊海米爾寧,你的生命就這點價值了對嗎!”

“你在擔心作爲你過往亡靈的我,纏上你好不容易找到的未來對不對!這就是我現身的理由,對不對!”她喊叫着,那美麗的臉龐上雙眼通紅散發着一股子邪魅張狂的氣息,但卻更令她美得驚心動魄。

“......”亨利沉默了,半晌,他才擡起了頭。

“你認爲這就是我內心中的弱點嗎?”

灰藍色的雙眼當中仍然一片平靜。

“我知道你在看着,若你已經窺探過我的內心的話你也應該明白這種把戲對我不起作用。”他沒再看着面前的女人,而是擡起頭對着這一整個漆黑空間的周圍以平穩的語調這樣說着:“你終歸只是個半吊子。”

“不論你再如何拼盡全力去模仿,你也沒有辦法和真貨相比擬。”

“她。”亨利擡起了手指着黑髮紅眼的女性,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

“永遠都不會說這種話。”

“————”

像是玻璃一樣,女性僵硬在原地片片碎裂,然後徹底消失了。

“是新生兒麼。”亨利小聲地說着,緊接着周圍的整片黑暗都退卻了,營火的光芒重新照耀在了他的身邊。賢者環視了一眼,奧爾諾、瑪格麗特、康斯坦丁、米拉還有帝國騎士和傭兵等所有人都歪歪斜斜地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站立在原地的唯有他獨自一人。

還盛放着食物的湯碗和角杯四散掉落在地上,身着盔甲物理防禦力驚人的騎士們,卻無法阻擋混合在霧氣當中的魔力攻擊。

這便是魔法的可怕之處。

這便是魔女的可怕之處。

“嚓——”在搖曳火光的外圍,像是接連亮起的星星,幾十雙灰綠色的眼睛睜了開來。

“嘶——”最靠近火光的那一頭披散着金髮表皮有着角質層硬膚的怪物呲牙咧嘴地試圖恐嚇他,但卻因爲某些東西而不敢完全地靠近。

它的體格遠比其他食屍鬼更爲強壯,而那尖尖的耳朵,還保留有生前所屬種族的模樣。

然後她走了出來。

簡樸的衣物掩蓋不住那妖嬈的身姿,將近一米七的身高和尖尖的下巴十分符合現代人的審美,若是菲利波這會兒醒着的話,怕是又要手足無措,滿臉通紅說話結巴了。

但比起這,最吸引亨利注意力的,還是她那一頭長長的黑髮都無法掩蓋的,比之奧爾諾的耳朵稍短一些但仍舊有着尖尖輪廓的雙耳。

“至少外觀上,還真是像啊。”亨利把手伸向了背後的克萊默爾。

然後閉上了雙眼。

“噌——”他脖頸兩側的紋身逐漸發出了青色的光,而那些食屍鬼全都因爲這股光芒而像是犬類夾起尾巴一樣,畏縮不前。

“鏘——嚓——”

麻布解開。

自來到東海岸以後就未曾離鞘過的克萊默爾,再度在月光和火光下閃閃發光。

“這種感覺。”

“還真是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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