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大順在歐洲的第一次亮相(五)
略微一個轉折,讓這番話的意思徹底改變了。
一開始說了一大堆俄國都是外國人在主政的話,顯得好像是在挑唆德國黨和俄國正統派的關係。
可一轉眼,又說讓他想到了秦國,這就成爲了無上的榮耀和誇獎。
在道德的政治正確下,秦國絕對是壞的典型。
但純粹以富國強兵的角度來看,被稱讚爲像秦國,那就是極高的讚譽了。
雖然這些貴族不知道那段歷史,但也知道是秦統一了中國。
奧斯特爾曼伯爵笑了起來,覺得劉鈺這是正規的外交語言,這是對他們這些人的誇獎。
甚至,更像是來自古老的東方智慧的肯定:如今俄國這樣的局面,未必就是壞的。
然而,就在奧斯特爾曼伯爵剛剛笑出來的時候,下一個轉折又來了。
“然而,不久之後,秦王發現,他的工程總監,是間諜。真正的目的,是爲了削弱秦國的力量,而開工了一條消耗國力的運河。甚至有人懷疑,秦國的一些政策,嚴重地受到了外國人的影響,尤其是外交政策,很多政策完全就是站在外國的利益上去考慮……”
這話聽起來就不像是指桑罵槐了,而是聽起來根本就是指桑罵槐。
奧斯特爾曼伯爵再度成爲全場目光的焦點,一些人逐漸感覺出今天宴會的氣氛不太對。
知情的法國大使拉謝塔迪侯爵面無表情地把玩着手裡的酒杯,心想這個故事實在有趣,但不知道是真是假。兩千年前的中國,就有組織大規模工程的能力?那個所謂的秦國工程總監,不會是編造出來的吧?
而不知情的人,總覺得劉鈺話裡有話。
奧斯特爾曼伯爵也不好直接問劉鈺:你說的這些事,不會是在影射俄國吧?影射我們吧?
只是之前的外交宴會上,從未有過這樣的事,這是嚴重違反外交禮儀的。
然而接下來的話,讓氣氛再度變換,轉瞬間一波三折。
劉鈺的目光避開了奧斯特爾曼伯爵,繼續說完了這個故事。
“於是,秦國有人就勸告秦王,要頒佈《驅逐外國人敕令》。然而,這時候,秦王身邊的一個內閣參謀也是外國人,也在被驅逐的名單之內。於是他上書《反驅逐外國人敕令》。”
“他說:高山不拒絕泥土,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江河湖海不捨棄細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拋棄人民使之去幫助敵國,拒絕外國有才能的人使之去爲他國效力,使天下的有才能的人不敢來秦國,這就叫做‘借武器給對手,送糧食給敵國’啊。”
“秦王聽從了他的建議,取消了驅逐外國人的敕令。這個外國人,也成爲了秦國的內閣首相。很多年後,秦王早已升格爲皇帝,這位外國的內閣首相,又堅定地廢除了分封制,使得完成了真正的集權統一,纔算是真正的皇帝。”
“不久後,在外出巡視的時候病故。這位內閣首相,連同一些宮廷貴族,作爲樞密院成員,關上門決定了讓始皇帝最小的兒子繼位,這樣便於控制。”
這番話說完,全場立刻鴉雀無聲。
前面的那些故事,似乎還只是指桑罵槐地說奧斯特爾曼等德國黨。可後面這些話,幾乎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羞辱了一番。
許多年前,爲了防止伊麗莎白不受控制,在做的很多俄國舊貴族們,參與了那場樞密院關門請來德國寡婦當沙皇的政變。
這些俄國舊貴族,覺得劉鈺在說十多年前讓安娜當沙皇的那場關門陰謀。
奧斯特爾曼等人,則覺得劉鈺在諷刺他們這些德國黨,在安娜女皇病逝前,將伊麗莎白的名字劃掉,找來了剛出生的伊凡六世當沙皇的故事。
法國大使拉謝塔迪侯爵,則從那句“拋棄人民使之去幫助敵國,拒絕外國有才能的人使之去爲他國效力,使天下的有才能的人不敢來秦國,這就叫做‘借武器給對手,送糧食給敵國’啊”,覺得劉鈺像是在諷刺法國的《楓丹白露敕令》,導致大量的技術人員新教徒跑到國外,極大地增強了普魯士與荷蘭的工商業能力。
英國公使則覺得,劉鈺是在諷刺此時英國的“小愛國者”運動,極力在英國推動民粹情緒,把許多事誇大成法國、西班牙的陰謀,並且組織了打砸法國人、荷蘭人和西班牙人商人的活動。
奧地利大使則覺得,劉鈺在諷刺奧地利這個神聖羅馬皇帝,根本就是個假皇帝。連最基本的廢分封的真正集權統一都沒做到,也好意思叫皇帝?
荷蘭公使則覺得,劉鈺在諷刺荷蘭的商人,根本沒有祖國的概念。“借武器給對手,送糧食給敵國”,這不是荷蘭銀行家的常見操作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劉鈺這些話在諷刺他們,每個人都能從這個故事裡找到劉鈺諷刺的點。
一個個也不知道到底真的只是在講故事,還是根本就是用那種傳說中的“天朝”的傲慢來諷刺他們這些“蠻夷”的。
但劉鈺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這個時代,是文化輸出的最佳時代。不只是道德和理想國的願想,還是將中華數千年波瀾壯闊的歷史在歐洲流行的好時機。
在這個大爭之世中,這些故事智慧,想來很快就會伴隨着大順咄咄逼人的下南洋的態度,在歐洲流行起來。
不過他的本意倒不是以此爲主,而只是想要藉着這個機會,藉着這些聽衆,跟正忙着冬宮政變的伊麗莎白隔空對話。
他又簡單地介紹了秦的滅亡、漢的興起。繼承了秦集權的漢,用無爲之治復興,再到全民皆兵鹽鐵專營反擊匈奴,再到諸葛亮治蜀關於“寬”和“嚴”的討論。
唐對貴族大家族的壓制、科舉制破解中華的貴族弊病,講的不細,也就是伏爾泰《風俗論》對各國曆史的介紹水平。生拉硬扯、穿鑿附會,夾雜其間。
這些幾乎能夠叫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指桑罵槐”的故事很長,但卻有趣。
這場宴會沒有歌舞,沒有舞會,只有一些已經流逝的歷史,以及一些和他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中國故事。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喜歡聽這樣的故事,一個個琢磨着這些故事背後的東西。
而且,劉鈺看世界的角度也和他們截然不同,很多地方是從生產力發展的角度講起來的。
這些東西,在這個時代,實在太過駭人,卻又叫人實在無從反駁。至少,短時間內無法立刻反駁,反倒是叫不少人暗暗點頭,心中一些關於本國的疑惑也似乎被一一解開。
靠着這些他們聞所未聞的故事,劉鈺以方便爲大順將來在歐洲更多的亮相打下基礎,一方面拖延着宴會的時間。
直到外面聯絡的人來到了劉鈺身邊,附在劉鈺耳邊道:“鯨侯,外面的事已經結束了。”
“小沙皇被抓,他的父母也都被抓。羅剎皇宮甚至沒有發生戰鬥,漢尼拔帶人進去小沙皇房間的時候,小沙皇還在睡覺。”
“伊麗莎白公主的面首如今控制着皇宮,她本人和漢尼拔等人,已經到了咱們這的外面。”
小聲嘀咕之後,劉鈺滿意的點點頭,看來自己這錦上添花的一套,真的弄成了雪中送炭的樣子。
在場的貴族和各國大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看劉鈺等那個侍從說完退下後,微笑着拿出了一本小冊子道:“這是一本大順那邊威海學堂用的一本歷史教材,裡面有簡易的歷史,也有一些關於治國理政的小故事。”
“中國有句話,叫用歷史當做鏡子,來看看自己做的事會引發什麼後果。”
“那今天呢,我就講最後一個故事。”
“話說漢朝的時候,有個皇帝叫劉志。當時朝中掌權的,是一個叫樑冀的人。他的權力很大,把持朝政,還毒殺過皇帝。”
“樑冀覺得劉志很好操控,於是擁立了劉志。”
“劉志當然想要奪回權力,但他沒有制定宏大的政變計劃,也沒有找朝中的任何大臣商量。因爲大臣很多都是隨風擺頭的牆頭草,而且也很難確定誰是忠誠的、誰不忠誠。誰贏,他們就跟誰走。”
“劉志就找了幾名身邊的親信宦官,帶着人,直接圍住了樑冀的府邸。因爲只要誅殺了樑冀,控制了樑冀,一切就都解決了。”
“政變奪權,有時候真的很簡單。”
“但這個辦法,也不是全都有效,後來也有人效仿,可就失敗了,比如後來有個姓曹的。對於這種情況,有個古語叫刻舟求劍。”
“想要成功、復刻,需要分析爲什麼能成功,找出成功的幾個先決條件。”
“首先,樑冀,或者是類似於樑冀這樣的把控權力的人,得罪了太多人。很多人只是畏懼於權勢,不敢反對,但如果有人除掉他,人們會很高興。比如俄國的德國黨。”
“其次,不能提前找大臣商量,否則肯定走漏風聲。而是要找身邊的親信人商量,幾百名士兵和六七個親信,就能殺死掌權的人。只要掌權的人一死,一切就都解決了。在中華帝國,這種親信多半是太監;而在歐洲,則可以是發小、閨蜜、情人、朋友。比如伊麗莎白公主的閨蜜、情人、身邊的醫生。”
“然後,政變奪權的人,要有名正言順的正統性,在得到權力後,依靠長久以來構建的家族正統性和合法性,順理成章地讓那些牆頭草大臣承認。比如伊麗莎白是彼得的女兒。”
“最後,奪回權力後,必須要防止身邊的親信做大。最好不要立刻搞大清洗,以免忽然之間失去政治的平衡。”
話到這裡,已然是圖窮匕見。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聽明白了劉鈺在講什麼。
奧斯特爾曼伯爵等一衆黨羽,頓時變色,下意識地就要起身,可旁邊頓時衝出了一堆攜帶槍支、舉着手雷的大順士兵。
劉鈺從腰間拔出短槍,朝着屋頂射了一槍,喊道:“安靜!先生們、女士們,請安靜。作爲宴會的主人,我有義務維繫宴會的秩序,並且防止出現踩踏等事件。”
“在此,我很榮幸地告訴各位,彼得大帝的女兒、葉卡捷琳娜一世的嫡女,伊麗莎白·彼得羅夫娜公主,剛剛抵達了屬於她的皇宮,並即將來到緬希科夫公爵府的宴會廳。”
“她委託我維持一下宴會的秩序。順便委託我問一聲:她當沙皇,誰支持?誰反對?”
“支持的,請坐在椅子上不要動。反對的,請馬上站起來。”
“我最後幫公主問一遍:她當沙皇,誰支持?誰反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