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公的府邸,丹桂將夫人房裡的薰香點燃便退了出去,對面的薛四娘子輕手輕腳地接過綠藻遞過來的茶盞,侷促將雙腳從左面挪到右面,低聲說道:“夏姑娘聽說夫人曾派人提親,大吃一驚,瞧那神色似乎從未聽說過。她說可能是夏太太覺得咱們家是國公府,他們家不過是個四品的掛名小官。門第差的太多,不合適。”
她頓了一下飛快地瞄了母親一眼,見她眼皮沉沉,懶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似乎不大在意,便接着說道:“她說是這樣說,其實人挺嬌氣的。滿堂的王妃,夫人,娘子,就她一個突然離席去裡面歇着,我瞧着是個不大能吃苦的。”
薛四娘艱難地嚥了咽口水,正猶豫着是不是要繼續說下去,徐夫人猛地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地在她臉上掃過。薛四娘就好像突然被針紮了一下,身子往後一縮,飛快地接着說道:“夏姑娘似乎和世子關係很好,她說前幾天世子曾經去她家裡送節禮,根本沒說起這事。”
薛四娘死死地抓着衣角,越說越結巴:“三哥說,她說,夏姑娘說三哥跟她說,三哥”薛四娘眼淚在眼裡直打轉,一咬牙鼓起勇氣大聲地說道:“後媽可壞了,天天慫恿護國公打他,罵他,罰他跪。”她一口氣將話說完,好似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一般,癱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徐夫人,生怕徐夫人一揮手讓人把她拖出去揍一頓。
不想,徐夫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也沒生氣,也沒有冷笑,就好似睡着一般,好半天才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薛四娘如蒙大赦,飛快地福了一福,向外面退去。走到門口了,才突然小聲說道:“她那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還向柳芽打聽了許多京中的事情,像周王爺家的人當年都燒沒了,會不會讓庶子周崇承爵位。湘王家裡也沒人了。會不會尋個族親繼承香火。”
說罷,薛四娘一刻也不敢停留,如飛地跑出了內室,她身旁的大丫鬟柳芽等在院子裡,見她這樣也嚇了一跳。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徐夫人等腳步聲遠了,才猛地坐起,咬牙切齒地想着:“什麼門第不合適,原來心裡打得是這樣的主意,若是嫁了周崇沒有公婆管着,還能一下子當上王妃,怪不得敢一次兩次地下我的臉面。”
四娘跑出正院,這才慢慢踱回姨娘的小院,快到院門了,突然瞧見東安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立時腿就軟了,急急地辯解道:“我什麼也沒說,都是夏姑娘說的。”
話音未落,身旁的大樹後突然傳來一聲清咳,薛羽從樹後面轉了出來,四娘子嚇得腳下一軟,若不柳芽扶住她,人就跌在地上了。
“你今兒跟夫人出去了?”
四娘子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也不要薛羽開口問將宴會上的事,竹筒倒豆一般。事無鉅細從一早出門一直說到剛剛去過正院。等都說完了,便低着看着腳下。
薛羽便笑了笑:“就這些了?”
四娘子一個激靈,忙又細細地想了一遍,點頭道:“就這些了。”
薛羽嗤笑了一聲:“夏姑娘說夫人打我。罵我,罰我跪,你是怎麼回的?”
四娘子就失聲哭了起來,也不敢看他,吧嗒吧嗒掉着眼淚說道:“我就實話實說了。”見薛羽沒動,只得道:“我說三哥其實也沒吃到打。倒是母親吃了不少排頭。”
薛羽這才頷首道:“說的不錯,東安,你去她屋裡將那隻小青蛇找出來。”
東安應了一聲,問道:“那蛤蟆呢?”
四娘子嚇得淚眼汪汪地看着薛羽,結結巴巴地說道:“世子爺!您,您……”
薛羽十分和善地說道:“那個也找出來吧,別將姑娘嚇壞了。”說着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東安進了小院,回頭看着四娘子道:“你們不進來?”
四娘子抹了抹淚痕,強撐着搖了搖頭道:“這會兒有點熱,我在這裡先涼快涼快,你忙你的。”
不一會兒,東安捏着一條肚子撐的鼓鼓的小蛇,笑嘻嘻地說道:“倒省了我的事兒了。”
四娘子嚇得花容失色,忙將頭扭到一旁。東安捏着那蛇頭道:“爺聽說你姨娘看中了許秀才,怎麼還不見他們家過來提親?爺還等着給你壓箱錢呢。”說罷,也不等四娘子答話,一個人提着那蛇走了。
四娘子戰戰兢兢地進來院子,招呼幾個粗使丫頭進屋裡查看一圈,這才慢慢挨進自己的屋子,將四處打量了好幾遍,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柳芽才說了句:“姑娘。”
四娘子便嚇得跳了起來:“什麼,什麼,哪裡有東西嗎?”
定國公府裡,興王妃的母親孫老太太嘆氣道:“我聽人說那個夏姑娘老家就在你們鳳翔,你從前沒見過嗎?”
興王妃本來累得頭沉沉的,一聽這話忙提起精神道:“怎麼不曉得,那會兒勵兒見天纏着我,要娶她做正妻。”
孫老太太往身後靠了靠,皺着眉頭道:“那你怎麼沒給他們定親呢?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多好。”
興王妃紅着臉赧然道:“當時也沒認出夏太太是羅家人,那會兒村子裡的人都叫她小夏婆子。雖說氣度還是有的,可是……娘,您也知道咱們勳貴的圈子一向與文臣不大往來。夏姑娘那時候還梳着雙丫,就是個活潑伶俐的小丫頭。她家那樣的出身,我怎麼會樂意呢。”
孫老太太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興王妃聽了臉上一熱,道:“其實王爺是很中意她,當時她在府裡的馬場跑馬,將王爺最鍾愛的狼牙打傷了,王爺不僅沒生氣還誇她揮斥方遒。”
孫老太太頷首道:“興王爺是先太子一手教出來的,眼界自然大不同。你呀,還是太拘泥了,我聽說夏家到燕北沒多久,太子就與他們家交往起來。你看看轉了這一大圈,人家的出身也沒有差到哪裡去。那後來,她家越來越好了,怎麼你又不提了?”
說着瞥了興王妃一眼暗想:“女兒若是聽了王爺的話,讓勵兒娶了那丫頭,可能起兵的就是興王了。我聽說當年羅大娘子的母親手中有一支奇兵。後來,羅家京城這支沒了,私兵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興王妃望着母親,有些奇怪,想了想便道:“我怕勵兒是孩子氣,那丫頭可比勵兒伶俐多了,要是以後勵兒變心了,那姑娘可不是個好相與的。所以我就想着等兩年,那時勵兒定了性,若是還想着夏姑娘,我們就尋個合適的人去提親。結果也不知怎麼回事,聖上那一年回燕北給娘娘慶生辰,突然就給勵兒定了一門親事 。後來,聖人還特意給王爺寫了封信,說是快要打到京城了,想在清流上多些人脈。聖上有些行止頗遭清流嫉恨,雲家斷不肯將女兒嫁進他家。我們王爺卻一向有個愛民惜才的好名聲,正好勵兒年紀與雲家姑娘相仿,便定了這門親事。”
孫老太太皺了皺眉,心想:“女兒心思到底單純了。若是興王起兵,女兒固然有可能做到皇后,可惜她心胸和眼光都不夠,只怕做不長穩。況且,我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只怕這老骨頭熬不到今日的壽辰了。唉,果然福禍相依,半點不由人。”
興王妃見母親沉默不語,便忍不住追問道:“娘,雲家的這門親事有什麼不妥的嗎?”
孫老太太卻已經想開了,笑道:“勵兒這媳婦娶的正好。只是我聽人說,聖上那年回燕北給皇后慶生,路上曾見過夏姑娘。後腳到了燕北,就給勵兒說了一門親事,心裡不免覺得有點蹊蹺。”
興王妃呆呆地看着母親,怎麼也沒法將母親說的這兩件事情聯繫在一起,遲疑了一會道:“您是說,聖上不是想給勵兒定親,他是不想勵兒娶夏姑娘?爲什麼?嫌她出身低嗎?”
孫老太太一窒,捶着腰道:“再多的,我這個內宅婦人也不知道了。這也只是我聽了旁人隻言片語胡亂瞎想的,也許這幾件事並不關聯。”
興王妃懵頭懵腦地回了興王府,因是爲岳母慶生,興王喝得也頗盡興,兩個人梳洗完畢,興王妃披散着頭髮還坐在鏡前顰眉托腮深思,興王見了不由笑道:“怎麼了?又被娘訓了?”
興王妃索性將伺候的人都攆了出去,拉着興王並肩坐在榻上,小聲將孫老太太的話學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怎麼娘之前似乎怪我沒給勵兒定下夏姑娘,後來又說勵兒娶雲娘子是好事。”
興王微微一愣,摟着興王妃肩頭笑 了一下便鬆開了,心想:“我這媳婦日常諸事很是得體,爲人也良善,可惜若論高瞻遠矚,比岳母差的不是一點半點。岳母想來還不曉得夏姑娘乾的那些事兒,便能看出夏姑娘有勇有謀。”
“當日夏姑娘在府裡與我的獵犬搏殺,我見她年紀雖小卻面無懼色,攻守有度,心中也曾萌起逐鹿中原之意。可惜宸兒始終嫌棄夏姑娘的出身,那時我才驚覺,宸兒只怕沒有一個皇后應有的遠見卓識。後來我也聽人說過,夏家到了燕北沒多久,皇嫂曾經偷偷溜到還是世子的太子府上,就是爲了瞧一瞧夏姑娘。”
這樣一想便又慶幸起來,當初若是一意孤行,只怕就沒有今日的兄友弟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