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軍營位於嶧城的郊邊,據着一片盆地,背靠着一處山脈,還有山泉泄下,論景色也着實是不錯。
於是六皇子看中了這塊地方,要在軍營裡住一段時間——靖遠軍中的人都是這麼聽說的,但也有內幕表示,六皇子其實是後院失火了,所以才跑到軍營避難。
沒兩天六皇子的手下就又帶了一個女人進軍營,對此靖遠軍士們都很感慨:皇子不愧爲皇子,太有豔福了。
於是軍士們都不由得多看了孤狼兩眼,這一看,有些人的視線就移不開了。
視線的焦點並不在孤狼的身上,而在她手上的那把刀。
在靖遠軍中呆過數十年的老兵頭都認出來了:那是龐將軍的刀。
那是龐將軍立下了赫赫戰功之後,皇帝賜給他的刀,刀柄上盤旋着的暗金龍紋精細無比,刀鋒光澤凌厲,經過數十年的血洗甚至顯出了一抹暗紅。
龐將軍一直都將這刀看得比命還重,大多數人都以爲,並無子嗣的他最後會帶着這把刀入土。
孤狼一直跟着安青走到了山泉邊的一處小林子,言末安正在裡面看風景。
“將軍收我爲徒了。”孤狼道。
言末安望向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刀,笑道,“幹得不錯。”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被幾十個人追殺着,已經受了重傷。”孤狼盯着言末安,一字一頓,“我同他合力擊退了那些人,又帶着他躲了好些天,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收我爲徒的。但是師傅已經來不及再教我一招一式,只給了我這把刀。”
言末安神情一滯,震驚得瞪大了眼,“怎麼回事?”
這裡是靖遠軍的地盤,不少靖遠軍士就在言末安周遭保護着,不遠處更是一片操練的營地,因此,戲是一定要做的。
孤狼沒有回答,只是提起了刀,刀間直指言末安的頭顱。
“你這是什麼意思?”言末安咬着牙問道,“將軍到底出什麼事了,爲什麼會出事?”
龐將軍一心隱居,本可以安然終老,是言末安想方設法硬逼他蹚了渾水,引得太子猜忌。
孤狼本以爲言末安只是想逼龐將軍隨他一起造反而已。
直到看到自己剛認的師傅死在了眼前,孤狼才明白,言末安所算計着的,從始至終就是置人於死地的一招。
望見孤狼的舉動,四周的軍士都圍了上來,將言末安護在中間,言末安卻擡手製止了他們的動作,執意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說清楚!”
“……龐將軍……師傅他已經死了,是被人殺死的。”
聞言,衆軍皆是一震。
龐將軍在靖遠軍中影響巨大,這影響從沒有消散過,不管靖遠軍換過幾任將領,不管靖遠軍現在歸誰掌管。
言末安半張着嘴怔了半晌,才用帶顫的聲音問道,“誰幹的?”
所有的靖遠軍士,都想知道這個答案。
孤狼盯着言末安的雙眼,她知道對方完全是在演戲,那雙眼中卻沒有絲毫破綻。
半晌,孤狼才道,“是太子。”
是太子……
龐將軍之死是太子一手造成的,這毋庸置疑。
然而推動這一切的,就是正站在孤狼眼前的言末安。
孤狼又將刀擡得高了一些。
四周現在雖然都圍着軍士,但蒲志銘並不在附近,安青也知道跑哪兒去了,只要孤狼一擊出手,以她的速度未必不能得手。
孤狼卻遲遲沒有動手,不知道在遲疑些什麼。
“你想報仇嗎?”言末安突然道,“但就憑你這一人一刀,恐怕對付不了太子。”
孤狼的刀尖一顫。
“太子……”言末安沉吟了一聲,而後高聲道,“太子居然做出了這種事情!”
這一聲是演給靖遠軍士看的,也是說給孤狼聽的。
言末安突然轉過身,將背後留給仍舉着刀的孤狼,面對着那些靖遠軍士們,道,“龐將軍一聲爲國操勞,你們想必是看得最清楚的,太子卻……竟然動手殺了他!”他擡起手指向那些軍士,“我這些年深受龐將軍照顧,我相信你們更是如此。你們說,龐將軍這個仇,該不該報?”
軍士被他的這番話鎮住,剎那間便有人喊道,“要爲龐將軍報仇!”
龐將軍往日的光輝歷歷在目,老兵頭們都記得他那征戰沙場的背影,現在龐將軍突然不在了,被太子害死了。
最初只是寥寥地一聲,緊接着便想起了第二聲,然後是第三聲,片刻間,報仇聲此起彼伏,響徹天空。
龐將軍,不能就這麼白白被太子害死!
沒人懷疑過孤狼所說的話的真假,那把刀就是最好的證據。
言末安抽出了腰側的佩劍,猛力將面前的樹幹砍成了兩截,然後高舉着劍,大聲喊道,“龐將軍此仇,我舒言誓報!”
“誓報此仇!”軍士跟着他抽出了劍,跟着他高喊,喊聲震天。
報仇聲一浪高過一浪,聲聲震在孤狼心中,震得她心顫,幾乎拿不穩手中的刀。
她看着言末安,最初心底的那幾分衝動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被這一聲聲報仇震得無影無蹤。
她到現在才發覺,這個似乎永遠都帶着淺笑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怕。
她不能對言末安動手。
她還要報仇。
“怎麼回事?都怎麼回事!”一個人提着鞭子衝了過來,“瞎喊什麼?都想造反嗎!”
是靖遠軍現在的將領,李將軍,太子的爪牙。
軍中的高喊聲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盯着李將軍,有人伸出了刀,有人眼中卻顯出了退卻。
從剛纔開始一直提着刀呆立的孤狼,突然動了身形,直直向李將軍衝去。
李將軍一愣之下未作反應,便被砍下了頭顱。
跟着龐將軍征戰多年的刀身又染上了心血。
孤狼將仍滴着血的刀高高舉過頭頂,高聲喊道,“我誓報龐將軍之仇!”
“誓報此仇!”熱血瞬間充斥了軍士們地大腦,更多人高喊着,聲勢比之前更大。
將領被斬於營中,卻沒人去問罪兇手。
從李將軍被殺的那一刻開始,靖遠軍就再無退路。
從這一刻起,靖遠軍反了,整個靖遠軍都反了。
軍士們聚在一起喊了數個時辰,快入夜了才散去。
言末安暫時成了新的將領——畢竟他是帶頭造反的,身份也最高。
“你做得非常好。”言末安最後對孤狼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便走向軍中的主帳。
孤狼則一直呆着林子中,望着從山上流下的泉水發愣。
等到星星升起,蒲志銘找進了林子。
“殿下讓我最好來看看你。”蒲志銘道。
孤狼看向他,“你知道多少?”
“……”蒲志銘很無辜,他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他就算知道,大概也不會說些什麼。
有人爭權奪利,於是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被犧牲有人被利用,再正常不過。
“又被利用了一次。”孤狼嘆了口氣,“身旁的人又死了一個……但是至少比十四年前要好。”
十四年前,孤狼還是個孩子,卻已經是被太子養着的殺手,和蒲志銘一樣。
孤狼和蒲志銘最開始是一個村子中的玩伴,然後那個村子招了水災,大家都到處逃難,逃難途中便被太子收留了。
孤狼和蒲志銘這些孩子如此,他們的父母也是如此,最開始他們並不知道太子爲什麼要收留他們,只知道太子雖然讓他們不愁吃穿了,卻不讓他們見自己的父母。
太子會經常訓練他們,訓練很累很痛,有些人還在訓練中死了,很多孩子都不願意……太子便會問那些孩子,“你希望永遠都看不到你的父母嗎?”
然後他們明白了自己所要乾的事情不會是好事,但是他們想見自己的父母,所以他們都很聽話。
不聽話的人就會死,而且會害死自己的父母。
直到十四年前,蒲志銘出去執行任務,卻一直沒能回來。
孤狼想着他肯定已經死了,哭得很傷心。
“再這樣下去,我們早晚也得死。”當時有一個人對她如此說道,那是一個大一些的孩子。
想見父母的願望,到底還是抵不住對死亡的恐懼。
“逃吧。”那個孩子站起身來,“我們商量過很久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太子前段時間不知道辦成了什麼事情,最近一直很高興,經常喝醉。
所有的孩子聯合起來,殺死了訓練他們的教官,逃了出去。
孤狼當時的身手已經很厲害,一個人就殺死了三個大人。
當有人已經豁出了命來,便誰也擋不住。
最開始躲到山裡面的時候,他們不知道自己可以躲多久。
但是太子居然沒有派人追殺他們。
六皇子沒死成,皇帝震怒,四處徹查兇手,太子因此收斂了好些年。
他們在荒野中到處流竄,到處都找不到容身之所,最後落草爲寇。
至於那些孩子的父母,早就死了。
如同父母被利用來威脅他們,他們也被利用去威脅他們的父母。
一直忍耐着,只希望能有一天再度看到父母,卻早就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我要報仇。”孤狼盯着溪水,望着平靜的水面反射出的月色,低聲道,“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好,我一定要手刃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