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7章 上國心態(一)
權哲身當然聽出來了孟鬆麓言語中的一絲反諷,他嘴裡也就不那麼幹淨,大着膽子道:“孟兄,其實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依你所言,興國公所用手段,皆霸道輕重之術。天朝既爲上國,當爲萬國表率,行王道而披天下。朝鮮小國,卻不忘守禮……”
雖然在天下概念內,兩個人是有共同語言的。
但終究大順當初用過非常激進的華夷學問,這幾年劉鈺又在爲即將爆發的“一戰”做輿論宣傳,孟鬆麓聽了權哲身的話,便很是不舒服。心道你們也配提王道?
但他終究是個讀書人,沒有直接罵街,而是笑着引用了一段真正的霸道輕重術。
“昔者,齊國多鹽,楚國多金。管仲曰:使夷吾得居楚之黃金,吾能令農毋耕而食,女毋織而衣。”
“齊桓遂以鹽換金,得金數萬。桓公遂召管子而問曰:安用金而可?管子對曰:請以令使賀獻、出正籍者必以金,金坐長而百倍。運金之重以衡萬物,盡歸於君。故此所謂用若挹於河海,若輸之給馬。此陰王之業。”
“趙兄說興國公用霸道輕重術,以我觀之,這輕重術還是貴國用的更勝一籌啊。”
一句話,就讓權哲身直接破防了。
孟鬆麓引用的這番話,大意就是齊國不產黃金,也可能是銅,總之就是貴金屬。
管仲用鹽從國外換了大量貴金屬,然後宣佈貴金屬作爲法定貨幣,規定繳稅上貢都得用金,而齊國上下手裡唯一有貴金屬的只有管仲和齊王,於是憑藉手裡的貴金屬作爲貨幣,齊王富集了齊國的大量“國民財富”。
而孟鬆麓之所以引用這句話,其實是在諷刺朝鮮國的軍佈政策。
管仲用鹽,換了國外的金,再宣佈不管是朝賀、納稅等,都得用金,於是金貴,朝廷手裡的金能換更多的東西。
你朝鮮國搞還米制,用米換大順的布,再宣佈軍布稅繼續保留,良丁繼續用布納稅,於是不得不買布。朝廷手裡的布,就能換更多的糧食。
這不是一樣的東西嗎?
到底誰在用霸道輕重術?你這哪王道呢?
至於說劉鈺到底搞沒搞輕重術,孟鬆麓心裡其實也明白,確實是搞了。
尤其是對外政策上,孟鬆麓也不得不承認,大順確實是用的霸道。
霸道並不代表非得刀槍劍戟。
齊桓公當年問過管仲,四夷不服,恐其逆政遊於天下而傷寡人,寡人之行爲此有道乎?
管仲曰:朝鮮不朝,請文皮、小服而爲幣。故物無主,事無接,遠近無以相因,則四夷不得而朝矣。
齊桓公說,朝鮮不來朝貢咋辦?
管仲說,簡單,朝鮮國盛產毛皮、貂,那就把毛皮和貂,拉進經濟體系之中,給予很高的經濟價值。把他們的文皮、小服拉進經濟體系內,你看他來不來朝貢?
而大順對朝鮮的政策,也確實是這樣搞的。通過開埠,強行把朝鮮國的人蔘、貂皮、紙張、鹿茸、糧食等,拉入了大順的經濟體系。
糧食還好。
這人蔘、貂皮、鹿茸等的產業鏈,面向的就是大順市場。深度捆綁之下,不朝貢也得朝貢,根本不可能搞大順之前那種純粹小農內部循環的模式。
當然,這種方式,肯定不算是王道。但大順開國所塑造的學術環境,一個個慷慨激昂力圖洗刷前朝末期的文人羞恥,要說對外政策上,孟鬆麓嘴上說支持王道,但內心對這種輕重術的霸道手段,還是比較支持的。
而且這件事,牽扯的是藩屬怎麼看待大順的問題,大順肯定是有自己的政治正確的。
總不能說藩屬說你行的不是王道、我們纔是王道。大順這邊的儒生不可能就趕緊點頭,沒錯,你說得對,這朝廷已經不是王道正統了,你趕緊過鴨綠江來建設王道樂土吧,我們易服歡迎。
總歸這些年在江南的經濟變革所引發的學術思考中,對天下這個概念、以及怎麼維繫天下,至少得有半數的儒生對劉鈺搞輕重術霸道,是避而不談的。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說。
不會閒着沒事幹拿這個搏名。
一來搏不出來。
二來容易被那些大商人、參與到貿易中的轉型士紳,僱一羣流氓打一頓,再寫書唱戲抹黑。
當然這是對外的。
對內的話,江蘇的讀書人羣體,對有些事也是一種看破不說破的狀態。
比如鹽政改革之後,松江府取代了揚州,成爲了五省鹽業的物流和金融中心。
固然說,朝廷從鹽稅裡徵了一筆稅。
但終究是官督商營,新的一批鹽商羣體依舊獲得了足夠的利潤。
而獲得的這些利潤,又投資到了江蘇省內。
比如蘇北的海堤、水利工程,至少三分之一的投資,其實源於五省的老百姓吃的鹽的錢。
相當於抽了五省老百姓的錢,修了蘇北的海堤和運河。
再比如關東的大豆種植業,蘇北的棉產量蹭蹭地上漲,那幾乎都是廢話。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豆價壓得低,棉纔有的賺。
省內衆人都得了好處,難道蹦着高說這不合理?這不合王道?
雖然一部分人很懷疑,劉鈺之所以非要廢掉揚州,讓鹽業中心和輕工業中心重合,有可能是爲了將來某一日,藉助鹽業的運輸渠道,把蘇南的輕工業品一併運出去,借用鹽業形成的成型的運輸線和市場範圍。
但現在也只是懷疑,至少此時還沒看出來確實準備這麼辦。
是以好處大家都得到了,又會有幾個人站出來把話說破?
反正現實就是這麼個情況,自耕農以上生活水平整體都有所提升。
本身大順的自耕農和英國那邊又不一樣,英國圈地所影響的那些自耕農,是靠“公地”維繫生活的,圈了公地,只靠自己那點自留地肯定是活不下去;大順江蘇的自耕農,是靠男耕女織維持的,別說公地了,公池塘都早就私有化了,只要維繫女織不破,受影響最大的終究還是自耕農以下的佃農。
織機下鄉,外部掠奪,穩住了江蘇的自耕農,毀滅了江蘇的佃農。士大夫對佃農的態度……也真算不上關注,甚至基本都不算在“民”的範疇內,尤其是取消人頭稅役之後,基本開除民籍了。
總體上,刨除掉受影響的揚淮運河的一百五十多萬人,刨除掉廣大的佃農,刨除掉被抓去流放到東北或者南洋做苦工契約奴的,刨除掉被迫鑽進工廠梳毛搓棉的……基本上在“民”的範疇內,劉鈺做到了讓“民”的生活水平提升了。
本身孟鬆麓等人的鄉約鄉賢村社的嘗試就已失敗,對一些原本的義理想法本就已經有所動搖,或者說至少在江蘇這裡是有所動搖的。
劉鈺寫信諷刺他的老師,說他們學派假裝天下最大的矛盾是人均百畝地吃不飽。但劉鈺的辦法能不能用在全天下?顯然也不行。但至少在江蘇,現在看來,效果尚好。
不管是出於內心信仰動搖,亦或者是涉及到國朝與藩屬,總歸孟鬆麓並不吝嗇直接諷刺權哲身,認爲說大順行霸道輕重術,至少朝鮮國是沒資格說的。
一邊是信仰的天下道統。
一邊是現實的朝廷國家。
不過一個是施加霸道輕重術的,另一個是承受這一切的,心態便大不一樣。
權哲身對於孟鬆麓指責朝鮮國也在用輕重術以剝民一事,並不否認,反而非常支持。
“孟兄所言極是,正是因爲小國用輕重之術,不行王道,所以纔會民不聊生。若行王道,又何至於此?軍布法、還米法,就是我輩意欲廢棄的。奈何朝中奸臣當道,矇蔽王聽;忠貞之士,多被流放。”
“正道不行,邪佞則生。孟兄不愧上國之人,一眼看破,正是如此。實不相瞞……”
權哲身見孟鬆麓對朝鮮國頗爲了解,而且全然點破了他的身份,也就沒有保留,將自己的真實名字、師承何人,一一說出。
待其說完自己的師承,孟鬆麓忍不住扶額一聲,嘴裡說了句客套話,心裡卻並不那麼客套。
“原來權兄師承李星湖……先生亦曾讀過令師的書。”
嘴上這樣客套着,心裡卻想,也不知道你的老師這些年的想法是否有什麼變化,要真還是原來的想法,我看也是沒什麼用。
孟鬆麓所屬的學派,確實是有志於搞土地改革的。伴隨着大順伐日、開埠,同文化圈的書籍也傳過來不少,想着開卷有益,擇其善者而從之。
程廷祚倒是真的看過李瀷的書,但看完之後給孟鬆麓等弟子的評價就是……於本朝,無甚大用。
首先在上層建築上,程廷祚給的評價非常直白——此人爲耶教所染,其義不純。
因爲這一套上層建築,過於明顯。大順這邊的人,看過利瑪竇的《天主實義》的大儒多了去了。
李瀷搞得上層建築裡,提出了個草木之心、禽獸之心、天地之心的說法。
程廷祚一眼就認出來了,評價說這就是把亞里士多德的那套草木下品魂、禽獸中品魂、人之上品魂這一套東西,套了個心性義理的馬甲。
顏李學派傳承的是儒學,程廷祚更是老早就對“島夷”充滿了警惕,知己知彼方可戰,利瑪竇的書他早就看過,這一套亞里士多德的三品魂環說辭,自是一眼識破。套個馬甲難道就不認得了?
上層建築上,就覺得對面不純。而下層的制度構想,看過之後,也是覺得過於天朝卵用沒有。
程廷祚的評價就是閉門造車果然不行,偏夷小國,耗費二三十年思考,得出的土地改革方案,幾乎複製了宋代林勳的《本政書》。
程廷祚在弟子面前的評價,就挺刻薄的——好比重複但獨立地寫出了《三字經》。你說他沒學問吧,不對;可你說有意義吧,也不對。
(本章完)