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言發現, 他已經再信不了任何人。
他獨自待在御書房裡,靠在椅背上,擡頭望着房頂, 呆了許久。
他的右手一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害怕被背叛, 害怕得連信任都不敢……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他以前也討厭背叛, 但是絕對沒有害怕到這個地步, 他的那些手下以前也知道得很多,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因此就殺掉他們,他以前如果被他的任何一個手下背叛就會萬劫不復,但是他信任他們, 至少他信自己的判斷,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他以前……他以前本就是孤注一擲, 大不了一無所有, 一條命而已。
舒言撐着椅背, 站起身來,默立半晌, 然後回頭看着自己身下的座椅,伸手摩挲。
耀眼的金色龍紋。
皇位……
身處帝位,他現在這樣,或許並沒有什麼不好。
接下來的幾天,舒言召見他的手下時, 那些人的臉上總有些異樣, 儘管他們都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
寧夏自盡了, 所有人都在猜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自盡。
人心不穩, 就得想盡一切辦法去穩, 舒言很清楚這一點……只有心向着他,這些人才會幫他。
但是他突然覺得很疲憊, 儘管他的表演一如既往滴水不漏:對於寧夏的死他驚訝惋惜又悲傷,他故作不經意地向每個和寧夏相熟的人詢問寧夏此前有沒有什麼不對勁,他是一個突然失去親信手下的帝王,他自己也在查寧夏是不是真的自殺以及爲什麼自殺,當然這個部下的死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戲,做到這個份上也就夠了。
舒言的那些親信們,相互之前也不是一塊鐵板,很快便有人向舒言透漏了寧夏死前所邀的一場聚會,透漏了那場聚會上衆人的一言一行,當然包括寧夏本人對舒言的那點居心叵測的猜疑。
這人的透漏很快也被透漏了出去,和寧夏很親近的那個副將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告密人的身份,衝過去揪住這人就揍了一拳。
這羣親信表面上都是一團和氣,但各人之間自然各有親疏,副將火爆脾氣一發,對方也不是會忍氣吞聲的主,很快兩撥人就鬥得不可開交,甚至當着舒言的面也開始相互斥責起來。
發展成這樣,其實在舒言的意料之外。
他原本只想讓這羣人之間生些間隙,讓他們不把心思全放在猜疑自己身上,哪想他們之前本就間隙諸多,一觸即發。
也對,都是親信,沒人甘心被人踩在腳下,但都成天想着能把別人踩在腳下,哪能不生間隙?瞅着機會了,還能不出手嗎?
副將看模樣倒是一心爲寧夏抱不平,不住嚷嚷着,“人都死了,你還要在背後嚼舌根!把髒水往死人身上潑,你良心可真安啊!”
“髒水?我潑了什麼髒水?”告密人則藉機表忠心,“陛下爲他揪心,既然問到我,我自然要知無不言。再說了,當日大夥都在場,他說了什麼不只我一人聽到……他都擺明了不信陛下,怎麼還說不得了?”
“你他媽少裝,不過是看着人死了,就敢去踩上一腳而已!”
“那你覺得該把陛下矇在鼓裡?其心可誅!”
“都閉嘴。”舒言揉了揉額頭,“在這兒吵什麼?”
告密人沉默了片刻,卻又開口道,“陛下,當日寧夏可不只是說了自己的猜疑而已,他將我們聚集在一起說那些話,分明是想挑撥我們對陛下你的信任!”
寧夏和副將明顯是一夥,其餘也有數人和他們走得極近,寧夏雖死,但重點是舒言對寧夏的看法,萬一舒言心裡記着寧夏的好,寧夏的死只會讓那夥人更不好對付——既然已經撕破臉了,不如一鼓作氣。
副將倒是沒吭聲,他直接走過去揪住對方的衣襟,將人按在地上往死裡揍!
“住手!”舒言喝止,“你幹什麼!”
副將充耳不聞,豁出命來了,只顧揍人。
見舒言的命令不管用,告密人只得自己努力掙開,可他一介文人哪是武將的對手?只好呼自己這方的人來幫忙。
很快兩撥人就互毆成一團。
“住手,都住手!”舒言再度喝止。
有人迫於舒言的威嚴想要住手,但對方不停,自己停了只能捱揍——何況那副將一拳拳的,可都是往死裡揍啊。
只要一人不停,其餘人就都停不下來。
舒言站起身,繼續大喊,“快住手!”
胡鬧!這羣人,難道還得自己去親自拉開不成?
當然侍衛們就在門外,但是房裡這羣人的身份是沒旁人知道的,現在亂成這樣,舒言真不想招侍衛進來。
如果侍衛進來,真可以直接定這羣人一個欺君弒君之罪,全部砍了乾淨!
舒言腦中一句話冒出,身形卻突然頓住……無意識的一句話,只是在腦中想了一瞬……
在場還有數人並不屬於兩派,此時也不得不上去勸架,抱胳膊抱腿的努力想把人拉開,樑三便是其中之一。
樑三氣喘吁吁地一擡頭,正瞅着舒言臉色煞白,立馬驚呼道,“陛下!你怎麼了?”
這一呼比什麼都有效,打得正暢快的兩撥人都忙擡頭一看……皇帝都被氣成這樣了,還能不住手嗎?
舒言撐着桌面立了半晌,視線掃過下方的一張張臉,而後闔眼良久,緩緩道,“都退下吧。”
剛纔打得暢快地兩撥人都有點慌了神。
唉,都怪舒言平常總一副隨意平和啥都不在意的姿態,啥時候真動過氣啊?所以部下們難免都放肆了一點,哪想他今兒竟然真被氣着了……
舒言深吸了幾口氣,收回撐在桌面上的手站直身,卻突然腿上一軟,身形一晃,趕忙又伸出一隻手抓住椅背。
“陛、陛下?”有人試探着喚道。
舒言眼都沒擡,“退下!”
衆人面面相覷,都挺心虛,但不退下也得退下了。
一場鬧劇,總算是散場了。
舒言坐在椅上,閉目半晌才平復過來。
全部殺掉……可乾淨?
剛纔腦中冒出的並不是一句氣話,而是一股真真切切的殺意。
一羣蠢蛋,還在那裡互相爭互相鬥呢,只要舒言心思一轉,就能讓他們通通變成一堆枯骨。
只是,如果除去了那羣親信,他還能用誰?
舒言靜坐半晌,然後苦笑。
他現在身處帝位……滿朝文武,難道還不夠他用的?
舒言撐着桌面站起身,身形又是一晃,靜立半晌才穩住。
他很累,太累了。
他這次花了很久來說服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思考將親信全部除掉後可能帶來的後果,告訴自己那一定會是個很糟糕的狀況,他不能出手,不能殺,殺了他們沒有半點好處。
然而心底始終有一個聲音,細細碎碎地念叨:親信親信,既已再信不了,還要之何用?
只是,那羣親信,他在過去的十數年裡,傾心培育。
然後他去看了他的皇后。
南宮春華已經被救醒,正坐在寢宮裡的牀沿上,神色平和,望着他,癡癡地笑。
御醫說,這個女人癡傻了。
癡了……癡了好。
癡了,他就不用再殺她一次了。
晚上他回到自己的寢宮,獨自躺着。
這種時候,心裡總會有聲音細細碎碎,由胸口冒出,像一道寒流般,惹得他渾身不停顫抖。
不能信、已經信不了、殺了乾淨、他會背叛的、他知道太多了、全殺了、殺了、殺了就不用再擔心受怕、殺了、全殺了……
他抱着自己的腦袋,咬住被角,不住朝自己吼着:不能殺!
不能殺?有什麼不能殺的,心底的聲音在笑,連自己的兄弟都能毫不猶豫地殺掉,何況是一羣手下?
不能殺,人心和形勢都還不穩,寧夏的死已經令人生疑,不能再流失人心。
那羣親信的身份外人不知,殺了他們,滿朝文武都只會當是死了一羣上不得檯面的角色而已,只要做足準備,面上好看一點,何來流失人心?
他們都是有用之才,現在正是用人之際!
呵,再有用,比得上心裡的片刻安寧?
……
舒言不住顫抖,只覺得自己的心口真是令人厭惡,又冷又空,空蕩蕩地,到底是缺了些什麼?
那些不斷往外冒的細語,要是能止住就好了。
要用什麼來止住?是否只要拿什麼填滿了心裡的那片缺口,就可以得到解脫?
舒言弓起身,搖搖晃晃地落到地上,伸手在枕頭底下摸到了什麼,腦中未及多想,便已將那物抽出,直直往自己胸口遞來。
痛苦,太痛苦了!只要能止住心中的痛楚,怎樣都好!
一片銀光閃過舒言的眼角。
怎樣……都好?
劍尖刺破舒言的內裳,但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胸口血跡漸漸滲了出來,將白色衣裳一圈圈染紅……還好,傷口並不太深。
舒言維持這個動作,呆愣了許久,冒出的冷汗將後背都浸溼一片。
半晌後,他才深吸一口氣,將手中之物扔到了一旁。
那是他放在枕下,用來防備萬一的,他的、劍。
好險……
好險,差一點,他就輸了。
內裳被刺破,露出了他胸口上那片兒時的傷口。
那是他的過去。
舒言脫下內裳,看着上面的那篇鮮紅血跡,嘆了口氣,拆開來取出了張紙。
果然,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大半。
這也是他的過去……他的三哥,離去前只留下了這張信,紙上只寫了一句話,便去赴死,而他,安然利用了他三哥的死。
這張紙他一直留着,縫在胸口,實在可笑。
他做過的事情,不會因爲他留下了什麼物什而改變,逝者已矣。
舒言靠在牀沿,坐了半晌,然後又從牀邊取出一個香囊握在手中——還記得兒時二哥卻喜歡擺弄花草,這株西域迷裳奇花二哥可喜歡得緊,可惜沒能養活多久,只成了這香囊。
他看着三哥赴死,而後親手殺了四哥和五哥,最後二哥也死在了自己眼前,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不就是爲了皇位嗎!現在皇位已在手中,他不能輸。
他既然費盡心思將這個位置奪到了手,這個國家就是他的責任,他自己選的擔子,不能不背下去。
第二日開始,那羣親信們收斂了許多。
沒人敢再當着舒言的面鬧什麼,只是不懈地揹着對方向舒言進言。
有不少人彈劾那個告密者,畢竟那人將當日的情形全說了,牽扯到的可不止一個寧夏,何況他自己本身就不乾淨。
告密者更絕了,直接進言說對手那方想反,還給出了能證實那副將心有不甘營私結黨的證據。
舒言一直表現得平和鎮定,毫無昨日的失態。
只是數日後,舒言隨手抽了件案子出來,砍了那個告密者的頭。
兩方爭端愈演愈烈,尤其是副將一方,從寧夏之死到有人告密再到那場鬧劇,一直被壓着一頭,心有不甘是肯定的,副將又是那個脾氣,想孤注一擲給舒言帶來點麻煩也不是不可能的。
於是舒言出這一手,人頭一砍,兩方立馬就都安定了。
這次不是像寧夏那樣死得不明不白的,是被舒言明着殺的。
告密者那一方,前段日子太囂張,現在不會不明白舒言爲什麼這麼做,也只會更收斂。
總之,這一個人頭,砍得完美無缺,對極了。
只有舒言自己知道……他還是沒能壓制住自己,這一次,只是個開始。
並且他發現,這羣人身上有些什麼事,哪些事情只要擺出來就能致他們於死地,他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告密,他早知道。
他早就預留好了這羣人的死路,在他發現自己並不信任他們之前就預留好了,只需找到合適的時期,便可一個一個的,輕易除掉。
對了,還有一個安青,在千里之外逍遙。
要除掉他,還有那個女人,也不難。
舒言走在路上不住苦笑。
還是留着吧……要是連安青都除了,他就是真的瘋了,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
舒言走到皇后寢宮。
“春華,我又來看你了。”舒言坐在南宮春華身旁,低聲道。
她只是看着他笑。
她現在很安靜,很多時候她都很安靜,但有時候卻會哭鬧,會大叫着抓傷靠近她的所有人,喜歡摔各種東西。
然而舒言喜歡她這樣。
現在,也只有在她這兒,他才能不那麼累。
“你知道這些時日,我有多累嗎?”舒言苦笑着道,“寧夏死了,我演戲演到最後才發現,有些悲傷原來不全是裝的……仔細想想,寧夏跟着我,好像比安青更久。”
是的,舒言收下寧夏的時候,安青才幾歲來着?一直以來舒言沒太看重過寧夏,現在人沒了,一些回憶卻開始不斷的往上涌。
“還有……我今天殺了老吳。”舒言又笑,“他小時候就不招人喜歡,雖然有些小聰明,但老是佔着小聰明欺負人,又短視,惹到狠角色了被揍了才知道疼……現在也一樣。”
南宮春華呆呆地看着他,聽不懂,只覺得聽這個人講話很舒坦,但片刻後就覺得無聊起來,開始在房裡亂轉。
皇后的寢宮是被鎖住的,她出不去。
“我很累,我也很害怕,以前我怕他們會在背後捅我一刀,現在我怕我自己會捅我一刀。”舒言哈哈笑了一陣,“我覺得我快瘋了,對,我是快瘋了,我現在真想什麼都不顧,把那些讓我害怕的東西通通都毀掉!但是還不行,還有這個國家。就算要毀,也要留到就算毀了也無損於國家的時候,再毀。”
南宮春華見他笑,也開始哈哈哈的笑。
“我想家了。”舒言突然又道。
南宮春華一愣,雖然她應該聽不懂。
“我想我父皇,想我三哥,想我大哥,也想……是,也想我二哥。”舒言低聲述說着,“但是他們不在了,都不在了。雖然,就算是他們,也會捅我一刀。”
然後是許久的沉默。
半晌舒言擡起頭,盯着南宮春華的雙眼,笑着問道,“你明白嗎?”
南宮春華一愣,然後呵呵直笑,拍掌道,“明白、明白?”
舒言伸手將她拉到懷裡,緊緊抱住,“你現在能說話……也就可能將我說過的話記下來,說給別人聽到,是嗎?”手掌沿着她的頭髮摸到脖頸,探到她喉部摩挲,輕聲詢問,“我幫你把你的嗓子燙掉……好嗎?”
南宮春華沒有迴應,只是因爲突然被抱住而不自在地扭來扭去。
舒言抱了好一會,才緩緩鬆開。
“算了。”舒言苦笑道,“你現在這副模樣……我想,我還不至於連這樣的你都保不住。”
“以前我總覺得,太子,我二哥,是一個當不了皇帝的人,如果他登上皇位絕對是國之禍。所以如果再沒別人可以和他爭,我就該出手將這個國家搶到我自己手裡。”舒言說了這麼久,臉上第一次沒有帶笑,“現在我才發現,我太自負,我……又哪裡是國之幸?”
可惜太晚了,現在能坐這個位置的,只剩下他。
所以,無論如何,他要好好坐在這個位置上!
無論他失去了什麼,無論他害怕什麼,無論他將失去什麼,無論他還會揹負多少罪孽……一切的一切,他都得好好承受下來。
他爲君,國不可一日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