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是青州人士,新莽時來冀州信都做大尹,需要仰仗地頭蛇邳家相助才能站穩腳跟,再加上他和邳彤是鄰郡同僚,在亂世裡步調一致,這才能互保至今。
但如今,李忠見到通過熟人路徑潛入信都,秘密來訪的邳彤時,帶着濃重東萊口音的語氣中滿是責備:“邳偉君真是善走啊。”
“我聽說你離開了下曲陽,本以爲會直接到信都,豈料卻只讓人送了封信回來,折了一大圈,南投魏王,做起說客來,難道不怕家眷出事?”
邳彤打着哈哈:”我與仲都乃是託妻獻子的交情,有仲都在信都,自能保我家人不失,何須顧慮。”
李忠確實替他打了掩護,謊報說邳彤家族拋棄塢堡,南逃投靠馬援,其實是偷偷藏在了郡守府中,只埋怨邳彤道:
“嗣興皇帝深怒汝不辭而逃,宣佈抓獲邳彤者封侯,城中不知多少人等着擒你而獻,你還敢回來?”
邳彤道:“劉子輿已是將傾之廈,時日無多,豈會有人糊塗到還要投其屋中,一起覆滅?”
這話李忠就不愛聽,劉子輿對他是有大情誼的,當初入信都郡,還解下自己所佩帶的綬帶替李忠戴上,以示恩寵,君辱臣憂,立刻肅然按劍道:“邳彤,汝若是爲了家眷而回,看在你我多年交情上,大可帶着汝父弟及妻子離去。”
“可若是替魏王做說客,汝便是李忠的敵寇,李忠蒙嗣興皇帝大恩,思得效命,若縱賊不誅,則二心也!”
“賊?”邳彤大笑:“邳氏堂堂信都第一著姓,三代人在漢、新兩代皆爲二千石,竟被李兄說成了賊子。”
李忠也沒法對老朋友下死手,只嘆息道:“各爲其主罷了,我之英雄,彼之敵寇,我之敵寇,彼之豪傑,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非也!”邳彤卻和他卯上了:“今日願與仲都好好論一論,孰爲王,孰爲賊!”
“名不正則言不順,先說名義,魏王弔民伐罪,興仁義之師,荷戟大呼於鴻門,則王莽捐城遁逃,軍民伏請降。自上古以來,亦未有感物動民其如此者也。又高舉攘夷之旗,於北州不絕若線之際,遣兵痛擊匈奴,斬首萬級,阻胡寇南侵之勢,此王者之正名也。”
“反觀劉子輿,區區卜者王郎,假名因勢,因爲趙王劉林私慾,竟成了漢成帝的兒子劉子輿。本是傀儡,後來僥倖脫逃奔入銅馬,用花言巧語騙得渠帥信從,用高皇帝上身這種把戲哄士卒信賴,初見覺得神奇,仔細一想盡是騙術,此賊寇之僞名也。”
邳彤再道:“二論信義胸襟,魏王雖欲覆滅諸漢,對河北劉姓宗室卻不盡誅,擊破邯鄲時,劉林喪心病狂,欲令所有趙劉宗族爲漢殉葬,連孩童都扔下城牆,幸爲魏王所救,釋而不殺,仁義之至!此王者之道也。”
“反觀劉子輿,對不附從者,動輒相逼,竟欲捕我家眷相威脅,說什麼‘降者封爵,不降族滅’,君視臣爲草芥,臣自然視君爲仇寇!此無道賊寇也。”
邳彤說到這,李忠皆不能否認,卻聽邳彤再言:“三論將士軍紀,魏王麾下人才濟濟,左丞相耿純,宋子大姓,名門望族;國尉馬文淵,茂陵大豪,天下俊傑;其餘景丹等,皆是一時之選,出身不是太學便是孝廉郎官,知文守禮。”
“其士卒軍紀嚴明,破長安而不掠,反而發太倉糧秣於京師百姓;此番北上信都,糧秣自河內千里運送,不少饑民作爲民夫羸糧得了差事,這才免爲餓殍,此王者之軍也。”
“反觀劉子輿,麾下盡是昔日賊寇,渠帥紛紛爲王,沐猴而冠,地位竄到了你我之上。士卒也多是鄉野惡徒,每到一處,劫掠大戶,索要糧秣,稱之爲抄糧,連中家貧民也不放過,將百姓捆綁鞭打勒索財物,稱之爲淘物。”
邳彤說起他控制的鉅鹿郡北部所見所聞,也是促使他背離劉子輿,投靠魏王的原因:“銅馬賊寇渠帥各尋華麗宅子居處,爭相擄掠別人妻女供其姦淫,若有反抗便動輒殺戮,所燒屋舍不可勝數。”
“劉子輿雖下令軍中不得胡亂殺人,然兵士分別隸屬各渠帥,都不聽命,此番南下與魏軍交戰,竟無糧秣輜重,只一路靠劫掠維持,彼輩過去是賊寇,如今更換旗號,卻依然還是賊!”
“以此三者來看,高下立判!”
說到這,邳彤的語氣變得焦慮起來:“仲都雖然不是本州人士,但來此數載,想必也和吾等這些土人一般,對冀州有些情愫。”
“自從新末大亂,冀州各方混戰,歲餘無耕稼,人餓倚牆壁間,我這一路南下北上,沿途見到人食人的慘劇已經開始了,這也是銅馬軍越來越多,竟號稱百萬之衆的緣故。”
“但銅馬只會害冀州更慘!彼輩除了流竄吃光下一處糧秣外,別無他能!能救冀州者,唯有魏王!”
他聽馬援說起過,曾與李忠通過信件,但此人一直沒明確答覆,此刻見李忠面露躊躇,邳彤催促道:“仲都還在猶豫什麼?莫要告訴我,你曾身爲新室二千石,竟對漢家死心塌地,一年前,天下皆以爲劉氏當復興,可事到如今,誰還信什麼人心思漢!”
“我南下時,遇上了耿純,他說得對啊!人心所思念的,並非是漢家,而是安定!誰能帶給冀州安定,誰就是聖王!”
李忠嘆息,邳彤所言三點都是事實,但他摸着腰上劉子輿親自爲他所佩的印綬道:“能救冀州者,絕非魏王一人。”
“銅馬當初何等桀驁,猶如決堤河水,如今卻被嗣興皇帝馴服。”
“真定王劉楊何等傲慢,本欲爲帝,如今卻被嗣興皇帝籠絡,重爲忠臣。”
“只要皇帝能驅逐魏軍,南取河內,西守太行,便能讓冀州熬過這個冬天,來年稍加以改制,以嗣興皇帝之才,定能讓冀州恢復安樂。”
邳彤詫異地看着李忠:“那王郎騙術何等厲害,竟連仲都都爲之心折?”
李忠搖頭道:“偉伯若見皇帝一面,亦會如此,其氣度遠超趙王、真定王,非真龍皇嗣不能如此。”
但邳彤卻嗤之以鼻,惑人的把戲,如浮影遊牆。即便是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張牙舞爪,博取利好。然而只要遇上熾熱的太陽正面射來,巨影便會消散,越縮越小,恢復它原本的面目!
他去過魏軍營壘,認爲第五倫和馬援,擁有能致勝的力量!
“仲都,此戰魏軍必勝。”
“哦?我看未必。”
李忠卻以爲不然,銅馬鉅鹿王孫登,與昌成侯劉植以三萬餘人駐紮信都城南,而青州赤眉受了嗣興皇帝印綬,城頭子路的部隊正在向西進發,數倍的兵力,要以兩面包夾之勢圍攻馬援……
然而就在此時,外頭黑漆漆的府院中卻響起一陣嘈雜,李忠皺眉出去一看,卻是城頭的軍吏來稟報:“丞相,魏軍來襲!”
李忠大異,馬援大營離這可有一天行程呢:“是小股斥候,還是大隊人馬?”
“是大軍,數不清楚,兵卒過萬。”
馬援以弱勢兵力,居然主動向信都發動進攻?這是李忠沒料到的,等回到屋內質問,邳彤也是一臉發懵,不由冷笑:“偉君也不知?看來,這位馬將軍,是將你當成酈生了!”
劉邦的謀士酈食其曾爲漢遊說田橫兄弟投降——也就是第五倫的老祖宗,結果快談妥時,韓信忽然發動進攻,導致田橫認爲酈食其使詐,一怒之下將他烹殺。
雖然李忠不至於怒而烹友,但邳彤確實有些尷尬,甚至有點惱火:“讓我來信都勸降李忠的是你,如今不打招呼進攻的也是你,馬將軍,你意欲何爲?”
但仔細一想也釋然了,從馬援吃河豚一事上看,這就是個不拿自己命當命的狠人,豈會在乎別人的命?作爲方面之將,何時進攻何地,當然是他說了算。
“仲都且慢走!”
李忠忙着要離開,卻被邳彤喊住,一回頭,卻見老友從懷裡抽出了一把匕首——因爲信任,李忠放邳彤進來時,連身都沒讓人搜。
冒着寒意的刀尖對準李忠,一如邳彤的目光般冷酷,李忠沒料到這光景,只冷笑:“偉君,你遊說不成,便要刺殺我?看來你當真要做酈生啊!”
這話語是一語雙關,酈食其投降劉邦時,替他遊說秦朝的陳留縣令,縣令沒答應,於是就被老朋友酈食其半夜起來割了人頭獻之。
而酈食其的兒子酈寄,後來更是以“酈生賣友”的典故而聞名。
抉目的機會就在眼前,但邳彤卻哈哈一笑,反手將刀尖對準自己,而把刀柄遞給了李忠。
“選擇之權,還是在仲都手上!”
“但仲都可要想清楚了,你手裡不止是自己一個人的性命榮辱,還有信都興廢,冀州百萬生民存亡!”
李忠沒有接刀,更沒殺邳彤,只是返過身,將他扔在屋裡,仗劍走到院中,大聲喝令道:“點兵,隨我上城牆!”
“準備擊‘賊’!”
……
信都城郊,鼓點響徹夜空,狂野而急促,昌成侯劉植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鑽出還沒焐熱的牀榻,讓人敲響集結的鼓點。
劉植手下的昌成兵兩千餘人,在亂世里長期訓練,稍有秩序,甲兵都是莊園自備,但面對敵軍的倉促來襲,依然顯得手忙腳亂。人和馬在黎明前的寒氣裡跌跌撞撞,百餘騎從們紛紛躍上不住吐氣的戰馬,步兵則邊跑邊緊着腰帶,刀鞘拍得甲裙噹噹作響。
而等劉植全副武裝走出營地時,卻見銅馬大營依然亂作一團,甚至有營壘在倉促中失了火,虧得天快亮了,否則一片黑暗中指不定就會出現營嘯。
鉅鹿王孫登滿臉慌亂,派人來質問劉植出了何事,一張口就滿是酒味,劉植甚至看到他營帳裡有女人的身影,肯定不是攜帶妻子,多半是路上搶掠來淫樂的。
看在大漢和嗣興皇帝的面子上,劉植忍着怒意:“馬援大軍來襲,被佈於二十里外的斥候發覺,如今魏軍距此不足八里!”
“斥候回報說,魏軍已經在平原上擺開了陣勢,緩緩前進,最多小半個時辰就能抵達。”
孫登愕然,然後罵罵咧咧地催促士卒集結。
等銅馬軍好歹亂糟糟開出營地,匆匆列了算不上陣列的雜陣時,朝陽已自地平線升起,和耀眼旭日一齊出現的,除了翻飛於長竿之上的魏旗外……
還有遍野的黃巾!
既然魏王還沒確定究竟是什麼德,是金是木?不管以後要換成蒼頭還是綠巾,眼下依然按老規矩,以黃巾爲標誌。
馬援也在胄上裹了一塊,夾馬縱騎而行,遠眺信都城前被自己驚擾了好夢的銅馬軍,笑道:
“欲與城頭子路聯手,兩面包夾我?”
“誰夾誰,還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