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跨過門線的同時屏住了呼吸。
什麼也沒有發生,眼前並不是地獄的熊熊烈火,依然是空蕩蕩的足球場。擡起頭,繁星點點的夜空,深呼吸,乾燥的空氣中並沒有刺鼻的血腥味。
方木快步離開了足球場,邊走邊對自己說:方木,你真他媽的有病。
2002年7月1日,J大體育場發生一起殺人案。一名早起晨跑的學生在體育場內的球門附近發現一具俯臥的男屍。市局經文保處的幹警立即趕赴現場進行了現場勘查和初步調查走訪。
經查,死者名叫曲偉強,男,19歲,吉林省臨江市人,生前就讀於J大物理系二年級。死因爲顱腦損傷,致其死地的應該是一把錘子之類的兇器。屍體被放置於J大田徑場北側的球門裡,頭南腳北,雙手被斬斷,後在左右門柱處各發現了死者的左右手。經初步勘驗,足球場不是殺人的第一現場,死者是在別處被殺害後移至此處。
經過初步調查走訪,死者生前居住在J大南苑4舍611室,不過他從本學期開始一直和女友在校外租房同居。在死者室友的帶領下,警方找到了死者居住的民房,敲了很久的門也沒有人迴應。後來找到房東打開門後,發現了意想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曲偉強的女友王倩被殺死在房中。當幹警們進入房間後,撲鼻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隨後就在臥室裡發現了一具一絲不掛的女屍。屍體頭北(臥室門的方向)腳南(窗戶的方向),四肢攤開呈“大”字形仰臥在臥室的地板上。幹警上前仔細察看時,才發現死者已經被肢解成六個部分(頭、軀幹、四肢)後重新拼成一個人形。經法醫檢驗,儘管死者的左側****下方插着一支醫用注射器,不過其真正死因是機械性窒息,從死者脖子上的扼痕來看,應該是被人掐死的。從屍檢結果上來看,死者的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死前也有被強行發生過性行爲的跡象,但是在死者的**中沒有發現****,懷疑兇手在強暴死者時使用了避孕套。
現場位於J大附近居民區的一棟三層小樓的二樓左側的一間。兩名死者租住的房間的窗外(紗窗已被破壞)是自行車棚的雨搭。由於時值盛夏,房間裡的窗戶都開着,懷疑兇手是從自行車棚攀爬而上,破壞了紗窗後潛入室內實施殺人。在臥室的牀上發現了大量血跡、頭髮和頭骨碎片,經檢驗屬於第一個死者曲偉強,因此,可以初步認定該民房爲曲偉強被殺的第一現場。儘管兇手先後在室內殺人、分屍,可是現場並非血跡斑斑,慘不忍睹。可以肯定案發現場曾被人打掃過,沒發現可提取的指紋和腳印。
案發四天後,校足球隊爲曲偉強搞了一個球衣退役儀式。
儀式在足球場舉行。足球隊全體成員列爲兩隊,球隊正副隊長和兩名隊員在隊前各扯着一件球衣的四角,緩慢而莊嚴地步向足球場北側球門。那裡擺着一張桌子,曲偉強的大幅遺像擺在上面。遺像前面是一個足球和曲偉強的球鞋。隊員們走到桌子旁邊,分列在桌子兩旁,背手而立。隊長向曲偉強的遺像三鞠躬,然後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開始致悼詞。
悼詞的內容大致是回憶了曲偉強加入球隊的過程以及在球隊中做出的“傑出貢獻”,辭藻華麗,措辭煽情,不過未免有誇張的嫌疑,例如“未來中國足壇的希望”、“不可攻破的門神”等等,讓人誤會死的不是曲偉強而是某位明星球員。不過這篇講稿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兩側肅立的球員幾乎人人落淚,圍觀的同學也大多紅了眼圈。
致詞完畢,隊長拿過球衣在上面淋了點什麼液體,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球衣,J大校隊的1號球衣騰地燒起來,很快就成了一團火球。隊長大概被燒了手,急忙把球衣扔在地上,針織物和塑料燃燒的氣味頓時瀰漫開來。接着,就看見體育場管理員大呼小叫地跑過來,在尚未燒盡的球衣上一通亂踩。足球隊員們頓時急了,把管理員圍起來大聲質問。管理員也火了:“搞什麼儀式可以,可是你們不能放火啊,這塑料草皮燒壞了你們賠得起麼?”雙方推推搡搡地出了體育場,說是要去校長那裡說清楚。球衣退役儀式就這樣草草結束,只剩下燒了一半的曲偉強的球衣在被燒焦了一片的草皮上悶悶地冒着煙。方木看看桌子上被碰翻的曲偉強的遺像,苦笑一下,隨着散去的人羣走出了體育場。 Wωω▲ ttκΛ n▲ C O
回到寢室,卻意外地看見邰偉坐在自己的牀上翻書。方木因爲上次的事還有點記恨邰偉,沉着臉沒有搭理他。倒是邰偉嬉皮笑臉地先開口了:“幹嗎去了,我等你半天了。”
“找我有事麼?”方木冷冷地問,不過隨後心頭一凜:難道又出事了?
“沒什麼大事,局裡正好到你們學校查案,我就順便來看看你。”
“你來幹什麼?”方木想了想,“爲了那件殺人案?不歸你們刑警隊管吧?”
“呵呵,你小子知道得還挺多,”邰偉笑呵呵地說,“那是經文保處的事,我聽說他們來你們學校調查,順便就跟過來了。怎麼樣,你還好麼?”
“挺好。勞您費心了。”方木坐在椅子上,沒好氣地說。
“呵呵,還在生我的氣啊?”邰偉毫不在意,“我承認我做得有點欠妥,不過我想你不要物質獎勵,讓學校表揚表揚你也好。”
方木的白眼剛翻了一半,就看見邰偉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
“說正事吧,這裡有一封信要給你。”邰偉把信封遞過來,盯着方木的眼睛,表情嚴肅了很多,“是馬凱給你的。”
方木正要伸手去接,聽說是馬凱給自己的,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是最普通的白色信封,沒有寫明收信人,裡面的信不是很厚,捏在手裡輕飄飄的,方木把信封翻過來看看,信口沒有封。
“我沒看啊,向**保證。”邰偉見方木擡頭看向自己,忙申辯道,“他是直接交到我手上的,我就直接交給你了。”
邰偉見方木瞅着自己手裡的信封發愣,“怎麼,你不看看麼?”
方木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信封。
馬凱,你要告訴我什麼呢?
邰偉見他不說話,也覺得無趣,就起身告辭。方木沒有挽留他,邰偉走到門口,忽然轉身說:
“馬凱一審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頓了一下,“他沒有提出上訴。沒什麼意外的話,週四凌晨就執行死刑。”說完,衝方木點了點頭,就拉開門走了。
午夜的天台一片靜靄。頭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黑黑的天幕。風很大,天台上的沙子被吹得在地上亂滾,好像輕輕的腳步聲。
方木站在天台邊上,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校園,彷彿置身於無盡的深淵。低下頭看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了。
他極力向遠處張望着,耳朵捕捉着每一絲可能聽到的聲音。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那個人被押下警車,可能有同伴,也可能獨自一人,走完人生中最後幾步路。面前是一個淺淺的土坑,跪下來,能感到砂石硌在膝蓋上的刺痛。腦後是子彈上膛的56式全自動步槍,法警們把手放在打開保險的54手槍上,靜等着執法武警扣動扳機。只消一下,從此人世間的種種,好的,壞的,欠你的,欠我的,一筆勾銷。
明知道自己聽不到那一聲槍響,方木還是全身繃緊地等候着。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不想聽到那一聲槍響。
的確,方木忽然感到自己也不知道馬凱在他心中究竟是一個該千刀萬剮的殺人狂,還是一個可憐可悲的病人。
毫無疑問,馬凱有嚴重的精神障礙,但是,按照中國刑法的規定,馬凱的精神障礙並沒有影響他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因此,他在法律上仍然是一個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必須爲自己的犯罪行爲承擔法律後果。
然而,此刻在方木眼前的,是馬凱那雙毫無生氣的,寫滿了焦慮與絕望的眼睛。他像一個在迷宮裡亂闖亂撞的可憐的動物,頭破血流,害怕地哭泣,然而,沒有出路,沒有救贖。血液是甜美的詛咒,喝下去,看起來是獲得,其實是永遠的失去。在紅園區常青北街83號那個日夜拉着窗簾的小屋裡,每次在夢中疲憊不堪地醒來,馬凱是該慶幸又活了一天,還是該提醒自己前方不遠就是死期?
方木嘆了口氣,彎腰拎起一個黑色塑膠袋,像往常一樣,向天臺東北角的小沙堆走去。
不一會兒,火燒起來,黑色的紙灰漫天飛舞,落下來,又不甘心地拼命飄起來,然而,終於旋轉着四散到天台的各個角落,輕輕地粉碎,沒有聲音。
方木掏出那封未曾看過的信,想對那堆火說些什麼,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只是把那封信投入火堆,看着它翻卷着燒成灰燼,和其他紙灰混在一起,被風捲着飄走。
從此,你的一切,一了百了,在這世上,再無痕跡。
7點35分,方木被邰偉的電話吵醒。邰偉告訴他,馬凱已於今晨2點50分被執行槍決。一槍斃命,沒有痛苦。小說.心理罪之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