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穿了件米黃的交領中衣,湖綠色的松花布長褲,茫然地站在御花園一角的竹林裡,心中暗想:“怪了,我記得這一片竹林十分好走,怎麼轉了這麼久都出不去。”想着想着便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很久,走得左腳好痛,好像有好多小鋼針在扎他的腳一般。他實在邁不動步了,便低頭仔細瞧了瞧,卻也沒看見什麼傷口。
只是再擡頭的時候,突然瞥見林子裡好似有個人影閃過,聖上以爲是自己的貼身內侍,便高喊道:“聞喜,聞喜,你領孤出去。這片竹林什麼時候長得這樣繁茂。”
不想那人突然站住,回頭猙獰地看着他哈哈大笑道:“四弟!我兒呢?我兒呢?”
聖上一愣,定睛細看居然是先太子,這會兒穿着靛青色暗花蟒袍,一張臉蠟黃蠟黃的。聖上不由一縮,莫名其妙地問道:“大哥,你的腳不疼嗎?”先太子便捂着胸口道:“我的胸疼。”
聖上安想:“我爲什麼問他疼不疼呢。”口中心虛地辯解道:“大哥,他,他不仁不孝,要殺光我們兄弟,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先太子卻不買賬,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手裡多出一枚寶劍,一抖腕子就朝聖上刺了過來。好在聖上是武將出身,忍住腳痛向旁邊一跳,躲開那劍。他手中沒有東西可以招架,只得慌里慌張地四處亂跑,一面跑一面高聲喊着:“救駕,救駕。”心中暗想:“奇怪,大哥不是生病了嗎?”轉念又想:“不對。他不是……”正要回頭細看是不是有人裝神弄鬼,突然有一隻手迎面抓住他的肩頭。
“我兒要殺你。可是我的女兒礙到你什麼了!”聖上不曉得這是先太子說的,還是自己心中所想,只是醒來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心頭總是盤恆着這句話。他呆呆坐在榻上:“這可蹊蹺了,大哥只得了一個兒子。他一向不喜歡王皇后,後來身子又不大好,哪裡有什麼女兒?”
聞喜立在一旁。心有餘悸地瞄了瞄聖上的臉色。今兒聖上批了一上午的公文,只覺得頭目昏昏,用了午膳後睏意更濃,便推了小桌。歪在榻上小憩,不想竟做了一個噩夢。偏偏聞喜偷懶挨着榻下的踏板,也迷糊了一下。醒來就聽見聖上喉頭咯咯作響,嚇得急忙拍他的肩頭,輕聲將他喚醒。
這時有小內侍躡手躡腳地捧了茶過來。聖人呷了兩口茶,這才定了定心神,一面任由聞喜拭去額頭的冷汗,一面微微動了動左腳,還有些麻。原來,他剛纔歪着打盹的時候,左腳被壓倒,所以才一直覺得腳疼。
聞喜吩咐門口侍候的兩個小太監:“讓人換了薰牀,免得聖上着涼。”又道:“聖上,奴才已經讓人去太醫院取安神茶了。再有一刻鐘也就到了。”
正說着,外面的內侍唱到:“皇后娘娘駕到。” 聖上臉色一沉,眼睛微微一眯,望向聞喜的眼神便十分不善了。聞喜一臉委屈正要解釋,郎皇后已經快步走了進來,瞧見聖上臉色青白,不由有些心疼,難得地發了脾氣:“身邊的人都是怎麼伺候的,聖上發了噩夢也不知道叫醒。”
嚇得聞喜慌忙跪在地上請罪。
皇后這才伸手摸了摸聖上的中衣:“快去拿一套乾爽的中衣給聖上換了。”
聞喜聽了忙小跑着出去,不一會拿了中衣。中褲回來。
皇后也不用他,親自幫聖上換了:“太醫院那邊,前腳剛被人叫走了兩個太醫,您這頭就要安神茶。我那裡還能放心得下。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做了噩夢了。”一歪頭瞧見案上的小山一樣的奏摺,不由嘆氣勸道:“您這是太過辛苦了,左右有奭兒,能吩咐他去做的,就不要親歷親爲了。”
聖上見她這樣。心頭的火氣去了大半:“唉,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打進了京,就經常做這樣的噩夢。”
郎皇后聽了不由手上一滯,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聖上也覺得有些尷尬,便轉了話題問道:“是哪個大臣府上出事了嗎?急急忙忙的請太醫過去。”
郎皇后心中一動,輕聲道:“可不是呢,今兒是許愛卿的母親八十大壽,好多人家都過去祝壽,夏家那個姑娘…”
聖上聽到這裡,心頭一顫,不自覺地就將那夢跟這事兒聯繫到一起,拉着郎皇后的手也跟着一緊,瞠目厲聲問道:“她怎麼了?”
郎皇后嚇了一跳,忙道:“說是跟小娘子們看鯉魚,一不小心踩空了,掉進池塘裡。”
聖上騰地站起來,怒氣沖天地說道:“這樣冷的天氣,她身子本來就不好,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說罷,轉頭吩咐聞喜:“快,傳我的龍攆出去,接夏姑娘進宮裡來。讓太醫院的人都過來候着。”說到後來竟帶了幾分怒意:“這孩子也太不讓人省心了。”
郎皇后吃驚地看着他,皺着眉頭想了想,拉了他的手柔聲勸道:“咱們現在比不得從前,您突然這樣,只怕周圍的人胡思亂想。”說着對聞喜道:“先派人去打聽一下,夏姑娘現在怎麼樣了?若是能動,就傳我的口諭,召陳太醫和何太醫護送她進宮。若是不能搬動,就讓兩位太醫即刻去許府,什麼時候夏姑娘好了再出府。”
聖上似是十分滿意這樣的安排,吐了一口濁氣慢慢地坐下來,低聲對郎皇后道:“朕剛剛…”說着,微微一頓擡頭看了看幾個內侍一眼,衆人知機,立刻垂頭退了出去。
聖上這才接着說道:“朕剛剛又夢到大哥了,只是這回兒與往回不同,他怨我沒有照顧好他的女兒。”
皇后詫異道:“什麼?大哥哪裡有什麼女兒?”
聖上垂着頭道:“可不就是這話。”
皇后略一沉吟便曉得了,暗想:“這個夏姑娘的運氣來了,真是什麼也擋不住。”轉念又想:“說不定是真的,先太子生前一直念念不忘羅姐姐,有回還問我手上有沒有羅姐姐從前的物事。否則,怎麼這麼巧,前頭聖上剛剛夢到,後頭夏姑娘那裡就出了事兒了。只是她不要有什麼閃失纔好,不然…”
郎皇后想着,微笑着掃了聖上一眼,暗暗盤算:“他本來就有些心病,夏姑娘好了倒還好,若是不好…他豈不是更愧疚。唉,哀帝也是,瞎跑什麼。聖上到底是你叔叔,難道能把你殺了。你這一跑,可不叫人心裡頭七上八下的。”
許府裡,夏太太一聽丫鬟說小雨跟着看鯉魚,便忍不住擡頭目光凌厲地看着那丫頭。只是那氣勢一閃而過,待衆人收回目光望向夏太太時,她已然是一副焦慮的神情,一面疾步朝那丫鬟走去,一面皺着眉頭沉聲問道:“她現在怎樣了?”
那小丫鬟嚇得帶了哭腔,顛三倒四地說道:“夏姑娘掉進池塘裡了,紫蘇姐姐讓奴婢趕緊找太醫,奴婢過來的時候,夏姑娘…”
夏太太低頭聽着她凌亂的話,快步往園子裡走去,小丫頭的眼淚這時才簌簌地落下來,哭哭啼啼跟在後面說道:“那會兒,大家都嚇壞了,也不知道夏姑娘救上來了沒有。”
夏太太眯着眼睛,袖口裡的拳頭握得緊緊的。許大太太也快步跟在她身後,吩咐身邊的大丫頭:“快,拿我的牌子去請太醫。”
穿過一條長廊,再轉過一片竹林,遠遠地就瞧見一羣小娘子驚慌失措地站在池塘邊,不遠處三五成羣還站着幾個人,似乎在安慰着受驚嚇的姑娘們。
夏太太來不及細看,咬着脣快步朝那一大羣人跑了過去,不想那人羣突然哄的向後散去,中間有個粗壯的婆子抱着一個棉被卷往對面的暖閣跑去。夏太太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立刻垮了下來,忙跟着往暖閣跑去。這時有個大丫頭跑過來跟許大太太說:“剛剛有個會水的婆子將人撈出來了。”
夏太太只覺得嗓子裡好似冒火一般的灼痛,眼前的人影彷彿幻影一般亂晃,許大太太一把扶住她:“我已經請了太醫,說話就過來了,姐姐,爲母則強,爲了夏姑娘你也得挺住了。”
夏太太聽了這話,心頭大定,反手握着許大太太哽咽道:“我省得,我省得。”說着就跟着衆人進了暖閣,許大太太沉聲吩咐自己的女兒:“琴兒,你帶着姑娘們先去梓吟閣歇着,讓婆子們給大家預備些薑湯和壓驚茶,孫嬤嬤你叫人給這裡再多加些火盆和薰爐。”
一旁圍着的小姑娘們很快就被身邊的大丫頭帶走了,夏太太連忙分開衆人,快步走到牀榻,一雙眼睛銳利地四下掃了一圈,見映雪和紋娘都不在身旁,不由皺眉道:“拿些乾爽的衣服和一牀新棉被過來。”一面說一面揭了棉被,柔聲道:“九兒,莫怕,娘給你換上乾爽的衣服。”
棉被裡露出一張驚惶的小臉,饒是夏太太見多識廣,這會兒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嘴角抽搐了一下,才輕聲道:“別怕,換了衣服就好了。”這時有人遞了衣服過來,夏太太抿着脣惴惴不安地幫她解了衣服,一旁一個圓臉的丫鬟一邊幫忙一邊掉眼淚。夏太太便抽空往外面掃了一眼,亭子上和池塘邊已經沒有人了,更不要說紋娘和映雪的蹤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