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萱穿戴整齊,頭上老老實實地束了一個繁複的髻,順從地走到大廳之中,深深弓下身,輕聲喚道,“父親大人。”
“萱兒。”座上的長者笑了笑,“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多日不見,你倒是懂事了不少。”
“三年沒見了,父親大人。”蒲萱直起身,目光依舊盯着地面,神情冷淡,“這些時日我過得很好。”
蒲右相被她這話噎得沉默了許久,末了嘆出一口氣,又笑着向坐在另一側的舒言說道,“這次真是多謝殿下相救。”
“伯父不用道謝,這次本就是我連累了你。”舒言說話間視線一直停留在蒲萱身上。
蒲右相趕忙開口接道,“殿下你這是什麼話?殿下本就該是天子之身,我爲殿下出力乃是順應天道,怎麼能談連累不連累?”一串話說得極溜極順暢,連個哽都沒打。
舒言笑着搖了搖頭,“伯父你現在也開始叫我殿下了。”
“殿下不要誤會,我這並不是見外。我與殿下本就有君臣之別,只是當年殿下還年幼,我因而有過許多不合禮數的舉動,現在叫聲殿下才是應該。”
於是蒲萱被自然而然地晾在了一邊。
從源頭來算,蒲右相最開始被人打入獄中,其實也不能算是冤枉。
蒲右相一直是支持六皇子,就算皇帝立太子爲儲的決心看上去再怎麼堅定,就算六皇子的行爲舉止看上去再怎麼不務正業,蒲右相也一直堅定地支持着。
哪怕之後皇帝重病,太子執政,左相依附太子,太子掌控了大半個朝綱,六皇子四處遊玩數年未回京城的情況下,蒲右相的決心也一直未變,甚至在先皇看上去隨時都會嚥氣的時候,他還積極尋找一切機會勸老皇帝改立儲君。
一個如此堅定的人,太子不搞掉他纔是怪事。
太子能忍他忍到現在都是奇蹟,誰讓他是右相呢?輕易不能下手。
當然,蒲相的堅定不可能真是因爲他口中所謂“順應天命”等一系列鬼話。
人總是會選擇能讓自己受益最大的那條路,哪怕路途之中驚險再多。
這裡要提一下,先皇已經是先皇了,太子一個月之前登了基,正式當了新皇帝,舒言帶領的和軍現在是正式的叛軍。
“沒想到還是得走這一步……”蒲右相滔滔不絕地講到了傷感處,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造他的思量,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勸先皇廢太子改立儲君,造反什麼的成功率先不提,首先名聲就不好聽,但不知爲何先皇就是異常堅定,勸了許多次也不肯改。
舒言“嗯”了一聲,還是看着蒲萱。
蒲萱還是埋着頭,她在一旁站得久了,腿有點麻。
蒲相適時地開口道,“說起來,殿下你和小女的婚事……”
“父親大人!”蒲萱開口打斷蒲右相的話,“我先回避吧,繼續留在這兒恐怕會打擾到你和殿下的交談。”
“你先別急着走。”舒言叫住蒲萱,道,“我這些天認真想過,那樁婚事,還是解了吧。”
蒲萱一愣,蒲相一怔。
“你女兒好像不太願意。”舒言望向蒲相苦笑。
蒲相的神色頗有一些尷尬。
“說來,我才應該回避迴避。”舒言站起身來道,“不打擾你們父女團聚了。”說罷笑着告了辭。
在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見機行事玩心理戰方面,舒言纔是大師級。
寥寥幾句話,瀟灑地一個背影,只留下了一對父女在那裡大眼瞪小眼。
蒲相自是不用說,就連蒲萱也感到尷尬得想要撞牆。
以退爲進,絕對的以退爲進!
半晌之後蒲右相纔再度嘆了一口氣,“萱兒,爲父這些年對不起你。”
蒲萱正在下面努力思索着“不願意嫁給人渣的一百個理由”,聽到這話又是一愣。
她還以爲蒲相的第一句話一定會是質問。
“你母親去得早。”蒲相苦笑道,“這些年我只希望能讓你得過更好一點。”
指望一個右相家的千金大小姐過得更好一點?蒲萱拿鼻子“嗯”了一聲以表示她聽到了。
蒲相又嘆了口氣。
他今天嘆了許多氣,以前蒲萱見他的時候他都是一副威嚴的樣子,現在再見他,卻覺得,他真的老了許多。
不只是因爲已經過去了三年。
“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該怎麼辦。”蒲相又道,末了苦笑一聲,“所以總想着能把一切都給你安排好,卻反而忘了陪你。”
這話,蒲萱是信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都這樣,但是父母心又如何?
自出生以來蒲萱和蒲相呆過的日子屈指可數,是事實,蒲萱理所應當地沒把這個人當自己父親看,也是事實。
她相信父母總是爲兒女好的,但是她討厭這種好,父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好意總是令她煩躁,她寧願蒲相只是拿她當一個鋪路的工具。
蒲相最開始晾下她只顧着和舒言說話的時候,她是真真正正地鬆了口氣。
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理所應當地討厭了。
爲什麼一定要討厭這個生養她的人?她不記得了,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越是容易和她親近的人,她就越是容易不由自主地去討厭。
未婚夫如此,父母也是如此。
“我的時日也不知道還剩多久,這輩子別無所求,就是想給你安置個好人家。”蒲相道,“之前志銘告訴我言兒有了另一個女人,我便一直很擔心你,想着一定要勸言兒把與你的婚事先辦了,哪知……”
蒲萱抿了抿脣,“父親大人,你真覺得皇家之人,能算是好人家?”
蒲右相停頓了半晌,嘆道,“常伴君側,多少女人想都想不來。”
“他還未必能成爲皇帝。”
“那就用盡一切辦法,把他變成皇帝!”
“……”會變成皇帝才更糟糕!但是蒲萱思索了會,感覺還是不能說得太大逆不道,便將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蒲相又嘆了氣,又問道,“你莫非是……已經有心上人了?”
“……”蒲萱很認真地思索着應該推誰出來背這個可以算是飛來橫禍的黑鍋:東柏她捨不得,安青年紀太小,安彥同理,蒲志銘有二丫了……前段時間見過的某個將軍好像不錯,但忘記叫誰了。
“萱兒……”蒲相站起身走到蒲萱身邊,“你就不願意和我說說心裡話嗎?”
他的手掌很粗糙,握在手背上很有些生疼,蒲萱不由得皺了眉。
印象中,不應該有這麼粗糙。
“這些天呆在牢裡,我就記掛着你,今天看到你,看到你還好好的一點事也沒有,我高興極了,好想就想你小時候那樣把你抱起來,但是……”
但是未來的金主就在身邊,女兒可以忽略但金主絕對不能忽略,嗯,可以理解。
蒲相對上蒲萱那冷淡的眼神,不禁語塞,只是望着她。
蒲相現在的神情,正是蒲萱最討厭的那種。
這種略帶寵溺的無奈,這種雖然無奈卻又喜悅的眼神,雖然喜悅卻紅了眼眶的表情,每次看到都會讓蒲萱起一身雞皮,煩躁異常。
所謂血濃於水嗎?所謂父母之心嗎?
不只是這一世,每次見到這神情,蒲萱總會莫名地厭惡,莫名地暴躁。
莫名地難過。
蒲萱猛地將自己的手從蒲右相的手中抽出。
“萱兒……”蒲相苦笑了一下,擡手撫上她的臉頰。
蒲萱揮手將他的手打開,揮得毫不留力,打到蒲相的手背啪的一響。
“父親大人。”蒲萱咬着牙道,“不好意思,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是不想嫁他的,如果因此而影響到了你的仕途,實在抱歉得很。”
蒲相一愣,怔怔地看着蒲萱,“我並沒有打算逼你……”
“對呀,你最希望的就是我能嫁一個好人家嘛,我居然會以爲你只是爲了自己的仕途而打算賣女兒而已,真是太不識好歹,太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太不孝了,太大逆不道了!”蒲萱冷笑,“不過不好意思,我還是不想嫁給他。”
蒲相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直盯着蒲萱,臉頰都不禁抖動了起來。
“有我這麼一個不識好歹的女兒,你還得在旁人面前演父慈女孝的戲碼,很爲難吧?演完了還得在我面前裝得很疼愛我似地,很難受吧?”蒲萱冷笑着後退兩步,揮手告別,“那麼我就不繼續在這兒礙眼了,再見了,父親大人。”說罷轉身就走。
蒲萱出廳門的時候,是用衝的。
或者說,她在逃。
然後她在門外很意外的看到了舒言和安青。
他們倆就貼在門外不遠,看到蒲萱突然衝出都嚇了一跳。
“原來你也很閒嘛。”蒲萱望向舒言笑了笑,然後又望向安青笑了笑,“小小年紀就學別人竊聽,小心以後生理機能發育不良。”
“我纔沒有那麼無聊。”安青道。
蒲萱沒理他,再度望想舒言,“和我玩以退爲進?可惜,我不吃這招。”
“言子纔沒有那麼無聊。”還是安青道。
“怎麼了?”舒言問。
站在門口能聽到些什麼暫且不論,蒲萱現在精神狀態不對勁,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不關你事!”蒲萱吼完,再度氣沖沖地走了。
安青收到舒言的眼色,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