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易的目力比着從小藥酒涮胡蘿蔔的溫樂陽差遠了,眯着大眼睛看了半天才明白那些白花花的東西是什麼,驚叫一聲,連想都沒想,端着大喇叭向着蛇頭就放了一槍。
一蓬鐵砂一下子把巨大的蛇頭打成了爛泥。
溫樂陽驚訝的低呼:“怎麼可能!”鳥銃的力量有限,剛纔打在阿猿的屁股上他都沒受什麼傷,眼前原本應該最堅硬的蛇頭,就像個豆腐一樣被遠遠一槍打開了花。
天空中的引魂燈、眼眶裡的蛆蟲、腐朽不堪的腦袋。
溫樂陽把手裡的胡蘿蔔送進了嘴裡,恍然大悟的笑了:“這條蛇早就死了!烏鴉嶺的引魂燈連蛇屍都能引來,小……咦?”他一回頭卻找不到溫小易了。
小丫頭正橫端着大喇叭,口眼歪斜躺在地上,這把槍的射程有限,後坐力可實打實的。
溫樂陽趕忙把小丫頭扶起來,溫小易的小手扶住自己的胸口,臉色煞白:“這槍,正着打比反着打差遠了。”剛纔她那一下摔的不輕,後腦勺直接砸地上了。
溫樂陽用手裡的半截胡蘿蔔先指了指半空中靜靜懸浮的引魂燈,又指了一下地面上已經摔得四分五裂的大蛇:“外面的人用引魂燈把這條蛇屍引進來,幸虧四爺爺的‘軟紅十丈’,要不還真沒法對付了!不過……”
溫小易以前一直在生字坊裡唸書,理論基礎比溫樂陽強多了,遲疑着搖搖頭:“烏鴉嶺的人不是妖精,控屍有自己的一套法門,只有條件特殊的屍體他們才能控制,而且只能是人屍,要是連人帶獸隨便什麼屍體都能控制,地球早就姓駱了。”地球這個詞,是溫樂陽來了以後她才學會的。
溫樂陽的眼睛,在漆黑一片的夜裡顯得異常明亮:“我說呢,這麼大的蛇屍,要是從烏鴉嶺一路爬到九頂山,早上《馬斌讀報》了,駱家的人不會驅趕蛇屍,那這條大蛇就是……早就死在九頂山裡的,那也不會被引魂燈引來啊。”不管什麼蛇,活到那麼大肯定會有靈性,再加上動物本來靈覺就被人要強,死的時候給自己找一個至陰不腐的洞穴並不稀奇。
溫樂陽在功夫的領悟上,比着家裡那些自由天資卓越的前輩差遠了,但是他腦子不算笨,和同齡人比起來多少還有點小聰明,真缺心眼的人也搞不出泄陽丹,這件事情本來就不合情理,仔細想想就有許多可疑的地方。
溫樂陽一邊咯吱咯吱嚼着胡蘿蔔,一邊出神的小聲嘀咕:“駱家人不會驅趕死蛇,那這條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蛇是怎麼來的?”
“自己爬來的唄。”小丫頭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有多冷。
溫樂陽一本正經的搖頭:“那引魂燈不是用來引蛇的,是用來幹什麼用的?”
溫小易的腦細胞一半負責記住那些自己看過的典籍,一半負責想着照顧四老爺和其他幾個人的起居飲食,現在又分出來幾個研究地球火箭胡蘿蔔,邏輯分析上根本沒人管,小臉上都是不耐煩:“也許是烏鴉嶺駱家悟出了引死蛇的辦法也說不定,等爺爺回來問問不就得了。要下雨了,快進屋,爺爺的軟紅十丈在,不信還有人敢進來!”
溫樂陽想不出答案,只好點點頭:“那個蛇頭我得罩起來不能讓雨水澆了,等四爺爺回來……咦!”他說着半截,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地面上比麪包車都小不了多少的巨蟒頭顱。
一條一尺長短、通體純黑的白瞳小蛇正從巨蟒嘴巴的縫隙中緩緩游出,在小蛇頸下,對稱長着一對醜陋的肉瘤,乍看上去就像兩隻畸形的翅膀。
漫天黑雲就壓在紅葉林上,窒悶的空氣在壓抑到極點的剎那,終於被一聲金屬斷裂般清脆刺耳的驚雷擊碎,同時炸起的弧光像鋒銳的剃刀,將天空一揮兩斷,瓢潑大雨轟然而至!
藉着閃電划起的刺眼強光,溫樂陽愕然發現,小黑蛇也一樣沒有眼睛,只是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點乳白色的鱗片。
黑蛇從巨蟒的嘴裡爬出來,在傾盆的雨水中舒展着身體,看上去就像伸了個懶腰,隨即直立起身體,小小的腦袋四處擺動,好像在尋找着什麼。
暴雨帶來的隆隆聲中,半空中的‘引魂燈’在萬分的不甘中被澆熄,林子之外遽然傳出了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慘叫。溫樂陽心說:活該,讓你下雨天放風箏!
剛纔還鬧着要回屋的溫小易此刻居然沒有任何聲息了,溫樂陽納悶的回過頭,小丫頭的表情無比僵硬,望着黑色小蛇的目光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恐懼,不知是因爲夜雨的寒冷還是害怕,小丫頭潔白整齊的牙齒微微打顫,用極低的聲音對溫樂陽說:“千萬別動!”
溫樂陽沒動,但是紅葉林卻動了。
整整一片林子,在暴雨驟然降臨的同時,就像突然被刺激到的章魚一樣猛地收縮,壓抑的顫抖片刻之後,轟然爆發出堪比神雷的巨響,所有的紅葉在瞬間崩離枝頭!
不再是妖嬈滑落,更不是翩翩舞蹈,每一片紅葉都掛起淒厲的破空聲,從四面八方呼嘯旋轉飛斬向黑色小蛇!在滂沱如瀑的大雨被紅葉旋起萬道水痕,綺麗的色彩與凜冽的水光剎那填滿了溫樂陽的雙瞳!
整座紅葉林,所有紅樟葉,都爆發出摧毀天地的氣勢,挾着暴戾的殺氣攻向黑色的無眼蛇。
再不是軟紅十丈,滿目赤蓮煉獄!
溫樂陽和小易都不知道,這座紅葉林積累了溫家生老病死坊歷代不知道多少祖先的心血,看上去風情萬種的無邊紅葉蘊藏了根本無法破解的瀰漫殺機,紅葉林本身就是守衛生老病死坊的禁制。
溫四老爺做的不過是根據自己個人愛好,選了一種毒素加在了葉子上。
紅葉林就像一條魚,歷代的坊主就是廚師,根據自己的習慣和性格,在烹魚的過程中加入不同的作料,不過到了最後不管怎麼做,都是一條魚,不會變成一根胡蘿蔔。
心狠手辣的坊主會在樹間中上腐肉蝕骨的毒藥,中毒者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慢慢變成一攤爛肉,在痛苦中死去;厚道一些的坊主也許會種上烈性麻藥,闖入之人全身麻痹,然後再被死字號割斷喉嚨。
溫小易在紅葉林爆發的時候,拉起溫樂陽就往最近的屋子裡跑,另一隻手還牢牢的握着大喇叭。
溫樂陽也不是個傻子,眼看着整個紅葉林的禁制都爆發了,比大蟒出現的時候更猛烈了不知道多少倍,撒腿在後面掩護着,跟着小丫頭撞開了木門就跑進了最近的木屋。
剛一進屋,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兩個人被大雨澆溼的衣服和頭髮上立刻泛起了一層白霜。
一直老實巴交蜷伏在溫樂陽胸口的‘我服了’,是至陽的蟲子,很不喜歡眼前的寒冷,肥胖的身體不安分的扭動着,溫樂陽伸手拍了拍胸口安撫住蟲子,突然哎喲一聲,苦着臉跪在地上,衝着黑暗的大屋裡不停的磕頭:“驚擾祖先了!”
正南面的房子,是老字號的所在,每一間屋子裡都陳列着一具溫家先祖不腐不蠹的屍體,一個看上去面色安詳的老人,靜靜的躺在牀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樣,除了皮膚微微乾澀,和常人沒有一點區別。
這裡本來是溫四老爺給他規定的禁地,結果驚駭中糊里糊塗的跟着小丫頭就跑進來了,現在再跑出去也晚了。
屋子的每個角落裡都堆滿了一種淺灰色的植物,溫樂陽認得,這些都是取自青海湖深處的冰心藻,時時刻刻綻放着催人的寒氣,老字號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更換新藻到停放屍體的房間裡,夏天最熱的幾天裡,溫小易也偷過一點放在溫樂陽的屋子裡。
溫小易也跟着他跪在地上胡亂磕了幾個頭,兄妹倆這才站起來,從門縫裡小心翼翼地張望着外面的情形。
紅葉激射,炸碎一蓬蓬的雨水。
小蛇卻悠然自得,在萬道比刀鋒還要寒冷的紅葉中若無其事的遊弋着,看似無意的搖擺着身體,卻在刻不容緩的瞬間,從紅葉的縫隙中穿越而過。
小蛇無論向哪個方向移動,額頭上的兩片白鱗卻始終對着溫樂陽藏身的大屋。
紅葉快,如箭矢離弦;小蛇慢,似蝸牛搬家(原諒我的比喻吧)。
一快一慢的鮮明對比,把整個空間都詭異的撕裂成兩半,好像紅葉雨小蛇在各自的空間中,根本無法影響對方的動作與存在。
落空的紅葉像刀子一樣,深深插入泥土中。小蛇依舊緩緩的遊着,似乎漫無目的。
溫樂陽咋舌望向小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聽說過陰褫嗎?”
溫樂陽很誠懇的搖頭,爲自己的理論基礎汗顏無比。
溫小易也知道自己問了個傻問題,哆裡哆嗦的抱着肩膀,這屋子裡的確太冷了,溫樂陽伸手把小丫頭抱在了懷裡,少年人的胸膛雖然不夠寬闊,但是足夠溫暖……因爲他胸口有個‘我服了’牌小火爐。
溫小易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一邊扒着門縫看外面的情形,一邊解釋:“蒼乾桀之,浩水墨之。滌宇罪之,不死僵之。眼而無珠,翔而無羽。龍而不儀,陰褫何爲。”
溫樂陽沉默了一會,說了三個字:“真深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