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放下筷子，熱騰騰的米粉散發着椒麻的香氣，他盯着桌角，腦子卻一直思索着那張由於太久未見而模糊的臉。
記憶一點點的浮現出來～
那是一個文靜靦腆的女孩，早些年，每次去天使福利院的時候，沈飛總是能看到她站在盛妍的旁邊。齊耳的短髮，碎碎的劉海，眼角，鼻子，和下巴都有燒傷的痕跡，就連耳朵也由於過度燒傷未處理而向內翻折粘連。可能意識到自己不討喜的外貌，這個小姑娘總喜歡躲在人後。就算是集體活動，大家圍坐一圈，她也是角落裡那個不做聲的“點”。沈飛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爲夏薇薇似乎和盛妍關係還不錯，她們會在一起輕聲的聊天，也會在福利院的後院裡散步。這兩個同樣命運的女孩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在不完美的人生中尋求生命的光亮。
見過幾次後，沈飛從李院長那裡瞭解了一些關於夏薇薇情況。
這個女孩是單親家庭，跟着母親生活。母親生活自顧不暇，沒時間照顧她。她需要獨自面對生活。鄰居們經常在寒風凜冽的冬夜裡，看到身着單薄的小女孩穿着拖鞋走在街上。也曾看到過由於過度飢餓在垃圾桶裡翻找食物的身影。
後來母親再一次火災中喪命，年幼的夏薇薇雖然保住性命卻留下滿身疤痕。由於生父不見蹤影，於是她被送進福利院來。
沈飛想着這個姑娘應該也是25.6歲的年紀了，通話記錄裡有她，證明她和盛妍還是保持着聯繫。離開福利院這麼多年還保持着聯絡，看來關係非同一般。
沈飛決定見見這個特別的姑娘。
清晨的陽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一縷縷的。路旁柑橘樹葉子裡藏着搖搖欲墜的露珠。沈飛用力裹了裹身上的夾克，將衣服的領子立起來“一場秋雨一場涼”他心中感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來卻是個好天氣。
沈飛擡起左手，看了看錶，時間還早，他沿着路邊徑直走，穿過一片雜亂無章的自行車停放區，過了紅綠燈，來到一家早餐店旁。煎餅，豆漿，油條這些熱騰騰的食物不禁讓沈飛的肚子咕咕叫起來。推門進去，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他坐了下來，桌上滿是上個食客剩下的食物，早餐店老闆忙的顧不過來打掃。
一羣身穿深藍色校服的學生們走了進來，從校徽上看的出是附近英才中學的初中生。他們各自點些早餐坐在沈飛旁邊的餐桌，由於人多座位少，有兩個學生也擠到了和沈飛同桌對面的位置。
“哎，你物理卷子做好了麼？”
“寫好了啊，怎麼，你沒做嗎？”
“嗯，等下借我一下，我還沒寫完”
“行，不過，你直接和老師說沒帶不就好了”
“這招用過好幾次了，不能用了，今天再不交估計那老頭要找我媽了”
沈飛聽着對面的兩個女學生的對話，不禁心中覺得好笑，想到自己也從這個年紀過來，也是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如今不會再被老師趕着交作業了，反倒是羨慕起這個年紀了。
“不好意思啊，人太多，人手少”這時店老闆拿着塊不怎麼幹淨的抹布過來，熟練的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乾淨，用力的擦着桌面，留下淡淡的帶着油的水印。
“你們知道麼？三班的的王夏宇媽媽昨天去找校長了”一個高個子男生邊喝着可樂邊對大家說。
“找校長有什麼用，還能陪給他啊”一個女生的聲音
“怎麼沒用，起碼要告訴校長，現在學校不安全，要讓學校重視起來”
“也許是他自己在別的地方弄丟的呢？也不能證明就在學校不見的，再說了，學校本來就不讓帶手機，他還帶了個那麼貴的”一個帶着眼鏡的女生說。
“王夏宇自己肯定有責任，聽說他班同學大部分都討厭他，這個人太能裝了，整天吹牛皮，臭顯擺，這下好了。剛得瑟沒兩天就沒了。不過話說回來啊，最近丟東西真的挺多的，我好朋友的皮夾前兩天也丟了”
“嗯，我的錢包也不見了”一個圓臉的女生點着頭。
“啊，你也丟東西啦，怎麼沒聽你說”大家都盯着圓臉女生。
“錢包裡沒多少錢，就一張公交卡，和30幾塊而”
“哎，真是的，我最近都不敢帶什麼東西到學校了，就算沒丟，也擔心別人碰過，特噁心”
“我也是，我基本體育課回來後，都不太喝水杯裡的水”
“那你不口渴啊”
“當然口渴了，我都是倒掉杯子的水，再去換新的”
“我下次也這樣”
這時候老闆端上來了幾屜小籠包，打開蓋子，熱熱的蒸汽撲了出來。
“你覺得，到底和那個新來的輔導老師有沒有關係？”坐在沈飛對面借作業的女生輕聲說。
“應該不至於吧”旁邊的女生附和着
“這真不好說，我之前學校一個體育老師，原來教大學的，就是偷東西，後來分到我們初中當老師了，你以爲老師就都好，一樣有這樣的”
“真的啊，那我可說不好，不過看她每天把自己包那麼嚴實就不舒服。弄的像什麼地下工作者一樣”旁邊女生哧哧的笑着。
“是啊，不知道校長在想什麼，實在沒人了麼？幹嘛招來一個這樣的老師，弄的人心惶惶的”
“最起碼她不會去找你媽啊”
“啊呀，我差點忘了，快吃，快吃，就顧着跟你們講話啦，我的物理作業還沒寫完呢，慘啦慘啦”
學生們七嘴八舌的聊着天， 店老闆忙前忙後的收拾碗筷，食客們一邊盯着手機，一邊將香脆的油條放進嘴巴里。
走出早餐店，沈飛穿過了一條不太寬的馬路，來到英才中學。
這是一所民辦初級中學，來這裡上課的孩子大部分是外來務工人員的隨遷子女，因爲市裡有明確的招生規劃，公立學校進不去，只能來這裡讀書。不過隨着這幾年的發展，英才中學倒是交出了不錯的答卷，成績逐年提升，幾次市裡的競賽中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學校的正門口的電動移門開了一半，幾位老師和學生在門口檢查着裝。可以看到身穿校服的學生們陸陸續續的走進去，不時的向老師們敬禮。馬路邊上一些交通輔警忙碌的指揮的來往車輛，一臺臺汽車經過刻着“南江市英才中學”的招牌教學樓。
前一天晚上和夏薇薇約好早上8點在學校門口見面，現在時間已經過去10分鐘，卻不見夏薇薇的身影。沈飛雙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在學校門口來回踱着步子，這時候的太陽已經升的的老高，秋日暖陽照在身上掃去了剛剛的涼意。
校門口的電動門緩緩的關閉。剛纔熱鬧景象也逐漸安靜下來。
“師傅，等一下”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了出來。
“夏老師，要出去啊”
“是的，不好意思，出去有點事，等下在再回來，麻煩了”
“不麻煩”保安將關了一半的電動移門又打開。
沈飛轉過身，朝夏薇薇揮了揮手。一個身穿墨綠色衛衣，淺藍色8分牛仔褲，帶着鴨舌帽和黑口罩的姑娘向他跑了過來
“沈叔叔，對不起，早上太忙，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我也剛到”沈飛注視着這個齊耳短髮的夏薇薇。
“好多年不見，你沒怎麼變”
“沈叔叔您變化也不大”雖然帶着口罩，依稀能感覺到這個姑娘淺淺的笑。
“我都老啦，和你們年輕人比不了了”沈飛一隻手插進上衣的口袋，一隻手拍了拍夏薇薇的肩膀。
“走，沈叔叔請你喝咖啡。正好來的路上看到一家咖啡館這麼早就營業了。”
“不用了。”
“走吧，難不成咱倆一直在馬路邊聊天啊”
推開玻璃門，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這是一家開在學校附近的小小的咖啡館，客人大部分是附近的居民和學生，以外帶爲主。店內面積不大，只有4張桌子。暖色的壁紙倒是顯得乾淨溫馨。沈飛和夏薇薇面對面坐了下來。
“要喝什麼？”
“都可以，不過要紙杯裝。”
沈飛點了兩杯美式。“怎麼了，不喜歡在這裡的杯子嗎”
“不是，我還是帶回去喝吧”夏薇薇身體向前傾了傾。
“這麼多年沒見，你過得怎麼樣？福利院那邊還會去嗎？”沈飛熱情的攀談。
“還可以吧，那邊回去的少了。工作也忙不開。”
“嗯，我這次來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了解盛妍的事情”沈飛直奔主題。
“我知道，盛妍的事情我也是前幾天才聽說的”夏薇薇低下頭，擡起右手捋了捋耳朵後面的頭髮。“唉，其實人生也沒那麼長。”
“我聽說的時候也很震驚，才緩過來，正是年輕的時候，大好的青春說沒就沒了”沈飛嘆了口氣，身體向後仰了仰，倚在了不算柔軟的沙發靠背上。
“不過沈叔叔，你要找我瞭解什麼呢？”
“我看了盛妍的通話記錄，知道她出事前和你通了電話，才知道你們現在還有聯繫。後倆想到你們應該是關係不錯的朋友，今天才約的你。”沈飛並沒有直接回答。
“嗯，她離開天使福利院後我們其實一直有聯繫。關係還不錯。”
“嗯，是啊。如今是再見不到了。”
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端來兩杯熱美式。
“我還記得你們小時候總粘在一起。李院長經常說過你們倆像親姐妹一樣”
“有時候還真懷念那個年紀”夏薇薇擡起頭笑了笑，繼而望向窗外。一隻黑色的鳥兒落在乾枯的樹枝上。
“你和盛妍應該差不多大年紀吧？”
“她小我不到一歲。”
“能在福利院裡相遇，年紀相仿又能成爲好朋友真是不容易。”沈飛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的確如此，自從小妍出了事後，直到今天我還不太能接受。”夏薇薇雙手握住溫熱的杯子。“她怎麼能這麼不小心呢。一個人跑到那裡幹麼去了。”
“你不知道她在晨曦河？那天你們通電話她沒和你講嗎？”
“哦，沒有，她沒說，那天我們確實通了電話，隨便聊了聊。後來因爲要上課就掛斷了，那一天我們學校有教委領導檢查，我走不開，要是當時和小妍能見一面也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了。”夏薇薇紅着眼圈攪拌着溫熱的咖啡。
“你們講電話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她情緒上有什麼不同嗎”
“不同？沒什麼不一樣啊，她就跟我講了講最近準備考研，向我諮詢這方面的事情，我雖然是老師，但主要負責初中階段，對於考研方面我也幫不上什麼忙的。”
“哦，你從福利院出來就一直在英才中學當老師啊，沒想到你們姐妹都當上老師了”
“最早在福利院當生活老師，後來幾年輾轉了5，6家學校。英才中學是三個月前纔來的”
“怎麼呢，待遇不滿意”沈飛望着眼前這個戴口罩的女孩。
“原因很多吧”夏薇薇苦笑了一聲“都是我個人原因。沈叔叔你知道我的狀況，實不相瞞，向我這樣的人能有一份工作就很滿足了”
“小夏，今天看到你我就感覺到了，你可能過度在意自己的外表了。這樣生活會很累的，爲何不放鬆下來，真真切切的面對真實的自己呢”
“我每天都面對真的實自己，但我要生存啊，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要照多長時間的鏡子，連我自己都感到噁心的臉，能期望別人善待它嗎”夏薇薇將手中的咖啡杯推到桌子中間。
“對，是的。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講”沈飛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也許傷害到了眼前這位女孩。
“沒事，我習慣了，我自己的人生，無論怎樣也要走下去。”
“嗯，你說的很好，你這樣面對生活的勇氣沈叔叔支持你”
“也不是什麼勇氣，有什麼辦法呢，無奈的接受吧”夏薇薇靠在沙發上，無意識的擺弄着自己的手指。
“其實當老師不錯，每年都有寒暑假，休息的時候可以多到外面走走，不僅可以放鬆心情，也能增長見識。”沈飛岔開話題。
“嗯，是的，我們學校的老師經常也會在假期到外地旅遊。”
“我前段時間休假和朋友們自駕遊，說實話，回來後確實不一樣，放鬆了心情。有時候也會時不時想到旅途中的風土人情。”沈飛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翻出照片，遞給了坐在對面的夏薇薇。
“你看，這個老鄉是我們在路上見到的，當時幫我們指路來着。後面的房子就是他家，我拍了張照片紀念一下”
夏薇薇接過手機，自己的端詳着，“沈叔叔，您去的是南方吧？”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到這個老鄉身後的菩提樹了，這種樹只能生存在氣候比較炎熱的地帶，廣東，廣西都會有。”
“小夏，厲害呀，這都能看出來，看來你對植物挺有研究啊。”
“初中生物課本里有介紹，只是知道些皮毛而已。”
“聽說這個東西可以吃？”
“吃？”夏薇薇愣了一下“倒沒聽說可以吃。我想不會有人吃這個吧。”
“嗯，估計味道也不好”沈飛笑着拿起桌上已經涼掉的咖啡杯。
陽光透過潔淨的玻璃窗照射在棕色的桌子上，厚重的窗簾被綁在在窗邊。沈飛結好賬，夏薇薇拿着已經溫涼了的美式從咖啡廳走了出來。
“今天很高興和你聊了這麼久，讓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感覺自己都變年輕了呢”
“謝謝沈叔叔款待，下次有機會我也請您喝咖啡”
“好啊，一言爲定哦”沈飛笑着拍了拍夏薇薇的肩膀。“哎，前面好多人啊，我們去看看”
一羣人圍在一間雜貨鋪門口。
沈飛走過去，向裡張望，一個年長的商販，將白色的麪糊放在黑色的烤爐上，發出誘人的香氣。
“小夏，快來看，是賣海棠糕的”沈飛從人羣中轉過身來 “好多年沒吃這東西了，買幾個給你帶到學校去吧。”
“不用了沈叔叔，謝謝您。我不喜歡吃海棠糕。”夏薇薇輕輕的擺擺手。眼睛裡漏出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