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偉一直忙到晚上10點多才想起送方木回去。在車上,他告訴方木技術科已經確定馬凱的指紋與現場遺留的大量指紋完全符合,雖然馬凱現在還不開口,但是起訴他完全沒有問題。方木沒怎麼說話,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你回去好好休息,過幾天我找你。”邰偉注意到方木疲憊的神色。
在校門口,方木下了車,向邰偉道別後,轉身要走,邰偉“哎”了一聲。
方木回過頭。
邰偉從駕駛室裡探出頭,手肘拄在車窗上,盯着方木看了幾秒鐘,臉上露出笑容。
“小子,你很棒。”
方木笑了一下,揮揮手,轉身走了。
現在已經接近午夜,大多數學生宿舍樓都是漆黑一片。路燈稀稀落落的點綴着校園,前方是一個個昏黃的光圈,能看見不知名的小蟲在燈泡下飛舞。方木在校園裡慢慢地走着,彷彿夜遊的魂靈般沒有一絲聲響。
胸腔裡是微微帶着涼意的新鮮空氣。擡起頭,深藍色的天空中繁星閃爍。有一種浪漫的說法: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亮親人,也照亮仇敵。
你們,可以安息了。
313寢室裡關着燈,方木拿出鑰匙****鎖孔裡,卻發現門被反鎖了。裡面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有人顫巍巍地問:“誰?”
“是我,方木。”
“哦,”杜宇明顯鬆了一口氣,“你等一會兒啊。”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小聲抱怨內衣找不到了。
方木笑笑,斜靠在對面的牆上,點燃了一支菸。
走廊裡黑洞洞的,只有樓梯間裡亮着一個15瓦的小燈泡。衛生間的燈大概又壞了,從門口望進去漆黑一片,彷彿一張洞開的大嘴。
有人在低聲夢囈。
有人在磨牙。
衛生間裡的水龍頭滴答作響。
樓上彷彿有人穿着拖鞋在輕輕走動。
方木感到頭上霎時佈滿了細細的汗珠,叼着煙的嘴脣也顫抖起來。他惶恐地向兩邊張望。
走廊兩側,一扇扇門緊鎖着,沉默不語,又彷彿不懷好意。
方木不由自主地向走廊的另一側走去。
兩側的門漸漸向後退去。方木緊盯着前方,那一團漆黑中隱藏着什麼呢?
他不敢向左右看。那一扇扇平凡無奇的門在深夜的走廊裡彷彿都有了生命,偷笑着目送這個戰慄的獨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運。它們其中的某一扇門好像會隨時打開,把他引向那誘人卻又致命的歧途。
鼻子裡突然有焦煳的味道。
方木幾乎要叫出聲來,走廊兩側的門突然燃燒起來。一個模糊的人影在不遠處的濃煙中若隱若現。方木把手伸進書包,一邊向後退,一邊狂亂地摸索着那把軍刀。當他終於握住那略有起伏的刀柄的時候,心裡卻更加緊張。
那個模糊的人影慢慢向他走來。
方木突然知道他是誰了。
不,不要。
這時,方木身後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睡眼惺忪的大個子揉着眼睛走了出來,看到方木,嚇了一跳:“你在幹什麼?”
方木認得他是刑法專業的劉建軍。他幾乎要狂喊出來:“快跑!”可是這兩個字硬生生地憋在了喉嚨裡。
走廊裡的濃煙和火焰在一剎那消失了。另一側,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沒什麼。”
方木把手從書包裡慢慢抽出來。
劉建軍皺着眉頭看了看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轉身踢踢踏踏地向衛生間走去。
此時,313寢室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杜宇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回過頭來小聲說了一句什麼,隨後就看見陳瑤披散着頭髮快步跑了出來。
“對不起。”方木坐在牀上喘了半天氣後,擡頭對杜宇說。
“你小子,我以爲你不回來了呢。”杜宇抓抓頭說,“我還以爲是保衛處的人,差點把我嚇成陽痿。”
方木無力地笑笑。
“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
“沒事。”方木搖搖頭,“你睡覺吧,打擾了你的好事,抱歉了。”杜宇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上牀拉開被子,不久便傳出了鼾聲。
方木關掉燈,在黑暗裡靜靜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靜下來,才脫掉衣服鑽進被子裡。
你們又來了?
牀前的人默默無語地站着。一雙手在身後輕輕搭上我的肩膀。
“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那是已經面目全非的他。
不,我跟你不一樣!
馬凱在歸案後的第四天終於開口,很痛快地承認了這四起殺人案是自己所爲。不過他堅持認爲自己殺人吸血是爲了自救,因爲他和他父親、哥哥一樣患有嚴重的貧血症。看守所特意找了醫生給他做身體檢查,結果證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於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市局決定儘快移送檢察院起訴。
邰偉在電話裡向方木簡單告知了案件的進展情況。方木提出要跟馬凱面談一次,邰偉有些猶豫,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下來。
這次面談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間會客室裡。邰偉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堅持獨自和馬凱面談,邰偉拗不過他,只好同意。送方木進去的時候,邰偉再三囑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裡給這個傢伙安排了一間單人監所。爲什麼?他進去的第一天夜裡就襲擊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嚨不鬆口。沒辦法,只好把他安排到單人監所。”
會客室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鐵門。邰偉指着鐵門上的一個紅色按鈕說:“我們就在隔壁。等談話結束,你就按這個,我們就會接你出去。”他停頓一下,“如果有什麼危險,也按這個,懂了麼?”方木點點頭。
邰偉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還有,你沒帶什麼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從書包裡把軍刀拿出來,遞給了邰偉。
“你帶着這玩意幹嗎?”邰偉接過軍刀,皺着眉頭打量着,“暫時沒收,完事再還給你。”他舉起一根指頭,臉上做出威脅的表情說:“按理說,你這個是管制刀具,明白麼?”
方木笑笑,沒有做聲。
邰偉把刀揣進衣兜裡,“你坐一會兒,我去提人。”
幾分鐘後,門外響起了腳鐐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
馬凱步履蹣跚地被兩個看守帶進會客室。他一直低垂着頭,能看見被剃光的腦袋上還有幾處傷口。看守們把他按在方木對面的椅子上,剛要把他的手腳銬在桌椅上,方木說:“不要銬他。”
“不行。”邰偉非常乾脆地拒絕了。
方木把邰偉拉到一邊,小聲對他說:“我需要他完全放鬆,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
現有資料顯示,儘管幼年喪母,但馬凱在26歲之前一直是正常成長的人。高中畢業後直接升入大學,大學期間除了一次考試不及格之外沒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小公司任業務員。平時雖然與人交往甚少,不過也沒表現出精神錯亂的徵兆。談過一次戀愛,後來無疾而終。如果說馬凱一直在一條普通卻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的軌跡勻速前行的話,那麼他26歲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並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也讓很多無辜的人命喪黃泉。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兩年來的心路歷程,這也是全案中所有謎題的答案。
“不行,這傢伙很危險,我要爲你的安全負責。”
“我不會有事的。萬一有情況,我就按鈴。”
邰偉看看方木,猶豫了一下,示意兩個看守不必銬住馬凱。隨後,他走到馬凱面前,厲聲說道:“你老實點,聽到沒有!”
等邰偉和兩個看守出了鐵門,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攤開筆記本,按下錄音機的錄音鍵。
“你叫馬凱?你好,我是市局行爲科學處的。”方木臨時編造了一個身份。
對方毫無反應,依舊低垂着頭。
“你聽到我的話了麼?馬凱,請你擡起頭來。”方木提高了聲音,同時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馬凱慢慢擡起頭來。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在頭頂刺眼的白熾燈下,馬凱的雙眼一片灰白,就像兩塊墓碑鑲在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霧靄中死寂的墳場;隨風搖擺的枯枝;遠處若隱若現的殘磚斷瓦,一瞬間,方木彷彿置身於無法自拔的夢魘,耳邊竟傳來隱隱的喪鐘和烏鴉的哀叫。
方木和他對視了幾秒鐘,直到他重新低下頭去,方木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今天來,”方木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是因爲我對你很有興趣。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談談你和你所做的這一切。”
馬凱依舊不做聲,雙手夾在腿中間,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後搖晃着身體,輕微,但是很有節奏。
“你受過高等教育,也許你也清楚,我個人的意見不會對法院的判決產生任何影響。”方木慢慢地說,“但是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中有不爲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讓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讓那些誤解你的人瞭解事實的真相,那麼,請你相信我,告訴我。”
馬凱似乎無動於衷,幾秒鐘後,他重新擡起頭來,“很多人都覺得我是殺人惡魔,對麼?”
方木點點頭。
馬凱似乎慘笑了一下,搖搖頭,“你們不知道,我不想殺人的。”
“爲什麼這麼說?”
馬凱沒有做聲,呆呆地望着方木身後的白牆,身子又開始有節奏的前後搖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過去:“要不要來一支?”
馬凱擡起頭,凝視着遞到眼前的香菸,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神中掠過一絲輕蔑。
方木自顧自地點燃一根香菸,用力地吸了幾口,大團的煙霧在他和馬凱之間瀰漫。方木能感覺到馬凱的目光隨着煙霧慢慢流轉,最後落在他嘴邊的香菸上。
“吸菸有害健康。”他突然乾巴巴地說。
“哦,那你覺得你的健康狀況如何?”方木馬上抓住這個話題。
馬凱盯着方木看了幾秒鐘,搖了搖頭:“不好。”
“哪裡不好呢?”
馬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他把目光從方木臉上移開,輕聲說:“我有嚴重的貧血症。”
“可是已經有醫生給你做過身體檢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們知道什麼!”馬凱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從兩腿間抽了出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於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會全身血液枯乾,像一具幹得掉渣似的木乃伊一樣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醫生的診斷?”
“他們都是騙子,他們都希望我死掉。他們不肯幫助我。我給你錢,給我輸血!他們居然說不行。這是什麼道理?爲什麼不行?!我爸爸躺在病牀上,臉色越來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乾涸,輸血之後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飯了,能跟我說話了。爲什麼不給我輸血?他們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麼辦?”
“我不會死,我不會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樣,躺在牀上一直到燈枯油盡,我不會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所以你就吸血?”
“.……對。”
“爲什麼選擇女人?”
“因爲女人的血乾淨、柔軟,好吸收。男人的血硬邦邦的,太粗糙。”
“是麼,你怎麼知道?”
“哦?我自己這麼覺得。”
“那,爲什麼單單是她?”
馬凱愣了一下,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想了半天,他撓撓頭:“沒什麼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着她走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她家裡有人呢?”
“那就走開唄,我遇到過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還好我跑得快!”馬凱咧開嘴,嘎嘎地笑起來。
“吸血,”方木盯着馬凱的眼睛,“有用麼?”
馬凱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鄭重,“當然。我還活着,否則我早死了。”
“那爲什麼還要把血跟其他東西摻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得更多?”
“不,我不是變態殺人狂,我是爲了治病。另外,”馬凱搔搔腦袋,“那玩意的味道也不怎麼樣。”
“吸血就吸血,爲什麼要剖開她們的肚子?割開腕動脈不是更省事?”
“你不懂,”馬凱微笑着搖搖頭,“我喜歡那感覺,嘩地一下涌出來,那麼多,泛着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這樣涌出來,讓我用什麼換都行。”
馬凱閉上眼睛,臉上是回味無窮的表情。
他在想什麼?在一望無際的血的海洋中暢遊?來吧,都是你的,蒼茫無際。俯身下去,喝得飽飽的,不必擦嘴,不必擔心會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輩子受到詛咒。
“說說那次吧,那個小女孩。”
“哪個?”馬凱一臉莫名其妙。
“被你殺死的那個。”方木突然想吐。
“哦。”馬凱若無其事地向後靠在椅子上,“說什麼?”
“你已經殺死了那個女人,爲什麼沒有吸她的血,而是選擇了那個小女孩?”
“呵呵,那個小丫頭。”馬凱咂咂嘴,“長得很漂亮,小胳膊圓滾滾的,皮膚很嫩,彷彿能掐出水來,脖子好細,我只稍微用了一點勁,她就昏過去了。”
“爲什麼要殺死她呢,你那個時候已經有可以飲用的血。”
馬凱輕聲笑笑:“老弟,給你一個土豆和一顆櫻桃,你會吃哪個?”
方木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土豆?櫻桃?那是活生生的兩個人!他想起佟卉那雙至死仍圓睜的雙眼。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方木竭力讓語氣平淡:“爲什麼還要把那女孩帶走呢?直接在屋子裡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幹嗎要冒那麼大的風險?”
“你不是有毛病吧?”馬凱皺起眉頭看着方木,彷彿眼前坐着一個不可理喻的人,“那種場面,怎麼能讓孩子看見?她還那麼小。”
剛剛恢復正常流速的血液又在方木的血管中奔騰起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馬凱,而後者正用一種嗔怪的目光看着方木,好像在教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青年。
要冷靜,不要破壞這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
“這麼說,”方木勉強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你還是很尊重……那些女人的?”
“當然,”馬凱鄭重其事地說,“我說過了,我殺死她們純粹是迫不得已,沒必要讓她們再遭到不必要的傷害。”
“吸了那小女孩的血,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清澈、純淨,充滿活力,到底是小孩子,”馬凱帶着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說,“當天晚上睡了個好覺,好幾天都精神十足的。年輕,到底不一樣。”
“所以你就開始選擇年輕女孩?”
“對。”馬凱非常痛快地承認,“她們的血更理想。”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他很想知道面前這個人把驚恐萬狀的徐傑綁到那張牀上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喜悅?憧憬?還是欣慰?
馬凱注意到了方木的表情,他急切地說:“你以爲我只考慮我自己麼?這樣的話,我能多挺幾天,”他重新低下頭,“也能少禍害幾個人。”
“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
這句話說出口,方木感到了一陣報復的快感。沒什麼要問的了,送這個傢伙下地獄吧。
收拾好東西,背上書包,方木看也不看馬凱一眼,伸手按下了門上的紅色按鈕。
沒有任何反應。
在方木和馬凱面對面交談的時候,邰偉一直在隔壁的監察室通過攝像頭注視着室內的一舉一動。另外一個看守手握着電警棍,眼盯着屏幕,心卻在斜對門的值班室裡。那裡不時傳出同事們的喝彩聲和咒罵聲。
世界盃熱身賽,法國對韓國。場上比分2∶2平,齊達內已經受傷下場。
邰偉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喂,邰警官麼?我是紅園區分局小陳。”
邰偉剛想問“是哪個小陳”,電話裡出現了另一個急切的聲音。
“邰警官麼?我是徐連生啊。”邰偉更加摸不着頭腦,這個徐連生又是誰?
“謝謝你啊,你救了我姑娘,就是救了我們全家啊,我謝謝你啊邰警官!”聲音帶點哽咽。
邰偉想起來了,徐連生是被解救的女孩徐傑的父親。在接下來的將近十分鐘時間裡,邰偉使盡渾身解數才說服徐連生不要來局裡給他送錦旗,手機信號時斷時續,邰偉不得不走到外面的走廊裡才勉強完成通話。
“這傢伙,真要命。”邰偉一邊嘟囔着,一邊快步走回監察室。路過值班室的時候,看見那個看守提着警棍,大張着嘴巴,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屏幕。邰偉無奈地搖搖頭,推門進了監察室,只看了屏幕一眼,就大吼一聲:“快來人,把門打開!”
方木屏住呼吸,又一次按下了紅色按鈕。還是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