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盛夏, 舒言登基後的一年零八個月,蒲萱和安青來到撫州後的一年半。
樹上的知了成天吱吱吱叫個不停,今天聽起來格外令人暴躁。
——實際上, 自從蒲萱知道蒲右相被捕的訊息之後, 就一直很暴躁, 她已經獨自在裡屋中踱步好幾十圈了。
一件即懶得管又管不着的事情, 居然會令自己如此暴躁,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爲什麼。
對了,安青肯定是希望她去救人的,雖然她不想救, 但是如果因爲這事而使夫妻兩人之間產生了什麼隔閡,不划算啊!
於是, 當安青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 蒲萱一直在組織語言, 等到安青將飯菜都端上了桌,蒲萱咳了一聲, 道,“蒲方遠雖然名義上是我爹,但是我完全不覺得他和我有什麼關係。這你應該知道。”
安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當然知道,你一個時辰之前剛說過一遍。”
“所以, 我不去救他, 你應該理解!”
安青點頭, “我當然理解, 誰說我不理解了?”
“你如果理解, 還會讓我去救人嗎!”
“咦,有誰讓你去救人了嗎?”
“……”
蒲萱一下子詞窮了, 低頭沉吟着,繼續組織語言。
安青偷笑着添了一碗飯擺在她眼前,“你別誤會了,我把那事告訴你,只是覺得不能瞞着你。至於你會不會救你爹,和我有什麼關係?那又不是我爹。”
唔……也就是說,他還是覺得蒲方遠和她有關係。
蒲萱擡眼瞪他,哼哼道,“嗯,和你沒關係,你也從來沒抽過我一巴掌,對吧?”
“你不是都抽回來了嗎,還帶了利息。”安青伸手揉了揉她的臉,眯眼道,“年少輕狂,還請諒解。”
蒲萱伸手欲掐他臉,被閃開。
蒲萱拍桌子,“過來,不準躲!”
安青可憐兮兮地看着她。
蒲萱頓時又沒了脾氣,狠狠剮了他一眼,之後又低聲問道,“我不去救他,你真不介意?”
“只要你不介意,我當然不會介意。”
“真的?”
“比蒸籠還真。”
他不介意,嗯,只要他不介意就好。
蒲萱點了點頭,安了心,握起筷子開始吃飯——只是不知爲何,心裡似乎還是有個疙瘩,總不怎麼舒坦。
“就算不談救不救人,現在既然出了這事……”安青道,“我們接下來該去哪?”
“只要把你那些‘故人’解決乾淨,去哪都一樣。”蒲萱吞下一口飯,咬住筷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真是去哪都一樣。
果然,只要和皇帝扯上一丁點關係,就他媽的沒有好事!
安青點着頭,神色卻有些猶豫,“我想先去看看安彥。”
蒲萱一愣,“你要去京城?”
“嗯。”
危險地帶啊……蒲萱嘆了口氣,腦中卻在快速思索:撫州和京城之間隔着一個儋州,走水路卻可以由樸江直達,順風順水的話……兩天,只需要不到兩天!
“我和你一起去!”蒲萱突然站起身,猛地伸手撐住桌面,前傾着身體大聲喊道。
安青被她這突然的激動給嚇了一跳,詫異地看着她。
被這樣看着,蒲萱不知爲何有點心虛。
她爲啥非得跟着去啊?哦,對了,京城很危險,安青一個人去她不放心……但是憑安青的身手,她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好在安青並沒有多問,只是望了她一會,眯眼笑道,“好。”
安青早就打聽好了能去京城的船,第二天就能出發。
蒲萱半夜轉醒的時候,身邊空空的。
她披上件薄衫,走到屋後,望見安青正在屋頂上喂鴿子。
蒲萱跟着翻上屋頂,望着那鴿子搖頭,“怎麼越來越胖了?”
“遺傳吧?”安青皺眉盯了鴿子一會兒,“和它爹長得越來越像了。”說着又扔了塊直冒油的烤肉在鴿子嘴邊。
“……我想可能和遺傳沒有關係。”
“無所謂,能送信就是好鴿子。”安青待那鴿子吃完,用手背托起它,伸到京城的方向,將手猛地向上一揚,含笑看着它飛遠。
不一會兒,黑夜中就看不到那個白點了。
蒲萱道,“可能會被攔下來。”
“所以我在信上說,我要和你去南方,讓他好好照顧自己。”
蒲萱沉默下來,走到安青身旁坐下,靠在他身上。
安青握住她的手,“不會有事的。”
蒲萱卻側過頭,在他身上嗅了嗅,“那些‘故人’,都解決了?”
“嗯。”
“殺人了?”
“沒那個必要。”安青笑道,“讓他們睡上一覺而已,至少會睡上三天。”
蒲萱點頭,咬着脣,往屋下看了一眼,“天快亮了,把醫館的匾額拿下來吧,帶上包裹上路。”
船上,蒲萱問,“你是不是覺得,你很瞭解我?”
安青沉默了許久才道,“起碼,瞭解一部分。”
“上岸後,我和你分頭走。”
“……我明白。”
蒲萱擡頭,盯着他的眼睛,然後抿着脣移開視線。
“這幾種迷藥很好用。”安青將幾個小罐擺在蒲萱眼前,又掏出一個小瓶,“這是解藥。”接着掏出一片樹葉,舉在眼前,笑道,“這是稀罕貨,我好容易才又搞到一片。”
蒲萱呲牙,“準備得還真周道。”
“以防萬一而已。”安青微笑。
唉,果然如此。
她的小安青,早就算準了她。
她的小安青啊……不知何時,早不是當初那個彆扭又倔強的小屁孩了。
“蒲志銘在有人去抓蒲右相的時候持刀拘捕,也被關押進了天牢。孤狼本來應該不會坐視這事發生的,但是她手下的一隻部隊前些時候犯了件大案子,她的副將已經被處死,她則暫時被關押在天牢。”安青望着江水,隨口一樣說着,“都在天牢。”
蒲萱嘆氣,“未必是機會。”
可能是陷阱,但……來都來了,總得試上一試。
船在江面上行駛了一天半,入京時已是下午。
蒲萱在城郊下了船,帶上那些瓶瓶罐罐,匕首放入袖口,將解毒木含在舌下,擺了擺手向安青告別,約好夜裡再見。
天牢在京城西北方向,再西三十里就有禁軍駐紮,仗着那些禁軍,天牢本身的防衛反而不會太嚴密。
——重點不是怎麼救人,而是在救出人後怎麼離開這裡。
蒲萱找到天牢,熟門熟路地在附近逛了一圈,日頭便開始沉了。
她望見有人進去探監,看着天色不早,便也走了過去。
門口有人攔下她,惡狠狠問道,“幹什麼的!”
“我、我想進去看看我父親。”蒲萱哆哆嗦嗦地說着,從懷裡掏出張銀票塞到對方手裡,“麻、麻煩你通融一下。”
“你父親?”對方不動聲色地收過銀票,笑道,“你父親是誰啊?”
蒲萱猶豫着,還沒開口,之前探監的那人已經走了出來。
蒲萱認得這個人,現在好像官居三品,是蒲右相的一個學生,在蒲萱兒時常常在蒲府出入。
果然,這人一見蒲萱就是一愣,伸手指着她抖了半晌,“蒲小姐,你、你沒事嗎!”
四周人一聽“蒲小姐”,都嚇了一跳。
整個邛蒼國,就算有人不知道蒲右相,也絕對不會不知道蒲家小姐——那可是舒言的心上人啊,絕對不可以得罪!雖然據說她已經死了……
看門的那人立馬一臉諂媚地衝着蒲萱笑,“原來是蒲家小姐……你要看你父親,這個,他可是要犯,我做不了主的。”邊說邊打着手勢讓人趕緊把蒲萱的行蹤通報上頭。
蒲萱看看他,又看看那個三品官。
“範大人剛纔是在行公務。”看門人又笑。
蒲萱低着頭,默默向那範大人走去,邊走邊注意着四周,此時天色已暗,四周也無人。
她走到那範大人身旁,突然轉身,一把迷藥撒開,另一首緊握匕首,挾着範大人的脖子就向還沒關上的大門衝去!
迷藥果然好用,身後都沒人追來。
但天牢內是有人的,大約十人將蒲萱圍在牆邊,只是苦於她手中有人質,不得動手。
“我父親在哪?”蒲萱低聲問道。
“就在前面不遠!”那範大人趕緊道,“你可不要亂來!”
“志銘呢?”蒲萱又問。
“在右邊!有點遠,在路盡頭呢。”
蒲萱皺了皺眉,“孤狼將軍呢?”
“她在左邊,大概中間的位置。”
蒲萱點頭,開始挾着人質先前移動。
她問的三個人中,只有蒲右相是最近的,看上去又是蒲右相和她最親。
牢內十數人互相打着眼色,都戒備着中間那條路。
哪想蒲萱走着走着突然將範大人向前一堆,故技重施又是一把迷藥撒去,同時向人羣衝去,舉起匕首朝着腰間掛着鑰匙的一人劃去,一擊既離,取着鑰匙卻是衝向了左邊。
她連打帶踢應付着一路上零散的敵人,不多時就看到了孤狼。
將正糾纏的一人踢遠,她皺眉看着前後圍上來的敵人,掂量着不多的迷藥,咬牙撒出最後一把,同時迅速找出正確的鑰匙插入鎖孔,一桶一擰,鎖就開了。
蒲萱將從敵人手裡奪過的一把刀扔給孤狼,“還愣着幹什麼!志銘在右邊盡頭!”
有了幫手,就方便多了——要論武藝,蒲萱真不如這被關着的兩人。
孤狼一路砍去,等到救出蒲志銘,天牢裡並不嚴密的防護已經被折騰了個稀巴爛。
不多時,蒲萱便打開了關着蒲右相的牢門,一把抓起還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右相,“快走。”
蒲右相卻像沒聽到一樣,仍舊呆呆地坐着。
蒲萱轉頭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才發現他的頭髮居然已經全是花白,臉上皺巴巴的,比起兩年前分別時……簡直像老了二十歲還不止。
“萱兒?”蒲右相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半晌纔想起該怎麼說話,拉着蒲萱的手不斷摩挲,“萱兒、萱兒……你、你還是捨不得我,來看我了嗎?”
蒲萱這纔想起,在自己這個父親的眼裡,自己應該是已經死了的……應該已經死了的女兒,死而復生,站在了這個父親眼前。
“萱兒,真的是你!”眼前這個老頭看着自己失而復得的女兒,老淚縱痕,“你沒死,你還活着,我知道,我就知道……”
在被這個老人哽咽着擁入懷裡的一瞬間,蒲萱突然後悔了。
她不該來救這個人。
失而復得……如果得而復失,眼前這個老頭,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