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真樓走的是高端路線,整幢樓秀雅精緻,一角一隙都別具匠心。
推開一扇櫺窗鏤格的門,就是一處雅緻的庭院。
白牆,黛瓦,一角有小松亭亭,虯枝曲折,對角是方形小几,四張木墩。
仰頭一看,飛檐鬥角,天宇澄淨,偶有白雲,輕輕流過,使得此間彷彿獨成一片天地,另有一處乾坤。
正值炎夏,蟬唱聲聲,不過此間設計既不影響採光,明媚依舊,又不至於陽光直射,過於刺眼。斜對角處各有一處角門兒,使得習習之風徐徐流動,既不顯急促,又能常保清涼,當真是一處洞天福地。
楊千葉頭戴一頂渾脫帽,身着窄袖緊身翻領的長袍,小翻領兒,顯得秀項頎長,優雅似天鵝,還透着股子俏皮味道。因爲坐着,袍岔兒微分,露出下邊一條白綾稠的長褲,看不分明太多,只是足登的高腰靴,束出了那修長小腿的優美曲線。
墨白焰和馮二止負手站在楊千葉身後,看其裝束,就似一個老管家和一個貼身的長腿。
“啊哈,楊姑娘,慢待了,慢待了。”
聶歡穿門而入,朗聲笑着,很瀟灑地在對面松木墩子上坐了下來,都沒等楊千葉起身相見。
楊千葉瞟了一眼聶歡那一身不甚講究的中衣,以及翹着的二郎腿上得得瑟瑟地勾掛着的高齒木履,嫣然道:“名震關中的歡少,果然是不拘小節。”
聶歡哈哈一笑,道:“乍聞姑娘之名,就覺清新脫俗,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聶某久居長安,見慣名花,無論妖嬈、嫵媚、嬌豔、秀雅,唯獨姑娘這般清麗高貴,獨一無二!”
聶歡說着,放肆的目光便在楊千葉身上逡巡起來。她雖穿着一身方便在外行走的胡服,但那種獨特的氣質卻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女人之美有許多種,氣質也有許多種,但凡能浸淫到骨子裡,或者說是從骨子裡透出某種氣質的,那才稱得上絕世尤物。
這樣的女人,在絕色美人兒當中,也是萬里挑一。佛陀說,紅粉骷髏,皮肉色相。聶歡自見過戚小憐姑娘之後,就認爲佛陀這麼說,一定是沒有見到過嫵媚妖嬈自骨透發而出的真正美人兒。
今日他又見到了一個,而且她的氣質與小憐又大不相同。她就那麼款款地坐着,腰桿兒沒有刻意去挺,去似松柏般挺拔,秀項沒有刻意去定,卻似天鵝般優雅,那種發自骨子裡的空靈清麗,對浪跡花叢的他而言,也是頭一回見到。
他甚至在想,如果把這位千葉姑娘還有小憐一起放在平康坊十大名花之中,湊成十二金釵擺在面前,是否能夠依舊突出於她們。
聶歡惱中只一想,忽然就有點不甘心,因爲他忽然覺得,如果真把這兩個美人兒與平康十大名花擺在一起,男人們一眼掃去,第一個注意到的一定是戚小憐,但回顧二三後,目光一定落在這位千葉姑娘的身上。
小憐就像一團火,就像一輪太陽,無論與多少個美人兒擺在一起,一定是最吸引人的那一個。而眼前這位姑娘,卻似冰玉懸空的一輪明月,還是輕籠薄霧的時候,透着說不出的優雅神秘。你第一眼注意到的也許不是她,但最終反覆端詳、品味,欣賞不盡的,一定是她。
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居然會被人比下去,聶歡有些不忿,尤其是這個被比下去還不是別人說的,而是反覆斟酌之後,他自己得出的結論,這就尤其地令他不忿了。
楊千葉被他定定地看着,明明是一種審視的目光,居然不惱,就那麼淡定地坐着,微笑着被他看,被他定定地看了半晌,居然沒有半點不自在的感覺。
倒是墨白焰和馮二止,有些怫然不悅:“此人太也放肆,居然盯着殿下看了這麼久,當我們殿下也是絳真樓裡的紅姑娘麼?”不過,一想到自家殿下現在扮的是自東都洛陽而來的珠寶商人,且有求於聶歡,二人就只好忍下了這口氣。
楊千葉看着聶歡,看到了他目光中先時的欣賞,接下來的慍意,只覺此人喜怒無常,或者說喜怒外露無甚城府,不禁覺得頗爲有趣,只這一剎,她忽然記起了一個她絕對不想記起,但卻時時都會情不自禁記起的臭男人。
那個傢伙與眼前這個聶歡頗有幾分相似,那雙賊眼,害怕時、驚喜時、心存齷齪時,其實眼神中都會多多少少有所展露,只不過,比起聶歡,那個傢伙其實更擅於隱藏,他雖有呈現的一面,但最秘密的東西一定藏得深深的。千葉不知道他想隱藏什麼,他有什麼好隱藏的,難道他還有比自己的身世更加了不得的隱秘?不可能嘛,但是……她感覺得出,他一定是在向這人世間隱藏着什麼。
楊千葉秋水湛湛,毫不畏懼地迎視着聶歡的目光,令聶歡暗暗折服,必須得承認,這位姑娘內在的氣質,真的勝小憐多多,不過想到小憐的溫柔手段,以及歡好時的狂野熱情,聶歡覺得,還是他的小憐更可愛一些。
轉念之間,聶歡又想到了一個女人,那位葬在終南山深處的女人。
終南,忠南,常劍南麼?那個令他仰視的、敬若神明的女人,在他眼中一直是女戰神般的存在,而她歸去的那一刻,終究還是迴歸了女人,選擇了她心靈的歸宿。
聶歡從不覺得常劍南配得上他心中唯一的女神,不過女神雖青睞了常劍南那老匹夫,卻也絲毫不影響她在他心中神聖的地位。想到那位女神,聶歡不忿的心情終於愉快起來。
在他心中,眼前這位楊姑娘,雖然氣質上尤勝小憐一籌,但終究比不了她,平陽昭公主,那永遠的、唯一的三娘子李秀寧。
只可惜,當聶歡終於想到了一位能壓得住楊千葉氣質的女人時,楊千葉的眼神兒卻沒有迎着他的目光了,她的眼波朦朧,如水揚波,透着一絲先前所不曾見的溫柔笑意,但那絕不是衝着他的,他感覺得出來。
聶歡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想男人?”
楊千葉、墨白焰、馮二止同時一怔,此人說話怎麼這般無禮?
不過還未等三人露出怒色,聶歡已急忙擺手道:“啊!姑娘恕罪,聶某並無調笑之意。我是說,觀你神情,似乎正在想到你的情郎,呵呵,卻不知這位公子姓甚名誰,竟能得到千葉姑娘青睞,在下有些好奇罷了。”
楊千葉輕輕吁了口氣,努力控制着微微發燙的臉頰,不教它泛起紅暈,口氣淡淡地道:“京都第一俠少,也有長舌婦的癖好麼?”
聶歡老臉一紅,訕訕地道:“哈!是聶某莽撞了。呃……咱們還是聊聊千葉姑娘此番找聶某的原因好了。”
楊千葉向聶歡示意了一下,捧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道:“千葉在東都洛陽,開有三家珠寶行,盈利頗豐,然則以東都情況,再想擴展下去,已無餘地,思量再三,最好的發展地點,唯有長安,畢竟王侯公卿,天下巨賈,盡集於此。”
“哦?”聶歡目光一閃,道:“若是如此,姑娘該往東西兩市,尋那常劍南或張二魚,找上聶某,可是進錯了廟,上錯了香。”
楊千葉嫣然一笑,道:“東西兩市,就像一個久建的王朝,一切都有定規,再也沒有閒置的位子,再想有人進入這個圈子,謀個王侯之位難如登天,或者就得按部就班,熬個資歷。
千葉經營皆爲珠玉,做的不是小本生意,不出人頭地,如何有利可牟?可若按部就班,那得到什麼年月。若要強出頭,只怕剛一冒頭,就得被人壓下去,須得尋個強大的靠山才成。”
聶歡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東西兩市之外,不得有所經營。這是朝廷制度,也是常劍南和張二魚的規矩,姑娘是希望聶某與他們開戰麼?”
楊千葉莞爾道:“就算歡少肯開戰,奴只是一個生意人,還唯恐避之不及呢。奴家是想在東市或西市謀得一席之地,但又苦於沒有門路。所以,想送歡少一些乾股,只求仰仗歡少臉面,少些麻煩糾紛便是了。”
聶歡哈哈一笑,道:“聶某若想以此牟利,早不知有多少人送上門來。姑娘不必說了,聶某……”
聶歡還沒說完,楊千葉已然道:“歡少先別忙着拒絕。奴知道歡少爲人大方,千金瞬聚,一擲千金,手中從無餘財,卻也不思牟利。只是偶爾爲之,卻也無傷大雅嘛。”
楊千葉身子微微前傾,道:“這乾股,奴可以不寄於歡少名下,而是送給小憐姑娘。歡少也不必多做什麼,只是閒來無事,能到店裡坐坐,足矣!”
“這……”
楊千葉這樣一說,聶歡不禁遲疑起來。
楊千葉這話,正中他的心病。
在長安黑道上,三大梟雄之中,只有聶歡是沒有產業的。他的錢並不少,但他散去的卻更多,有時候甚至還要欠別人的賬,所以他的兄弟最多,資產卻最少。
本來這樣的日子他過得倒也逍遙自在,可是自從與小憐姑娘訂情,他卻不免有了心病。
他沒有錢,小憐也不圖他的錢,但是他不得不考慮,小憐姑娘既然把自己給了他,他該如何安置小憐的未來。沒道理那麼多兄弟他可以照料的很好,卻沒能力照顧自己的女人。
況且,小憐名聲甚大,官宦權貴、豪紳巨賈但能謀見一面,與她品茗談笑,聽她撫琴長歌一曲,便足堪誇耀,倒也無人敢強迫她侍奉枕蓆,絳真樓也不想她侍寢陪客,降了身價,可小憐卻把自己給了他。
這事兒,能瞞得一時,瞞不了一世,至少,眼前這位絡陽珠寶商人敢來以此爲條件,說明已經知道了他的事情。一旦這事被外人所知,衆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女地位不再,絳真樓會不要她侍寢陪客麼?
那時他該怎麼辦,以勢壓迫,豈是英雄所爲。但是叫自己的女人人盡可夫,殺了他也辦不到,那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爲小憐贖身,而這可是一筆不菲的錢財。
名震關中的京都第一俠少,沒有錢。
楊千葉篤定地看着聶歡,英雄難過美人關,她知道他一定會屈服。
楊千葉在洛陽確實有三家珠寶行,墨白焰既然矢志復國,豈會坐吃山空。他不但在各地培養死士,而且還營建各種生意,一則是爲了賺取更多的錢,二則是籍此建立他的情報網絡。
所以,楊千葉的潛勢力,其實很是不低。
唯獨在長安,天子腳下,墨白焰只在灞河邊上培養了一羣死士,沒有在此開店。這種地方,終究是太危險了些,他不想冒險。
然而,他們立足於外圍營建勢力,再轉而襲取關中的策略,卻隨着大唐的漸漸穩定失去了可能。本來李淵初得天下時是最好的機會,可那時千葉公主年幼,無法統領大局,等她長大成人,最好的機會已經失去。
現在看來,只有讓大唐自己亂起來,他們纔有機會。而要讓大唐自己亂起來,靠利州李孝常那樣的地方勢力作亂來達成,已經越來越不可能,所以他們的目光只能落在長安。
這樣一來,她就需要一個縱然張揚,也不引人懷疑的身份來落腳,之後纔能有所謀劃。而東西兩市第一等的大商賈早就與常劍南、張二魚建立了密切關係,她一個女人想在其中插上一腳,不劍走偏鋒是沒有機會的。除非她以美色,成爲常劍南或張二魚的女人,但這又是她所不願意付出的。
如此一來,她最好的選擇就只有聶歡了。
聶歡思量許久,想到小憐對他的一往情深,終於英雄氣短,緩緩揚眸,看向楊千葉:“這裡可是長安,自西域而來,珍奇無數。你確定,縱然我給你機會,你便能在這裡站穩腳跟?”
楊千葉心中一喜,聶歡這麼說,那就是答應了。
楊千葉道:“奴自有海上渠道,可獲得不遜於西域珍奇,甚而更勝之的珠玉寶貝。”
聶歡眉頭一皺,似乎不信。
楊千葉一伸手,一隻鑲羊脂玉紅藍寶石金累絲簪已然出現在掌中。看那寶石質地,看那製作手中,確係極上品無疑。
聶歡拿過去,端詳片刻,緩緩地道:“這似乎就是我中原風格,並非番夷品味。”
楊千葉嫣然道:“歡少好眼力,奴只是自海上輸入珍奇寶物,至少匠師,卻是聘請的中原名家鏤刻雕琢。”
聶歡沉吟片刻,輕輕點頭:“好!你去西市,擇地開業吧。開張之日,我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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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真樓上,因爲樓中護院打手的干預,李氏雙雄的“手足相殘”終於結束,鼻青臉腫的一對活寶被轟出了樓去。他們雖然有錢,可絳真樓卻不歡迎這樣的客人。
“大哥,咱們打得這麼辛苦,也沒引出小憐姑娘啊。你失算啦!”
李仲軒頂着一對打得烏青的熊貓眼,垂頭喪氣地對李伯皓道。
李伯皓憤憤然道:“那幫閒對我說,小憐姑娘其實不喜歡騷人墨客,只喜歡江湖豪傑,我纔想出這樣辦法引她出來,瞧瞧她到底是怎樣的顛倒衆生。現在看來,是上了人家的當啦。”
李伯皓說着,揉着腫起一塊的臉頰,往二弟李仲軒臉上一看,忽然忍不住笑起來:“哈哈,也不虧,也不虧,頭一回把你打成這般模樣,也不傷兄弟和氣。瞧你這副模樣,跟一隻貔貅似的,太搞笑了。”
李仲軒嗆啷一聲,拔出他那騷包無比的寶劍,照了照自己的臉龐,登時大怒:“好哇你,原來你假公濟私,佔我便宜!”
李仲軒揮劍就砍,李伯皓早已一縱身,穩穩落在他拴在樓前的寶馬背上,揮劍砍斷繮繩,雙腿一緊,便狂笑着策馬而去。
“賊子休走!”
李仲軒怒不可遏,急忙也縱身躍上馬背,揮劍砍斷繮繩,追着李伯皓去了。
二人這一追一逃,便信馬游繮,胡亂而去,及至延康坊某條路上,忽見前方人頭攢動,近三四百人擁塞於前方,兄弟二人急忙勒住馬匹。
一路追打嬉鬧的趕到此處,李仲軒早忘了本來追趕大哥的原因,此時一瞧前方人頭攢動,不禁抻長了脖子,自馬上望去,納罕道:“耶?這麼多人擁堵於街頭,有什麼熱鬧好瞧?”
李伯皓自以爲是地道:“想是有人家正在嫁娶辦喜事?”
李仲軒擡槓道:“爲什麼就不能是辦喪事?”
李伯皓怒道:“辦喪事怎麼沒人撒紙錢,怎麼沒人吹奏喪曲?”
李仲軒道:“你說是辦喜事,可也沒人吹奏喜樂,沒人披紅掛綵啊?”
李伯皓惱怒道:“那你說,這麼多人站在街上,既不是辦喪事,又不是辦喜事,那他們在這裡做什麼?難不成是閒極無聊,站在這兒賣呆?”
李仲軒道:“你這惱怒太沒道理,說辦喜事的是你,說辦喪事的是我,什麼叫我說既不是辦喜事也不是辦喪事?”
李伯皓大怒道:“孝服呢?紙錢呢?”
李仲軒也勃然大怒:“要是辦喜事,早就吹吹打打了,不是辦喜事,那肯定是辦喪事!”
李伯皓冷笑:“孝服呢?紙錢呢?”
李仲軒大怒道:“”這都是親戚朋友在這兒等着他們家老太爺斷氣,只要才人家一斷氣,馬上就舉辦喪事,行不行?”
李仲軒這句話剛說完,就見足足一兩百號人轟然一聲,跪倒塵埃,只剩下旁觀羣衆一二百人袖人站在路邊。
李仲軒大喜,用馬鞭向前一指,道:“你看你看,人已經死了,馬上大家就該哭起來了。”
李仲軒話音剛落,號啕聲果然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李仲軒更加得意,鼻孔朝天地道:“如何?還是我說的對吧?”
李伯皓不忿地道:“你說的對……對……對……”
李伯皓“個屁”兩字一直沒說出口,李仲軒只當大哥果然服輸,當即仰天大笑三聲,低頭向前一看,忽然也跟他大哥一樣結巴起來:“他……他……他……”
就見那跪地號啕的一二百人前面,就只站着一人,不是李魚還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