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爬起來,發覺天氣燥熱得很,沒有一絲風。天空也是陰陰沉沉的,讓人的胸口覺得好悶、好壓抑:今天似乎要下雨……
爲了按時參加林雨霏的葬禮,陳浩楠、歐陽伊雯和胡菁一大清早就趕來了市裡:他們三個是代表班主任和全班同學來送林雨霏最後一程的。此刻,他們剛剛下了從學校門口乘坐而來的客車。出了站口,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陳浩楠心裡就有些麻木了:難道外面的世界再怎麼風大雨大,城市裡依然如此忙碌?不由地,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站在一旁,歐陽伊雯似乎感覺到了陳浩楠瞬間的變化,她伸手稍稍地拉了他一下。他轉過頭看了看她,她緩緩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多想。
“走吧,我們打車走吧——”旁邊的胡菁還沒有反應過來,陳浩楠就出手邀了車。一輛藍色的出租的士隨即就停了下來,他們陸續就上了車:陳浩楠坐在前排,歐陽伊雯和胡菁在後排。
“小夥子,你們三個去哪?”開車的大叔笑着問陳浩楠。
“去——去市火葬場……”陳浩楠猶豫了一下,但話還是從他的嘴裡擠了出去。
很顯然,陳浩楠的猶豫是對的,他的話還沒說完,司機大叔的笑容就在半空中消逝了。看來,很多時候,對於很多東西,人們的心裡還是很忌諱的。好在旁邊的大叔沒有再說什麼,他只顧開着車,臉上寫滿了嚴肅。可能,要是換了別的司機,早就把陳浩楠他們幾個給轟下車了。
出租車很快就駛出了忙碌繁華的城區,轉眼之間便是另外一番景象。這是典型的湘南丘陵地貌。**的紫色頁岩因爲風化過了被雨水沖刷得支離破碎,像歷經風霜的老臉;一些低矮的樹鑲嵌在石頭的縫硤中,顯得十分的可憐;偶爾也出現一兩棵稍高一點的樹,像是孤單的守望者……
這些景象對於在湘南之地長大的人來說一點也不稀奇,當然,這個時候陳浩楠和歐陽伊雯他們幾個也沒有任何閒情逸致“欣賞”車窗外的景色——一路上,一車人,毫無言語。
陳浩楠坐在前排,低着頭,整個思緒都停留在林雨霏身上,他想到了她美麗的笑臉,想到她給自己的信和日記——然而,此刻,她又在哪呢?……
忽然間,陳浩楠發覺周圍又暗了許多,毫無意識地稍一擡頭,他驚住了:原本低矮的小樹、破碎的山石,還有綿綿的羣山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樹木,有柏樹、有樟樹,也有法國梧桐,它們矗立在公路的兩側,用茂密的枝條把路和世界阻隔開了:擡頭往上看不見天空,左右也不見羣山。
車在這個隔離的世界裡或快或慢地行使着,司機大叔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打開了車燈。如果是大晴天,在陽光下,看着這麼多鬱鬱蔥蔥的高大樹木,那該是一種多麼美妙的心情!可是,今天是陰天,陰沉的雲遮住了美麗的太陽光。更讓人無奈的是,這條路的盡頭不是遊樂場,也不是度假村,而是陰森、荒涼、死寂的火葬場!
想到這些,陳浩楠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忽然間,他彷彿看見林雨菲一個人孤單地躺在一張木板上,全身冰涼、冰涼……又是一股涼意肆掠了全身,他趕緊扼住自己狂奔的思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忽然,陳浩楠感覺到有在人推搖着自己的肩膀,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一看發現竟然是歐陽伊雯——原來是火葬場到了。原來,他剛纔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下了車,陳浩楠下意識地瞄了一下手錶,從剛纔上車到現在不過才二十多分鐘,怎麼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彷彿比一個世紀還要長。拍了拍腦門,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剛纔到底怎麼啦?”他輕聲地問道自己。
來不及,也沒有任何興趣和心思對火葬場的整體座向、建築排列和各種陳設做一下觀察和考究,陳浩楠、歐陽伊雯和胡菁按着指示牌,就一路走了進去。
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陳浩楠的感覺很奇怪,總覺得有一絲絲的涼風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吹到臉上,甚至鑽進衣服裡面。也不知什麼時候,歐陽伊雯和胡菁已經拉起了手,緊挨着走在一起:陳浩楠見了,趕緊加快了步子,讓她們倆走在自己身後。
按照湘南的習俗,但凡沒有子女後人的年輕人,他們若是意外早亡是不能入葬祖墳的,所以林雨霏的遺體需得先行火化,爾後再另尋一地埋葬她的骨灰罈。
林雨霏的遺體是今天凌晨從市殯儀館運過來的,她的父母和弟弟,還有一些年幼的親屬同輩很早就趕到了火葬場。在大廳的門口,陳浩楠一行碰到了林雨霏的父母親。才十多天不見,他發現他們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臉上增添了好些皺紋,兩眼渾濁,他們的頭上更是增加了不少銀絲。可想而知,人到中年的喪女之痛有多痛啊!
林家父母的眼睛佈滿了血絲,頭髮也十分地蓬亂。看見陳浩楠、歐陽伊雯和胡菁幾個人來了,他們竟忍不住哭出聲來了,林母更是一把抓住陳浩楠的手,顫抖着,泣不成聲。
“阿姨,您要節哀!要保重身體呀!”擔心林母會摔倒,陳浩楠一把撐扶住了她。鼻子一酸,他的眼淚就飆了出來,他趕緊用手指把它們揮去了。“……阿姨,您要注意身體呀,竟然雨菲已經去了,您就不要太傷心了……要不、要不她走得也不會安心的……”他連連安慰道,思緒的煩亂使得他的言語也雜亂了,但是,儘管言語是那麼蒼白而無力,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着。然而,他的眼角又溢出了淚水,他在心底不由地責怪起了她:“雨菲,你是那麼地溫柔、那麼地善解人意,但是此刻,你爲什麼那麼狠心——讓我們這麼多人爲你傷心、爲你流淚啊……”
一轉過頭,陳浩楠看見歐陽伊雯和胡菁也哭了,眼淚滾滾而下。再看看周圍,林家的親友也圍了過來,就連三歲的孩童也都是淚眼殷紅…… 這一刻,沒有言語,只有淚水。
林雨霏火葬的時間被安排在上午十點一刻。
九點四十五分,衆親友相繼走進了一間小房子。這是林雨霏的遺體火化之前最後停放的地方。林雨菲靜靜地躺在屋子中間,衆人都圍站着,看她的最後一眼,跟她的遺體做最後的告別。
突然,林母又痛哭了起來,她一下子撲到了她親愛的女兒身上,歇嘶底地。又忽然間,她的聲音突然噎止了,整個身體迅速往下斜倒:這位中年母親因爲悲傷過度昏厥過去了。在場之人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立刻也就引起了一場慌亂。
大家慌忙把林母扶出了這間小屋。因爲還沒來得及看林雨霏最後一眼,跟她說上最後幾句話,陳浩楠又匆匆折回了小屋。
這個時候,小屋裡的人都出來了。陳浩楠輕輕地推開門,又輕輕地走了進去,他害怕自己弄出一丁點聲響,驚了深睡着的林雨霏。
林雨霏靜靜地躺着,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緊緊地閉着,美麗而又白皙的臉顯得是那麼平靜和安詳。她就躺在陳浩楠的身邊,相隔是如此之近,但似乎又是那麼遙遠:他多麼想她真的只是睡着了,香甜香甜地睡着,待會兒輕聲一喚她就會醒過來,衝自己微笑,和自己說話……
然而,這樣想的一切是那麼地虛假。陳浩楠的手輕輕碰在林雨霏的臉上,涼意——傾刻間那種透心的涼意就瀰漫了全身,他的眼淚又滴了出來。
緩緩地抓住林雨霏的手,陳浩楠慢慢地傾下身子,他一腿單跪於地。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慢慢地往下滲,心中的遺憾和悔恨隨即就變成了一句又一句斷斷續續的話,夾雜在嗚咽聲裡——陳浩楠多麼想,多麼想一口氣就說完他心中所有的話……
“咚……咚……”輕輕的敲門聲驚了陳浩楠。他趕忙背過身去,抹去臉上殘留的淚水。轉過身,他看見歐陽伊雯立在門口,旁邊的窗戶玻璃是透明瞭,林家親友都站在外面。
“伊——伊兒……”陳浩楠的嘴脣微微啓了啓,但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來,只有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浩楠——”歐陽伊雯走上前來,輕聲地喚了陳浩楠一下,隨即她遞給他一張紙巾,她溫柔地看着他,眼睛裡噙滿了晶瑩的淚珠。少刻,她看了看林雨霏的臉,使勁地咬了咬嘴脣,然後幾乎哽咽着說道:“浩楠,工作人員說時間到了,要、要推雨霏去火——火化間了……”
“嗯……”陳浩楠機械似地點了一下頭。他的心焦了,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或許任何言語也不能夠代表些什麼。也許早一點送林雨霏上路也是對的,大家都看着她,因爲她而傷心、而流淚,倘若她有所感知,也會不安心的。
緊接着,幾個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員推着一架四輪小車魚貫而入。也許是看慣了蒼白而冰冷的屍體,他們的表情很是平淡——不過,這好像也對,他們成天跟這些冰冷的屍體打着交道——這是他們謀食養家的工作,看多了他們自然也就平淡了——要麼,每處理一具屍體之前都大把拭淚、痛哭一場,那還怎麼工作?這些大概都是生活逼迫的吧,又有誰願意成天面對着冰涼,甚至有的時候是盡帶着腐臭味的屍體呢?但是,沒有他們又不行!
白大褂們進了小屋,沒有任何話語,只有其中的一個給陳浩楠和歐陽伊雯使了一下眼色:示意他們倆讓開一些。他們迅速地把林雨霏從支架臺上挪到小車上,稍稍地把她的手擺了一下姿勢,又稍稍扯了扯她的衣角,他們很快就推動了小車。
跟着小車,一路護送林雨霏前往火化間,在小車進入火化間的那一剎那,陳浩楠再也抑制不住了,淚水不知不覺地又涌了出來。趁着衆人不注意,他悄悄地退了出來,轉過一堵牆,他瘋也似地往外跑。
忽然,陳浩楠感覺到腦門一涼,手一摸:啊,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