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並沒能跑多遠。
因爲到了院門口,那一天護送我來的宮女就衝過來攔住了我。
她手上是一張新寫的單子,不外乎就是紫寰宮內替蕭寧預備的食材清單。
到了這個時候,我猶記得大夫的職責,壓下心頭複雜的情緒,我從她手中接過單子,簡單看了一遍,指出其中幾樣食材對她做了個去除的手勢,她會意的點頭。
儘管不會說話,可是她的聰明超越宮裡的很多人,怪不得能在紫寰宮成爲蕭寧手下的得力隨從。
交代完畢,她快步沿着廚房的方向走了。
我在原地沉默着站了一會兒,繼續沿着原路返回太醫院。
身後的人一直不緊不慢的跟着,我走得快,他便跟着快,我走得慢,他的速度也緩下來。
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一小段距離,他不說話,也沒有追上來喊我的名字。
等我回到太醫院的偏門口,身後的腳步終於不再響起。
......第二日清早,監國的四皇子上朝,下令全國遍尋良醫,各地張貼告示,揭榜者由地方衙門推薦過來,到了京中,統一入住應天城內的一處會館。
後續則是由太醫署派人挑選,擇日選取大夫進宮參與聖上病情的會診。
整個過程轟轟烈烈的持續了將近一個月,其中的複雜不提,等各地挑選出來的大夫進到太醫院入住,原本僅剩的幾間空置的小院也擠滿了人。
太醫院陷入史無前例的熱鬧中。
早上去藏書館,中午去領飯食,晚上月下在院中散步,我都能聽見各地的口音,瞧見不同穿戴的人。
他們或是三五成羣聚集在一起討論醫理,或是以居住的院子爲單位在一處研製新藥。更有互相交流各地少見的藥材藥方的。
太醫院內,不會強制那些大夫穿上宮裡的衣服,他們三步不出這個院子。活動天地就在此處,相對自由。
廚房甚至添了幾名新招來的廚子。據說會做各地不同口味的菜餚,這些入住太醫院的大夫身擔責任,這是四皇子特別關照的,不可怠慢。
經過這一次大聚會,相信應天舉國上下選出的這些大夫們中間的翹楚,都有了提高自身更上一層樓的機會。
這些人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幾個異族來的大夫,他們分屬不同的部落。穿着自己族人特有的服飾。
這一日,陳大夫進屋子來找我,見我正低頭搗藥,他緩緩走過來道:“小林。上午剛來了新的大夫,從石崤山來的,跟你年齡相仿,是......”
屋內沒有人,陳大夫小聲道:”也是個女孩子。“
我吃了一驚。擡起頭不敢置信的望着陳大夫:”真是女孩子。“
”是啊,我想着你剛好能有個伴兒了,畢竟太醫院內都是男人。“陳大夫笑道。
”不妥不妥,“我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您是知道的。老師,我進來的時候用的什麼身份,不能在這個時候揭穿了。“
沉默了片刻,陳大夫認可了我的說法:”也是,雖說你沒進宮替皇上會診過,但是太醫院住的這麼些日子,人多嘴雜的,是我想的欠妥。“
陳大夫捋了捋白鬍子道,”老師剛纔是太高興了,瞧見那丫頭的一剎那就想到我這裡還有個小徒弟。“
”老師,“我笑道,”既然您也那麼認爲,我沒事就少出門,儘量別跟她遇上。“
我若有所思的道:“女孩子不比這裡的男人,總要細心些,若是她好相與,就算看出了破綻也會替我隱瞞,若她......“
我皺了皺眉道:”我擔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陳大夫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小林,我前幾日太忙,顧不得問你,紫寰宮那邊是怎麼回事?“
我眼神一凜,回頭望着老師,見他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下意識的,我就想到了。
皇城再大,太醫院不過是這麼點地方,幾次我進出紫寰宮,怕是私底下已經有風聲走漏出去了。
”老師,是外頭有了傳言麼?“我壓下心底的忐忑,小聲問道。
他點點頭,表情比剛纔嚴肅很多:”宮裡傳說是新來的大夫中有個眉目清秀的大夫經常出入紫寰宮,而且還都是進入四皇子的寢宮內。“
蕭寧?
我苦笑了一下,迴應老師道:“四皇子身體不好,上回監國,不是剛剛生過一場病麼?太醫院的大夫進入寢宮替他看病,有什麼問題呢?”
“傳言不是那樣的。”陳大夫搖頭道,“你這幾日都關在太醫院,不曾走動,外頭的說法是四皇子......四皇子......”
陳大夫居然支支吾吾起來,我心中驚異,拉住老師的胳膊追問道:“傳言四皇子如何?”
“四皇子不近女色,成年後都未曾論及婚嫁,眉清目秀的大夫進出寢宮......”
老師的話音未落,我重重的坐在了凳子上,突然間明白了外頭傳言的由來。
問題就是出在我的身份上,但是,傳言說眉清目秀?
我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臉,此處沒有鏡子,我那張被藥汁塗得黑黃的臉也沒地方照。
我有些好笑的咧了咧嘴角,心情反而輕鬆起來:“老師,別人那樣想,您總不會也......”
陳大夫嘆了口氣道:”丫頭啊,就是爲師知道你的真實情況,才擔心啊,外頭的傳言固然是荒唐,但你一個女孩子,四皇子屢次召見你去,他有沒有覺察你身份?“
”老師,“我一時間糾結,這事情牽涉太多,隻字片語的根本解釋不清楚,我想着到底要怎麼跟他說,找個機會還是就趁現在說清楚?
我倒猶豫起來。
屋子外突然間傳來人聲吵鬧。
我走到窗前,推開了一扇窗,只推一半,露出條縫隙能看見院子裡的動靜。
說話的是個美人!
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太醫院內人人的衣着都是色調簡單,多爲了低調不引人注目,她可倒好,一身色彩交織的錦袍,頸子裡還掛了彩珠的鏈子,加上頭上的裝飾,怕是別人認不出她是異族的姑娘麼?
五官深邃,比起中原的女孩子,有種明豔絢麗,神采飛揚的美!
”那丫頭,就是石崤山部族裡來的大夫,據說還是族長的女兒。“陳大夫到我身旁,低聲道。
我手攥着窗櫺,幾乎要入木,全然忘記了疼痛。
什麼部族族長,異族姑娘,這些統統與我無關!!
我的視線都凝聚在了離她不過一丈遠的那個身影上。
他沒有身着白衣,他穿了玄色的長袍,他臉上如同我一樣塗了染料,還刻意加上了幾道疤痕,可是他就算化成了灰,我都認得他!!
我的臉色越來越白,幾乎透不過氣,握着窗櫺的手更是越來越用力,終於,太醫院不曉得多久未修繕的木窗發出了一聲刺耳的聲響。
斷的不是整個窗櫺,但是連接處的合頁鬆動了,那半扇窗居然掉在了地上。
這動靜一時之間驚擾了院中所有看熱鬧的人!
”陳大夫。“
已經在窗口露頭的師徒兩人遁跡無門,就這樣暴露在了衆人的眼皮子底下。
”你這小徒弟好大的力氣,把太醫院的窗都摔壞了。“有人打趣道。
異族姑娘大步走過來,拾起地上掉落的半扇窗,擡手一拗再一擰,那窗就碎成了片片。
若說剛纔我不小心弄壞了合頁窗掉下去是個意外,別人還能打趣幾句,這一手露出來,跟她爭執的大夫頓時啞口無言。
姑娘嬌媚,看不出來竟是個漢子,力氣大成那樣,恐怕這裡手無縛雞之力的太醫們被她揍死都有可能!
”這窗真是不結實,“她嘀咕了一句拍拍手上的木屑,轉頭望着我道,”哎,瘦小子,若是他們追責,你就說是我弄壞的好了,不用你賠,我有銀子。“
此處不宜久留,羣衆達成了共識!
就這麼短短的功夫,院子內的人走得一乾二淨!
她回眸奇怪地道:“怎麼都跟兔子似的跑了,剛纔還爭得臉紅耳赤的。”
她指了指東邊的那一座小院,對着我揮揮手,打了個響指道:“我叫景嵐,住在那裡,有事,你來找我就成!”
她偏頭望着身邊人,一時間笑靨如花:“雲哥哥,我們走!”
望着那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消失在了院門口,我強撐着的力氣終於到了盡頭。
身子晃了晃,我平復情緒坐下來,陳大夫擔憂的望了我一眼道:“小林,剛纔窗摔下去,你手有沒有砸到?”
我不聲不響的搖了搖頭,將手掩藏在了袖子中,低頭一下一下的接着開始搗藥。
陳大夫在我身邊說了幾句話,就出門去找辛大夫了。
他們兩個意趣相投,自打進宮以來,每日裡都會約在太醫院的小花園喝茶聊天。
血沿着手腕子,一滴滴落到了桌子上,我木然的看着,居然覺不出疼痛。
剛纔他離去的樣子,我看得再清楚不過,連腳步都沒有停留一下,更別談往我這裡投過來哪怕一個眼神了!
他就像是一個陌生人,跟着那一位異族姑娘,異族的大夫進宮來住進太醫院。
對了,她剛纔喚他“雲哥哥”。
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