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轉身拉開門走了。
寢室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見方木急促的呼吸聲。忽然,方木手裡的軍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着頭髮,“啊——啊——”地大聲號哭起來。
邰偉從未見過方木哭泣,更別說這種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只能手足無措地站着。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靜下來,邰偉把他扶坐到牀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想了想,點了根菸遞過去。
滿臉淚痕的方木表情木然地坐着,偶爾抽一口煙,手裡的水杯只是端着,一口都沒喝。
邰偉在衣櫃裡一陣亂翻,找出了幾件乾淨的衣服,又費了好大力氣,才幫方木把衣服換好。換上乾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點,也不顫抖得那麼厲害了。
“我說,”邰偉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牀前,試探着問,“剛纔杜宇說,你的寢室過去死過人,是怎麼回事?”
方木沉默了半晌,深吸了幾口煙,慢慢說道:“1999年,我讀本科的時候,學校裡發生了一些很離奇的命案。後來我很偶然地找到了一張借書卡,發現死者都曾經借過這本書。我找到借書卡上的其他讀者組成了一個自救小組,其中包括我、我的同學和我第一次愛上的女孩。”
“後來呢?”
“我們的自救沒有任何效果。先是我愛上的女孩被砍了頭,後來我的兩個同學也死掉了。直到最後一刻我才知道兇手原來就是讀者之一。他告訴我,他最初殺人是爲了報復,而之後,是因爲我發現的借書卡給了他殺人的靈感……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你說的是發生在c市師大的那起案件麼?聽說兇手最後也死了。”
“對。”方木顫抖了一下,“他被燒死了。當時……我也在場。”
邰偉沉默了一會兒,“你後來對行爲證據分析這麼感興趣,包括你辦的那些案子,都是因爲這段經歷?”
方木扔掉菸頭,雙手抓住頭髮,用力向後捋着。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做噩夢。害怕走廊,害怕燒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觸。我只有不斷地查案,不斷地幫助死者討回公道,我才能讓自己平靜一點。因爲,”方木頓了一下,聲音驟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爲我。”
邰偉點了點頭。嗅覺記憶是所有記憶中保留時間最長的一種。他終於明白方木爲什麼會是這樣一個有着諸多怪癖的人,也能夠體會到,這一次,兇手爲了向他挑戰而殺了這麼多人,他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點了點頭。
“你確定還是那個兇手乾的麼?”
方木苦笑着搖了搖頭,“你還是不相信我。”他盯着腳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瞭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誼對我來講有多麼重要。現在是第六個,無論第七個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偉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告訴方木,“我剛纔在現場的時候,發現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在6號泳道里。”
方木盯着邰偉看了幾秒鐘,掀開被子下牀,“走吧,去現場。”
屍體已經被移走,圍觀的人羣卻久久不願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見喬教授也在人羣中,正對着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見方木走過來,他卻連招呼也不打,轉身離開了。
警察們弄了一個大網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尋着每一點可疑的東西。趙永貴站在池邊,抱着肩膀,盯着一點點降下去的池水,臉色很難看。
邰偉走過去拍拍他,“老趙,有什麼發現麼?”
趙永貴搖了搖頭,“沒有。”他又看看方木,“是你第一個發現屍體的?”
“嗯。”
“當時你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
方木想了想,“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泳池裡有人?”
“我聽到兩個女生在議論說泳池裡注滿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家裡的時候,看見窗戶上有兩個……”
“行了!”趙永貴打斷了方木的話,“你還堅持認爲我們抓錯人了,對麼?”
方木一時語塞,剛要開口爭辯,就看見邰偉在衝他使眼色。
“一會兒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吧。”說完,趙永貴就走到泳池的另一邊,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開口問邰偉:“趙永貴怎麼老是對我這種態度?”
邰偉沉吟了一會兒說:“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個案子雖然最後被撤銷了,可是局裡還是表揚了老趙和我。你現在跟他說那是個錯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話麼?”
邰偉半天沒有回答,“查查看吧。”
從市局回來已經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顯得很猶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裡的話,該如何面對他。
門開了,室內空無一人。那雙NIKe鞋還靜靜地躺在杜宇的牀邊,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溼了。
寢室裡靜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地希望杜宇能出現在眼前,他感到有很多話要對杜宇說。然而,如果他真的出現的話,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道歉?顯得多餘而且蒼白無力。
帶着這樣矛盾的心情,方木靜靜地坐在寢室裡。從陽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臨,再到曙光初現,就這樣毫無聲息地坐着。不斷地有人敲門,方木一概不予理會,他只希望能有人拿着鑰匙擰開房門,又擔心自己在那一瞬間會怕得躲起來。
整整一夜,杜宇都沒有回來。
直到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難以忍受,方木才站起身來,去了食堂。
窗口前排着長隊,方木低着頭排到隊尾。前面的人回頭掃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聲跳到一旁。他驚恐萬狀地看着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兩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別的窗口去。整個隊伍的人都回過頭來,看着排在後面的方木。好像是約好了似的,隊伍自動分開,把窗口的位置留給了他。窗口的賣飯師傅也愣住了,他盯着方木看了幾秒鐘,粗聲大嗓地開口問道:“喂,你打不打飯?”
方木咬咬牙,一步步走向窗口,感到周圍有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自己身上。
方木坐在角落裡吃早飯。儘管他一直低着頭,但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所有人都坐得遠遠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區。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長滿了有毒觸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
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離開了食堂。
剛剛轉入三樓走廊,方木就看見自己的寢室門前一片狼藉。電腦的顯示器和主機被扔在地上,上面覆蓋着方木的幾件衣服。宿舍門口圍着很多人,都盯着屋裡的人的動作。
杜宇回來了?
他快步走過去,剛好看見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門來。杜宇看見方木,手上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彎下腰去,從牀底拽出方木的臉盆,揚手扔了出來。
方木一閃,塑料盆撞在走廊的牆上,裡面的香皂盒、牙具稀里嘩啦地摔出來。
“你幹什麼?”
杜宇並不回答,從方木的書架上一把將所有的書都劃拉下來,然後一本本地向外扔。很快,方木的東西被扔得一乾二淨。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來盯着方木看了幾秒鐘,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
“滾!”
方木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拾撿着被扔出來的東西。
“滾!”杜宇提高了聲音。方木卻好像沒聽到一樣,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鋼筆的筆帽不見了,他在一堆衣服裡仔細地翻找着。
“你離開這兒吧,”杜宇的聲音小了點,可是冷冰冰的,“我們還都不想死!”
方木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站起來,轉過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他挨個掃視着所有的人,幾乎每個人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地盯住他。方木跟杜宇對視了幾秒鐘,緩緩開口說道:
“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抓住他爲止!”
說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幾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間已經被鎖住的寢室門前,飛起一腳踹過去。木門應聲而開,他把手裡的東西扔進去,又返回走廊裡一樣樣搬運自己的東西。沒有人阻止他,也沒有人幫助他。方木在衆目睽睽之下撿起了自己的最後一樣東西,走回那間原本屬於孟凡哲的寢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304宿舍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後終於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東西都放在了左邊的牀、寫字檯和衣櫃裡。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整齊後,他纔想到那張牀是屬於孟凡哲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把東西移到另一張牀上,但是後來,他還是脫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着自己的新窩。孟凡哲死後,這個寢室就再沒住過人,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一副殘敗不堪的景象。牆上還有噴濺狀的水漬,看起來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牆上。
看着,想着,一夜沒有閤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儘管肚子餓得咕咕叫,方木卻躺在牀上不想起來。對面宿舍樓的點點燈光照進這間沒有開燈的寢室,有些東西的影子被投射在牆上,隱隱約約地晃動。
方木感到有點冷,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他習慣性地向旁邊那張牀上望去,卻只看見一張乾癟的草墊。和以前那個擺滿了他和杜宇的東西,擁擠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顯得寬敞無比。
寬敞得讓人心慌意亂。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獨居的那段日子裡,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躺在黑暗的寢室裡,默默地品嚐孤獨的滋味?
直到他徹底瘋掉。
……
我會不會發瘋?
方木從牀上一躍而起,首先,你得弄點吃的。他對自己說。
食堂是無論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開電燈,又翻出一包方便麪,搖搖水壺(還好,杜宇沒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着水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拉開門走了出去。
一樣東西飄落在腳下,方木撿起來一看,是一個信封。方木向兩邊望望,走廊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方木坐到牀上,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紙,上面是鄧琳玥的字跡。
親愛的方木: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也請你相信我在這樣稱呼你的時候,我是愛你的。也許這種愛情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確信,至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依然是愛你的。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別試着去找我(或許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你也許從來就不曾想過在我離開後去尋找我)。我在短時間內不會回到這所學校來,申請休學的手續我會委託我的家人辦好。
你也許會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辭而別,怨恨我的膽小與懦弱。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護,嚮往寧靜浪漫的日子。當你在體育館裡救了我的一瞬間,我就像所有被王子拯救的公主一樣,毫無選擇地愛上了你。
然而我知道,你並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勇敢與堅強。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邊的一切。當你終於說出那個秘密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害怕,我甚至沒有勇氣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個人逃回了寢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體育館裡還要害怕。兇手已經殺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個也許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爲什麼要殺你,爲什麼要殺那麼多人?這些問題你不肯告訴我,對我來講,也已經不重要了。我選擇逃離。儘管我曾經認爲自己有勇氣陪你面對一切考驗,然而,當死亡如此真切地降臨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孩都會做的事情。
原諒我吧,原諒這樣一個普通的,曾經自視甚高的女孩。也許你不曾愛過我,我現在真的希望你不曾愛過我,這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好受一點。
我會爲你祈禱。
鄧琳玥
信很短,方木卻整整看了半個多小時。
心如止水。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卻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好,很好。
終於,又是我一個人了。
也許,從來就只是我一個人。小說.心理罪之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