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舅父竟然還有臉問我,投誠可還來得及?早做甚去了!”
魏王三年,正月中旬,當耿純西行至常山郡元氏城外大營,見到真定王劉楊派出城來“議和”的屬下時,一向涵養極好的他也不由動了怒火。
劉楊明知道劉子輿可能爲假,是個大火坑,還將其妹之女、耿純的表妹郭氏推了下去!郭氏作爲北漢皇后,成了被殃及的池魚,耿純未能保她生還,心中難免有幾分愧意,等見到屍首後,更發現死於利箭,遂對吳漢的解釋產生了懷疑。
“當真是天黑誤殺麼?”
但吳漢立功不小,魏王對他很器重,耿純既沒有證據,就算有又如何?這份氣也只能憋在肚子裡,解不開,更沒法與人分說。
既然劉子輿已卒,耿純的滿腔怒氣就撒在“罪魁禍首”劉楊身上了,他劈頭蓋臉將案几上的筆墨砸到劉楊的使者頭上。
“秦二世死前說,吾願得一郡爲王。弗許。又曰:願爲萬戶侯。弗許。最後曰:願與妻子爲黔首。”
“滾回去!讓劉楊想清楚,他現在還有資格提條件麼?大王說了,只准他無條件投降!”
“若三日之內不降,城破之際,我也要大義滅親,動手誅殺他了!”
……
劉楊這位真劉,卻沒有假劉死社稷的勇氣,兩日之後,常山郡府元氏城開啓,劉楊帶着數千徒附投降。
第五倫看在耿純的面子上,對劉楊和大姓郭氏也沒有屠戮,算個投降,讓劉楊與妻子爲黔首,遷到關中去軟禁,瞧他那瘤子又大了一圈,紅得發紫,估計也活不長了。
景丹攻克井陘關後,順勢向東,在耿況的上谷騎兵配合下奪取真定,西路軍缺席了大戰,景丹有些忐忑地抵達下曲陽城,向第五倫告罪。
第五倫卻沒有責怪,勉勵道:“孫卿爲我拖住了敵四萬之師,已殊爲不易,卿先前就有疾病,每逢入冬便加重,餘沒有考慮到,強起隨軍,以至於臥病,爲這小小井陘,幾折餘一員大將!”
九塞天險還是必須尊重一下的,景丹打的仗看似容易,實則最難。哪怕是韓信,若是對面將領不配合,打不出背水一戰的奇蹟,以劣勢兵力也只能望關興嘆。
更別說在隆冬出兵,景丹自己都生病差點沒挺過去,底下士卒亦病患十之三四。
儘管在戰術上沒有完成預期任務,但在戰略上,景丹成功拖住了真定王和上淮況起碼四萬人,若他們與劉子輿匯合,下曲陽一戰的結果,或許會稍有不同。
隨着常山、真定皆下,便意味着,冀州全境十個郡國,全部歸附魏王!
羣臣相慶,倒是第五倫還清醒:“大陸澤以南數郡倒是完全控制了,但以北諸郡則不然。”
冀州廣袤,而魏軍有限,只進駐了郡府和樞紐要道關隘,邊緣縣城卻操持在各地豪右手裡,名義上歸附,實則自治。再往下的鄉閭村野,更是各路流寇和銅馬殘兵的天下,劉子輿只是將河北流寇共尊的領袖,他一死,流寇們立刻四散,給第五倫造成的麻煩反而更大。
東邊的“濟北王“城頭子路就不提了,如今雖退出了清河、信都,但仍佔據幽州渤海郡及青州平原等郡,接納銅馬殘兵投奔,勢力起碼擴大了一倍。
而在西部太行山區,作爲戰爭的後遺症,又多了一塊揮之不去的牛皮蘚。
對劉子輿最爲忠誠的銅馬大渠帥上淮況,原本與景丹對峙於井陘關,在敗局已定,真定王劉楊也放棄守關跑回元氏城後,上淮況也帶着萬餘部屬向南轉移。
他們跑進了太行山東麓山區,名爲“黑山”的區域,銅馬賊搖身一變爲黑山賊了。那裡地形複雜,層巒疊嶂,一想到這萬餘人窩在太行山上,學城頭子路做遊兵,就跟魏軍打游擊,第五倫便覺得頭疼。
“這可比一劉子輿難對付多了。”
看來,將在下曲陽用來對付銅馬的“疏陣”推廣刻不容緩。此乃孫臏兵法十陣之一,一般用法在於把士卒分成若干戰鬥小羣佈列,不過兵法上也沒細細說明白。
第五倫遂自由發揮加以改造,因每屯列爲五行,作爲基本單位,亦稱之爲“五行陣”,接下來冀州漫長的治安戰,足以試驗此陣是否牢靠。
可究竟應該派誰來陪這兩路殘兵耗下去呢?
經過幾次戰爭,第五倫也基本試出了手下衆將的長短……額,還是應該說“深淺”?
他的意思是,置將不可不察也,六韜裡說,爲將者爲五材,勇則不可犯,智則不可亂,仁則愛人,信則不欺,忠則無二心,但能五德俱全的少之又少--比如吳漢就缺了仁。
還有十過,毛病也多種多樣,在第五倫看來,景丹雖智而心怯者,耿純雖智而心緩,具體到戰例裡,二人防守戰都極佳,可進攻卻不行。
景丹潼塬之戰打得極好,但讓他攻上黨、太原就勉勉強強。
耿純在與銅馬打消耗戰時幾無錯漏,當時耿純軍在前,離第五倫大營數裡,賊忽然乘夜攻之,箭矢如雨點射進營中,士卒多有死傷。但耿純勒令部衆,堅守不動,選出敢死隊二千人,都手持強弩,各著三矢,令他們輕騎潛行,繞入賊兵背後,齊聲呼叫,強弩併發,賊衆驚走,耿純追擊,大破賊兵。
可一旦到了反攻階段,就經常犯迷糊。
如今景丹病沒全好,耿純也傷了肩膀,是該將養幾年,既然二人進取不足,那就用他們來鞏固剛拿下的地盤吧。
也是在下曲陽城,第五倫見到了後景丹來拜見自己的上谷耿況,這次會面,讓第五倫心中差點產生懷疑。
“耿弇真是你親生的?”
……
在第五倫想象中,耿況應該是耿弇的中年版,否則怎麼能教出這麼鋒芒畢露的兒子來?
然而等耿況謁見時,第五倫卻發現,老耿卻是與小耿截然不同的人,雖然步履矯健,但神態卻慈眉善目,言必稱清靜無爲,與傳說中那位鎮守上谷十年不失,一度帶着幽州突騎打得烏桓不敢入塞的郡守全然不像。
耿況說話也很慢,對第五倫簡要敘述了一番他的經歷:“老臣在漢時以明經出身爲郎,又隨安丘丈人學《老子》……”
他所說的,乃是漢成帝時的名士安丘望之,修的是殘存的道家之學,著《老子章句》,漢成帝以其道德深重,尊爲宗師,派人聘請,安丘望之卻寧可遊於民間學醫。
此人與招搖撞騙的方士不同,腹中確有學問,耿況居然是他的弟子。
於是耿況很有資格說這句話:“老臣恬靜不求進宦,只想好好鑽研安丘丈人之學,是王莽不識人,非要我來做邊地郡守。”
對他在上谷的政績,耿況也很謙遜:“十年而無寸土之擴,勉強保塞不失而已,慚愧啊慚愧,老朽哪會打什麼仗啊!”
耿弇善戰?那是自學的,跟他無關。十年間幽州突騎擴充了一倍?此乃寇恂、景丹協助治理得當罷了。
反正耿況就一副四十多歲想退休的架勢,懇請魏王准許他離開邊塞,回茂陵老家,養老去,天天讀《老子》,逗孫子,這神仙日子上哪找去?
但耿況越是求退,第五倫就越不肯將這位閒置,國家缺少人才啊,只琢磨着找個合適的位置讓他再幹些年,太守?太小了!
時間進入一月下旬,幽州的戰局也宣告結束,來自漁陽的王樑也抵達南方,向回到鉅鹿的第五倫稟報了北方情形。
原來,上個月右北平突騎聽從了王樑的遊說,派兵交給吳漢的部下蓋延,南下擊薊城,上谷偏師也在進攻涿郡。正月,隨着冀州戰事結束,劉子輿梟首傳於各地,北漢涿郡太守名爲張豐者宣佈“起義”,誅殺了廣陽王劉接,旋即薊城投降蓋延,如此,幽州南部遂定。
幽州北部的遼西、遼東、樂浪地廣人稀,雖都是新莽太守割據,但實力遜色,也都接受了王樑的勸降,陸續派了人來上表納土,算是“東北易幟”了。
第五倫遂讓張豐繼續留任涿郡太守,以王樑爲上谷太守,寇恂爲廣陽太守,蓋延爲漁陽太守,加上在魏王身邊效命,已經封侯的吳漢,一個“幽州系”赫然形成。
這些人要麼是有本事的文武,要麼是手中依舊有兵卒,不會輕易心服空降的官守,第五倫需要一個熟悉幽州的人鎮守。
既然耿況一心求退,不肯再碰兵權,曾經在上谷任職的景丹,就成了最佳人選!
第五倫遂讓景丹以前將軍身份,赴任幽州刺史。
魏王已取消州牧,恢復刺史,並將職權提至“真二千石”,秩祿高於太守,與司隸校尉及九卿等列,除了督查各郡外,也統籌民事。
但這就意味着,景丹“御史大夫”的職責要卸下了。
第五倫親自召見景丹,加以寬慰:“孫卿會覺得這是懲處遠放麼?”
“臣豈敢有怨望之思?”
在景丹自己看來,他進攻上黨、太原,仗打得不夠好,這次東征更卡在了井陘,西路軍成了最拉跨的一路,就算真懲罰他,也合情合理。但魏王看在舊誼,卻照舊因其勞苦給了加戶。
既然是官僚帝國,而非世卿世祿,就沒有一個位置坐定,幹一輩子不能挪的道理。
第五倫對景丹抱予厚望:“幽州諸郡雖歸順,但遼西遼東等郡只是名義歸附,渤海郡還有銅馬殘寇手中,作爲刺史、將軍,可謂兼顧軍民兩事,卿任巨重啊!”
而冀州刺史一職,第五倫居然安排了黃長擔任,左丞相、後將軍耿純名正言順,常駐北京鄴城,統籌河北軍政。
“幷州文有郭伋、武有小耿;冀州武則耿純、文有黃長;幽州則是景丹及蓋、王、寇等人搭班子。這三個州,就算我不親自盯着,也能勉強運轉了。”
不指望苦陷戰亂許久的三州能立刻給自己創造兵源、糧食的價值,但起碼不要三天兩頭告急添亂,如此足矣。
邳彤被第五倫任命爲“魏成尹”,也較一般郡守要高半級。至於另一位投誠之人李忠,第五倫念在決戰前夕對劉子輿性格準確的判斷,讓自己料敵從寬,間接協助了魏軍,遂賞了個大夫的頭銜,但卻不讓他留在河北,先帶回長安薰陶改造再說。
“李忠是東萊人士,說不定以後攻略青州,他還能派的上用場。”
做出這個安排後,第五倫還樂觀地估計,有景丹、耿純統籌,幽冀的剿寇戰事,恐怕夏天就能結束,甚至往青州努努力……
然而就在第五倫南下抵達邯鄲時,兩個消息幾乎同時抵達,立刻就讓他將幽冀完全安定的時間線,推遲到了秋日。
“黑山賊上淮況宣稱,劉子輿未死。”
“渤海賊城頭子路亦稱,劉子輿尚健在!”
這雙方的地盤被魏軍控制的諸郡隔開,相互間應該是失去聯絡了,但這不約而同,再度打出劉子輿旗號的舉動,直接給第五倫氣笑了!
”假子與之後,假王郎都出來了?”
過去盧芳是其實沒死,卻“被死亡“,鬧出了兩個盧芳頭的笑話來。
而河北卻全然相反,劉子輿真真切切死了,卻“被複活”,還一次活倆,你們是穢土轉生,還是有絲分裂?這不是胡鬧麼!
但這亦能看出,兩路流寇殘黨對與魏軍對抗到底的決心,讓第五倫開始反思:
“這幽冀之地,不能只派遣將軍留守,與流寇打沒完沒了的治安戰,光治標可不行。”
“還是得從這些流寇滋生的根源上,治本啊!”
……
PS:看比賽晚了點,不好意思。
明天的更新在18:00和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