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着永寧街緩緩行駛了一段，車窗外的雨還沒有停。
“阿蠻。”車廂內的白衣身影振作了一些，對着車頭的方向喚了一聲道，“不回山上了，今晚在應天找家客棧住一夜。”
趕車人覺得有些奇怪，轉頭道：“先前我跟您說了不是啊，您非說要看。”
“我眼神再不好，男女總是分得清的。”
車廂內的人聞言咳嗽了一聲，夾帶着像是回憶過往的情緒，他淺笑道：“你眼神很好。”
他的笑容轉瞬即逝，回想剛纔的一幕心頭又有些擔憂。
他想了想，囑咐阿蠻道：”等我在客棧安頓好，你替我跟蹤一下那個小夥計，弄清楚住的地方。“
”公子，“阿蠻狐疑的道，”您是懷疑他有姐妹？“
車廂內的人嘆息了一聲道：”我有好兄弟，她大約是沒有的。“
阿蠻揣度一番道：”要我跟，我就去跟好了，但是您一個人在客棧沒事吧？“
”無妨。“
......上午喝的藥漸漸起了效用，我出了一身的汗，感覺內裡的小衣都溼透貼在後背了，但是整個人鬆快不少。
柱子整理了兩筐子的藥材，見到我抄寫藥方不停筆的樣子，頓了頓道：”小林，管事說要扣你的工錢，你怎麼不和他爭一爭？“
”有什麼好爭的。“我放下筆擡起頭看着他，”他是管事，他說要扣，我跟他爭沒用的。“
”浪費這點力氣，還不如多抄寫幾個方子來的有用。“
柱子眼神閃爍了一下道：”我就是不明白，你懂不少的藥，方子也看得出好壞，怎麼不跟陳大夫好好說說。“
”沒準他能收你當弟子的。“
我神情暗了下來，低語道：”我在應天未必呆的長，等辦完要做的事情。TXT小說網 。我就想回山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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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做個不稱職的大夫，這可是最要長性的。”
”小林，你家離應天很遠麼？“柱子看了我一會兒，好奇的問我。
”很遠，單單坐船就要幾天，還不算走路的時間。“
”你跑這麼遠，家裡人不會擔心麼？“
我沉默了片刻，無奈的攤了攤手道：”我家只有我一個人，沒什麼人來擔心我。“
柱子自悔失言，忙不迭的道：”對不住啊。我不曉得你是一個人。“
”沒事。我習慣了。“重新提起筆。我笑道，”所以扣點錢也沒什麼可爭的，橫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不像別人要養家餬口，更不容易些。“
柱子連連點頭稱是。相處幾天我就知道他是個個性善良的人，這麼附和，也是爲了不傷我的心吧。
他轉身出了房門，我握住手中的筆繼續抄寫，心頭思緒紛亂，有種要發生什麼事的預感，根據我以往的經驗，我的預感往往會是準確的。
好在下午半天還算順利，雨一直在下着。藥鋪的客人不多，生意也比往常冷清，打烊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一天又過去了。
拖着疲憊的身影走在長街上，三三兩兩的人從我身邊經過。很少有像我這樣形單影隻的，夜晚應天的街上，有一家子人一起出來逛街的，有男女成雙出門的，儘管跟柱子說得灑脫，面對此情此景，我的情緒還是一陣低落。
腦海中閃過蕭楚的面容，我吃完自己點的餛飩，正要付錢走人，一隻手伸了過來，壓住了我的手背。
第一反應，是手心好燙，第二反應，便是擡頭看他。
蕭楚轉頭對着老闆娘和緩的道：“替我上一碗跟她一樣的餛飩。”
老闆娘愣怔在那兒，半天都沒挪動腳步，蕭楚無奈的重複了一句。
我還穿着醫館做事的男裝，手被他握住，三兩行人經過，目光詭異，我如坐鍼氈。
我欲掙脫他的手，他擡起頭道：“別亂動。”
語罷，整個人順着小店的木桌子俯了下去，他趴在桌上不擡頭。
感覺有些不對勁，我心中忐忑的坐下來，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道：“蕭楚，你怎麼了？”
他不說話，頭微微擡起，接着夜燈初上，我能見到一滴滴的汗珠子順着他的額際淌落下來。
他的臉色蒼白得不見血色，我再遲鈍，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左顧右盼，見到街邊的樹下，我時常見到的那一輛馬車，我從蕭楚手心掙脫出來，轉頭又在他耳邊焦急的道：”等我一下。“
......我跟侍衛一起將蕭楚扶上了馬車，自己打算下車去把餛飩錢付了，蕭楚牢牢握住我的手抵在胸前不肯放。
”麻煩你幫我個忙，“我從荷包裡掏出錢遞給蕭楚帶來的侍衛，那人搖頭不肯收，只示意了我一下，意思他有錢。
看着侍衛下車走向剛纔停留的小店，我回頭看着蕭楚再忍不住了：“你既然不舒服，好好的呆在家裡不成麼？”
“出來幹什麼？”
他搖搖頭，深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不說話。
突然之間，他側過身，緊接着又彎下腰去，整個人伏在了膝上。
我慌張的看着他，忙亂之中才回神意識到我自己的職責，一隻手仍舊被他緊握着抵在胸腹間，他手心的汗濡溼了我的手背。
我只能用另一隻手自上而下的替他撫着背，他緩了緩，支起身子，深黑的眸子中有種迷離的情緒，他那樣專注的看着我低聲道：“小菱兒。”
“嗯，你疼得好些了麼？”我憂心忡忡的對着他，“你家在哪裡，讓侍衛駕車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搖搖頭，放開了我的手接着喚了我一聲道：”小菱兒。“
”你要說什麼？“我定定的看着他道，”有什麼事，等你好些了再說。“
蕭楚動了動身子，整個人往後仰，我的視線在車裡搜尋一番，將一旁擱着的軟墊對摺了一下，墊在他身後，好讓他舒服的靠在那裡。
”早上，我想追你的。“蕭楚低聲道，”可是我在外頭守了一夜，實在是跑不動了。”
“你有話可以現在說，早上我心裡亂，不知道怎麼面對你纔好。”我轉過頭，對着車窗外。
“昨晚，是我失態了，只是個玩笑，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苦笑道：“可能是我來應天沒辦成我要辦的事，心情太糟了，大概是遷怒到了你的身上。”
“說起來，我該感激你纔是，一路上照應我不說，來了應天，若不是你，我幾乎是兩眼一抹黑的。”
“你借我錢租了小院，能讓我有個安身的地方。”
“雖然我沒怎說，但是，我心底是很感激的。”
“等我在醫館拿到了錢，儘快還給你，這樣，欠你的人情會少一些。”
“至於丫鬟，賣身當丫鬟這種事，的確於我不可想象，我習慣了一個人，孤單卻是自由的。”
蕭楚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你給我點時間，我有話要對你說。”
“小菱兒，”蕭楚暗啞的重複了一遍道，“在觀瀾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其實我跟你是一樣的人。”
他突然間沉默了，幽深的眼中浮現出許多複雜的情緒。
轉瞬之間，他又自嘲的笑了笑道：”有記憶的時光，大半都是在牀上，別說窗外的世界，就是起身，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我每天要做的事情，除了吃藥還是吃藥，永遠吃不完的藥。“
”到後來，吃藥的記憶甚至超過了吃飯的記憶，所以這世上任何東西對我，都沒有藥的滋味來得深刻。“
”我在宮裡躺了足足快十幾年，名貴的藥材吊着一口氣，這樣的我，原本以爲這輩子也就是時刻數着的了......等死的日子。“
我擡起頭，跟他對視，四目相望，他蒼白的臉上那雙眸子一如既往的明麗清澈。
”其實，死這個字於我，倒反而是種解脫，我一直都那麼認爲。“
”但是我活下來了，我的命不單是我孃親給我的，也承載了很多人的期盼，付出，心血。“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能好起來，我能走出那間躺了十幾年的屋子，我還能走出那扇宮門。“
”同樣的，我也想不到一個幫哥哥了願的決定，會讓我在觀瀾遇上跟我相似的你。“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上天給我的緣分，可是，小菱兒，我心動的那一剎那不是歡喜，是害怕！“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來要求你什麼，更不知道我跟你表達了之後會給你同樣糟糕的人生帶來什麼？“
蕭楚低頭，執起我的手慢慢撫過我的手背，他斂了笑容，聲音低緩輕柔道：
”昨晚的那張所謂的賣身契，其實不是玩笑，是我不敢正視的怯懦跟試探。“
”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我問自己，這樣慘淡的人生難道還要將另一個無辜的人拖下水麼？“
”我在你的院門外守了一夜，反覆想着我該怎麼跟你說，可是早上，當我看見你的一剎那，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跟你在一起，這個想法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
蕭楚突然間笑了，他低聲道：“在觀瀾的時候，你在看戲，我何嘗不是呢，可是時間久了，分不清是自個兒在看戲還是已經入戲了。”
“小菱兒，如果你願意，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