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前文誤,應是屯長。
……
胡、羌、氐,自秦漢以來與漢人混居在隴右河西的三種部族,第五倫採取了不同的策略。
對勢力最大,隨時可能引單于內侵的匈奴胡人,他是嚴防死守。
對驍勇強悍,已經難以剝離的西羌東羌,第五倫只謹慎接觸。
唯獨對最爲弱小,基本在山裡搞梯田農耕的氐人,第五倫則積極招撫,讓這些在前漢和隗氏掌權時被死死壓制的部族翻了身,許以屬國侯長之位——過去氐人地位太低,除了武都郡的白馬氐,連侯長都混不上,新朝時就更不用說了,王莽將所有屬國都降了一級。
於是數月以來,天水氐部附魏者甚衆,甚至有不少氐人甘願應募,在萬脩麾下聽命。
阿雲作爲參與了綿諸之戰,頗有斬獲的“前輩”,又在萬將軍面前露了臉,雖被關了好幾天禁閉,但也順理成章做了屯長。
但他卻沒能如願接近萬脩,只因萬將軍受了腰傷,平素喜歡親臨前線巡視,這下只能躺在車上隨便看看了,阿雲好幾次只能眼睜睜看着萬脩的戎車遠遠過來,又遠遠離開,他這小屯長要去鞍前馬後,還是不夠格啊!
“萬脩尚且不能近,何況第五倫?”阿雲有些氣餒。
更要命的是,軍情還不斷派發下來,這不,新組建的氐兵們就接到了一項任務:發揮他們擅長翻山越嶺的優勢,跟着校尉第一雞鳴,向西進發,走鳥鼠山西北高城嶺,沿着小道直撲隴西!
這道路,還是一位隴軍降將——真降將給指的,他們走了七八天,抵達狄道東南的山嶺後,校尉派人去與吳漢取得聯絡,畢竟“誤擊友軍”的傳統擺在那,不防不行。
按照第五倫的微操,吳漢孤軍很難攻克狄道堅城,攻城爲下嘛,還是得玩點陰謀。
這纔有了“援軍”忽然抵達,那降將在狄道前叫門。
阿雲站在前排,他效忠於公孫皇帝,知道與魏爭隴至關重要,不希望狄道陷落。
可若他出言提醒,定會暴露身份,阿雲已經考慮,是否要將分發給每個屯長的五色巾“不小心”掉地上了,可城頭看得見麼?身後的魏兵監軍卻眼亮耳尖着呢!
正在阿雲糾結之際,城頭的隗囂卻發話了,對那降將行巡說道:“請行將軍先入城分說!”
言罷吊籃卻落了下來,這下行巡就愣住了,不知該不該上時,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第一雞鳴——人羣中可是有弩箭悄悄指着他的!
但就是這一猶豫,就叫隗囂看出了破綻!
“彼輩乃是魏軍假扮!放箭!”
狄道城頭箭矢胡亂射下,行巡捱了一箭,狼狽地退了回來,而其餘人也演技不過關,沒有繼續咋呼隴軍,而是氣急敗壞地亮出了魏軍五色旗來。
阿雲頓時鬆了口氣,爲此感到喜悅:“幸好隗囂多疑!”
“區區小計,也想騙本將軍?”
眼看魏軍詐城失敗,隗囂得意地掃視屬下們,希望能聽到幾聲奉承誇讚,他好順勢激勵士氣。
但卻發現士卒們並不同喜,他們熬夜守備導致發腫的眼窩裡,最後的期盼已經破滅,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援軍是來了,卻是敵人的援軍,能不絕望麼?
隗囂討了個沒趣,心中懼意更甚,他知道,隨着連續喪師失地,隴右子弟,已經開始和自己離心離德了!
接下來幾天,吳漢終於開始進攻狄道,地位低下的氐兵自然是蛾附炮灰的首選。尤其是阿雲,被不懷好意的第一雞鳴派去打頭陣,因爲萬脩頗爲關注這個膽大的小氐兵,第一雞鳴不好直接下黑手,只能寄希望於阿雲死於戰鬥。
城內守軍充足,戰鬥十分慘烈,阿雲的屯一次仰攻就戰死了七個人,這讓他心裡帶上了火氣。
他效忠於公孫皇帝不假,死的是魏兵也不假,但亦是他的氐人族類。
但城內傷亡亦不小,士氣還越來越低,隗囂雖親在城牆上奮戰亦無濟於事。
打到第五天時,箭矢將盡,隗囂有些沒耐心了:“我兒在南方三十里安故縣,我分予他四千人,與狄道互爲犄角?爲何不出來救援?”
魏軍顯然是在圍城打援,隗囂不知該誇兒子有乃父之謹慎,還是怪他見死不救了。
這天剛打退一次進攻,隗囂有些疲憊地靠在柱子上打盹,迷迷糊糊間,卻看到幾個將校聚集在不遠處,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朝他的位置看!
這一幕讓隗囂猛地驚醒過來,可等他起身帶着親衛走過去時,幾人卻又停止了議論,只是低着頭不看他的眼睛,畢竟隗將軍是好人,要背叛他,終歸有點心虛。
隗囂也很警惕,頓時想起一樁前漢的典故來。
漢高皇帝劉邦擊滅項羽後,封賞大功臣二十多人,其餘的人日夜爭功,不能決定高下,未能進行封賞。劉邦在洛陽南宮,從橋上望見一些將領常常坐在沙地上彼此議論,便問張良:“這些人在說什麼?”
張良則是這麼回答劉邦的……
“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
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行走的印綬,一堆黃燦燦的金餅!
“謀反,他們要謀反!”
親信提議道:“大將軍,彼輩多是牛邯姻親,近日作戰頗爲懈怠,又把守着城門,不如擒住殺了罷!”
隗囂搖頭,他沒有證據,這樣一來,會搞得人人自危,更加四分五裂。
更何況,逮殺幾人就沒事了?隗囂想起牛邯的勸降,想起自己慷慨陳詞,看破魏軍詭計後,士卒們冷淡的表現,人心散了,就再難重聚了。
隗囂只感覺滑稽,本欲高壁深壘,挫其銳氣,誰想士氣先墮的,卻是己方。
於是隗囂遂召集信得過的校尉,讓親信替自己發言:“牛邯以蕭關精卒降服,氐賊也助魏,賊衆大盛,乘勝之兵既不可當。”
“而將軍以新退之卒,繼敗軍之後,將士失氣,隴右傾蕩。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壯士解其腕。’孫子曰:‘兵有所不擊,地有所不守。’蓋小有所失而大有所全故也。今吳漢之害,過於蝮蛇,狄道之地,恐怕難守。不如南退安故,與公子匯合,再與吳漢決死。”
這麼一長串引經據典,翻譯成人話就是:“守不住了,跑路吧!”
衆人面面相覷,都看向隗囂,隗囂卻一拍案几。
“豈可輕易言退?”
“魏軍遠僑而來,且分兵於城池南北,中間有洮水阻隔,不能相救,是我速進破賊之時也,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自然之勢也!”
隗季孟不愧是體面人,直到如今還在乎虛詞。
“這不是退卻。”
“是出城擊敵,順便突圍!”
……
攤上這麼一位主君,將士心氣可想而知,隗囂過去禮賢下士,將自己裝點得大義凜然,但戰爭能看清一個人,平素積累的德澤,也在一次次大敗和優柔寡斷中消耗殆盡了。
所以在隗囂跑路前夕,幾個狄道本地軍吏,在得知消息後,便一咬牙一跺腳,打開了狄道北門!隗囂可以走,但他們和家族、莊園可走不了,既然牛邯在魏軍中混得不錯,投降何嘗不是一條出路呢?
隗囂正好一宿沒睡,倒是第一時間得知了驚變,立刻將計劃提前,南門也大開,他將騎從都集中在自己信得過的族黨手裡,上千人衝出城門,就着微亮的晨色向南方疾馳。
但城南也有吳漢佈置的軍隊營壘,他們也沒料到隴軍崩得這麼快,還以爲是衝營,遂匆匆出營作戰。
一番廝殺中,眼看難以突圍向前,隗囂只能帶百多騎渡過冰冷的洮河水,順着城西沿河小道向南奔走。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但沒事,三十里,只要南逃三十里,就能抵達兒子鎮守的城郭,隗囂咬緊牙縱馬,但前方的路上卻閃着火光,一支魏軍竟不偏不倚,攔在路隘處!
……
而與此同時,吳漢也驚聞事變,帶兵趕到了城南,與堪堪擋住隴軍衝營的第一雞鳴匯合,方知沒找到隗囂。
吳漢的目光瞥向西南:“河對岸的道路很重要,若在此處埋伏一營,隗囂就算逃出去,也得束手就擒。”
吳漢看向第一雞鳴:“誰守在那?”
第一雞鳴沒想到自己竟誤打誤撞,只喃喃道:“是氐兵甲營!”
……
“狄道生變,隗囂逃出來了!”
“其騎衆離散,跑得滿山都是。”
“沿河入山搜捕,定要抓住他!”
得知這個消息後,阿雲只哀嘆這隗季孟實在不會打仗,這才幾天,怎麼又敗了?
阿雲也顧不上跺腳嘆息,他們的屯就被急促地發動起來,校尉第一雞鳴也是不當人子,剛攻城那幾天,蛾附硬仗就讓氐人們上,近日城池將下,就把他們撤下來,換嫡系上去搶功。
所以氐兵所在的位置,在狄道城西南,洮河對岸,又冷又荒,什麼都撈不到。而若南邊有隴兵從此北上,他們就要被衝第一道。
“不該信魏人的鬼話。”
天氣很冷,氐兵們哆嗦着身子,開始後悔起來,本以爲魏軍會和隴右不同,原來還是一個鳥樣。
“氐兵幹最累的活,打最硬的城,走最遠的路,死最多的人,拿最低的賞。”
倒是身爲屯長的阿雲說了句公道話。
“萬將軍還是愛護吾等的,旅中又有郎官監軍盯着,那雞鳴校尉只能用用小伎倆,真有大功,他也遮不住。”
別的不說,成家蜀軍中可比這過分多了……
言罷,阿雲似乎發覺自己身爲刺客,替被刺殺者說話不太合適,連忙閉口。
但事實如此,氐兵們也說不出萬脩一點壞話,這位將軍雖非勇將,待下卻嚴中有慈,對氐兵也沒有歧視。在天水時,該給他們的甲兵糧秣,將軍生怕小吏苛待,親自過問,絕不會有半分克扣,若有立功,也立刻舉之爲吏,阿雲就是典型。
想來伍皇帝亦是如此,壞的,是第一雞鳴這樣的校吏啊!
如此說着話,他們腳下卻也不慢,氐人和山裡的漢人沒太大不同,多數人樸實誠厚,信然諾,得了任務就盡力去執行,這也是萬脩愛用他們的原因。
在河谷中,氐兵速度不如馬速,可眼下搜山入林,卻如履平地,不少人腳底板厚實,不穿鞋也能在碎石子上隨便踩。
“是血跡!”
一個獵人出身的氐兵喊了起來,他在前探路,在一片枯萎的葉子上發現了一滴血,撥開枯草,卻見到了模糊的馬蹄印。
尋蹤走了百多步,繞過一個山澗後,他們發現了一匹死馬,它折了腿,遂被主人拋棄,爲了避免其發聲,還割斷了脖子。
阿雲摸着這匹馬,身爲訓練多年的刺客,他能通過其身上的溫度,知道粗略的死亡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刻!
“這馬好啊。”
氐兵們則開始搶馬身上的裝飾,多有金銀及華麗的邊飾,馬轡和鞍韉都是良品,顯然是大人物的坐騎。
阿雲甚至還在馬腿壓着的地方,抽出了一條紫色的綬帶,綬帶的盡頭,則是一枚金燦燦的印!
金印紫綬!阿雲曾見成家丞相佩戴過,這是三公的標誌,而狄道附近的“三公”只有一個。
吐口唾沫,抹去泥巴,沒錯的,印上的字是“大將軍囂”!
衆人裡只有阿雲識字,但他一直裝作不認識,故意翻來覆去,氐兵們都指點着這印,覺得這趟沒白跑,這東西他們決定砸碎分了,絕不上繳,絕不!
只有阿雲心中突突猛跳,跟着尚未消失的腳印和那人受傷血跡,只要他願意,一定能將逃入密林的隗囂抓來。
可隴蜀是盟友,他應該故意放隗季孟一馬啊!
“就算隗囂逃走也沒用了。”
阿雲心中如此告訴自己,他是知道點隴蜀形勢地利的,一旦狄道不保,吳漢的偏師就能將隴西這空心竹子一捅到底,甚至會形成對上邽楊廣、蜀軍的夾擊,只希望他們能走祁山,順利退回武都郡,否則事情就要更糟了。
隗囂這一逃,隴西乃至整個隴右的仗,基本就見分曉了,隗某人在離開狄道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反正是個死人,倒不如用他的人頭,換取我的匕首,離第五倫更近一步!”
阿雲如此想着,將金印捏在手心,朝前方一指。
“衆位盍稚。”
阿雲說道:“跟我走,前面,有一塊更大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